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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第38部分阅读

途。我那时身上就套了件球衣穿了条球裤,根本揣不下钱,可收发室里的人非得让我先把前面的电话费结了才让我再打。我急了,打了收发室里的人,抢了电话就给医院挂电话,最后找到了我姐。我姐接着电话就哭,说我爸不行了,就一两天里的事情。我抓着电话就哭了。后来警察来了,把我抓进了派出所。队上把我保了出来。程指导骂我不晓事。我问程指导,我家里的电话打到招待所,是谁不让我接电话的。没人说话。我说我要回家看我爸。程指导不答应,说我是主力,是骨干,要有个骨干主力的样。我哭着求他,他还是不答应。无论我怎样哀求他,他就是不答应。他不答应我连回去的火车票钱都凑不齐啊。那天夜里两个要好的队友给我凑了去广州的钱,我在广州买了站台票,缩在座位底下回了家。可我还是没能赶上看我爸最后一眼。我姐告我说,我爸最后的一句话就是问,我怎么还没回去……

    ”程德兴!你狗日的东西是不是人啊?!你还是不是人啊!”

    故事说到这里,李晓林已经泣不成声,蹲在路边使劲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高劲松也无声地陪着他落泪。

    虽然他打小就离开了家,一个人在各级球队里住宿舍吃食堂,但他依然能想象到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样穿过城市去体校踢球,他依然能想象到李晓林的父亲为了让儿子踢球付出了怎么样的心血和操劳……他还记得他最后几次回家探望卧病在床的父亲时,脸上已经瘦得没剩几分肉的父亲,目光总是追随着他,那种满是慈祥和欣慰的温暖目光让他每每回想起来内心里总是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他还记得父亲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当着他们姐弟三人说的话,也是两年中他说的最清晰流畅的一句话:

    ”好,好……”

    泪水又一次弥满了他的眼眶。

    李晓林不再哭了,可他蜷缩着的身子依然抽抽得厉害,一声接一声地吐噜着长气,手也颤抖得连烟盒和打火机都没法从衣兜里掏出来。

    高劲松走过去替他拿出了烟和打火机,点燃了递到他嘴里。李晓林的两只手都哆嗦得不能自已,根本就不能夹住香烟。

    高劲松蹲到他身边,也燃起了一支烟。

    借着烟草的力量,还有朋友的理解和关心,李晓林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终于又能把自己的故事说下去——

    自从父亲去世,他的姐姐一家就再没和他说过话。那年的锦标赛半决赛,他们队也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广东队,只能眼看着广东队去和辽宁队争夺冠亚军,眼看着辽宁队完成十连冠的丰功伟业。他们甚至都没能争到第三名。

    ”我们怎么可能击败广东人进决赛呢?两支球队实力上的差距遑且不轮,那可是佛山,是广东佛山,人家的主场;裁判们吃广东人喝广东人拿广东人,难道还能祈盼着他们最后会来帮我们?就算是最后夺冠的辽宁队又讨到了什么好?那么强大的辽宁队,堂堂国家队半壁江山,不也差点就只能-九连冠-吗?——可笑,那时我们竟然真的想着掀翻辽宁也去辉煌那么一回!”

    锦标赛结束,他和程德兴的师徒情分也就走到了尽头,事实上当他连夜逃出佛山去广州时,程德兴就说过,他这辈子别想再踢球。程德兴是铁帅,说到做到,他不仅治军严明,连他说出的话也是一口唾沫一个坑。锦标赛后国家队大规模集训集训,教练组点了他的名,可通知走到队上,程德兴张嘴就说,这个李晓林道德品质败坏,意志力薄弱。其实第二条都是多余,那年头有第一条就足够了,这一条就基本上堵死了李晓林进国家队的路。也是在那年冬天,足协宣布职业化联赛正式启动。他们省的青年队就是甲b球队,依照足协的规定,两支球队必须分离,不然就要剥夺青年队的甲b资格。省里有家大型企业没赶上投资参股省队,就把眼光转向了青年队,买断之后立刻招兵买马,瞧上了他。他也不愿意再呆在队上看姓程的那张丑恶面孔,情愿降了身份去甲b。可程德兴就是不同意,非得按照球队章程办事,李晓林不假离队超过十天,应该给予严厉处罚。三天旷工就只能是开除的处分,十天旷工难道要枪毙?不,程德兴这个时候提出了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要用组织的力量来帮助李晓林、教育李晓林、改造李晓林,所以不能开除他,留队查看一年、停赛停训停薪这两条措施就能达到挽救李晓林的目的……

    ”那你后来怎么到了武汉?”高劲松问道。

    ”不是每个人都站在他那边,也有人同情我可怜我,他们替我在程德兴面前说了好话。我自己也放了狠话,让他别把坏事都做绝了!就这样,我来了武汉雅枫,然后慢慢地从看台上坐到替补席上,再从替补席转成了主力,想不到舒心日子还没过上几天,这个家伙又阴魂不散地追来了!”他恨恨地伸出脚去死命践踏着碾压着扔在地上的烟蒂。

    高劲松说:”其实转会也没什么,换个球队,多学些战术风格,多积累点经验,说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

    李晓林瞥了他一眼,笑骂道:”你才多大岁数,也来学着人说宽慰话?还派上大用场哩!滚一边去。”看高劲松讪讪的,他自己倒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说道,”我这辈子的球也就踢到这份上——你不用劝慰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最好的机会已经错过了,而且也荒废了不少时间;再说很东西都定了型,改也改不过来,想再进一步几乎就是痴心妄想,更谈不上派什么大用场。我就只能找家不上不下的俱乐部混个主力半主力,一面祈祷着别受伤,一面掰着指头等退役。你和我不一样,你的基本功很扎实,技术又前面,意识和对足球的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除了速度,高劲松的能力或许样样都比他强,传中球的质量比他这个靠传中球立足的边前卫还要高出一大截。他唆着嘴唇思量着,半天才说道,”听我一句劝,有机会能走出武汉雅枫,就最好离开这里吧,换个地方,你还有机会更上一层楼,说不定还能更上几层楼。”他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顿了顿,既象是对高劲松说,又象是对自己说,”在这里厮混得越久,心就越冷;看见的事情越多,就越害怕。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小时候没踢球该有多好,至少我还能顺顺利利地读完中学,至少我还能进街道工厂接我爸的班,说不定他老人家也不会走得那么早……我有时做梦,就梦见我爸压根就不是因为病才走的,而是因为累——有好几年,他每天两趟地接我上学放学,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会在体校门口等着我放学……”

    高劲松默默地咀嚼着李晓林的话。

    ”在这里厮混得越久,心就越冷;看见的越多,就越害怕。”

    他能体会到这简简单单的话里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感慨和叹息。

    在今天晚上之前,他从来没有觉察到那颗黑白相间的皮球之中竟然包裹着如此复杂的关系,也从来没有感到过恐惧。是的,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也有过伤病,同样在医院的病床上挨过漫长的时光,但是病痛的折磨比赛失利时的痛苦还有落选某次赛事时的失落,这些都没有让他有过畏惧和退缩,即使是在他的母队解散之后的那段黑暗时光中,他也依然坚持着最基本的训练,盼望着,或者说企望着有那么一天他能够重新站在球场上,他会与那黑白色的精灵一齐飞舞。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不仅重新站在了球场中央,他还把自己的舞台一直搭建到甲a的赛场,他甚至只用了三场比赛就让自己成为好几家俱乐部共同追逐的对象。他知道,如今自己的羽翼还不能说是丰满,自己的身体还未必能承受更猛烈的风雨,但是他同样知道,自己的羽翼终归会丰满起来,身体也终究会有一天能够和暴风雨相对抗,总有那么一天,他会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但他现在知道害怕了。

    不仅仅是害怕,而是恐惧。他从来没有想到足球的单纯世界里竟然还充斥着如此复杂诡异的事情,它们就象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把一切东西都卷进去,然后把它们搅拌在一起,当它们再出现谁都不能分辨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他的朋友魏鸿林已经卷进去了;才和自己吃罢晚饭的李晓林所说的”很多东西都定了型”当然不会只是在说他的技术,他是在说他自己都不敢认识自己了;还有很多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队友都走出了大客车,站到了绿化带上,他们已经卷进去或者正在准备着被卷进去……

    他一定得逃离这个旋涡,毫不迟疑绝不犹豫地逃离这个旋涡!

    他得马上行动起来。去哪里都行,只要能逃走就行!

    精神恍惚之中,他不记得自己都和李晓林说了些什么话。

    ”也许程德兴没有我说的那么不堪。”李晓林神情苦涩地说道,”我对这个人的看法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我肯定也是从我自己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人和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所以肯定搀杂有我个人的偏见,难免不够公允。其实很多人都说他是一个好教练,尤其是那些他一手带出来的队员,他们都非常尊敬他。我自己就曾经非常尊敬他,并且期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象他那样的人。”

    高劲松惊讶得无以复加。再没有比这个更荒诞的事情了。短短一个小时里面他竟然从同一个人嘴里听到对另外一个人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们都是人,而人又总是最复杂的,同样的言语举动在这里属于很合理的行为,但是换个环境也许就很荒谬。”李晓林就象一个哲人一般说出这番大道理。他朝高劲松笑了笑,”这是我很早以前在一本书里看见的话,一直不是很明白它的意思,不过现在我弄清楚了。”显然,他在批判程德兴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批判,这无疑是一件让人值得为之高兴的事情,更教我们高兴的是,这种思想上的认知往往会给人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更让我们为李晓林感到高兴。

    对李晓林的话,高劲松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和。他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去品味李晓林话里深沉的含义。

    快到基地门口时,李晓林表情凝重地向高劲松伸出了手,并且真诚地说道:”谢谢你。”

    这是李晓林平生第一次很尊重地和一个与他同龄的人握手。

    第四章(19)

    因为李晓林那番难以想象的遭际带来的震惊,因为担忧着姚远还没能和深圳蓝天达成一个最终的协议,也因为陕西天河突然间向自己摇晃的橄榄枝,所以整整一个晚上高劲松都没能睡塌实。他忽尔梦见自己在傍晚比赛里的那粒远射进球,可欢呼着跑向自己的队友却全是深圳蓝天的队员,忽尔又梦见自己在对手的小禁区里即将射门的一瞬间,手脚偏偏全都不不听自己使唤,硬生生地把一次改写比分的绝佳机会错过去,穿着深灰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的“铁帅”程德兴就象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站到他身边,嘴角抽搐着,鹰一样的目光阴恻恻地凝视着他,就是不说话;——比赛的进程立刻如同录象放映般地倒退回去,他再一次摆脱对手的纠缠,再一次站到禁区里,再一次做好了射门的准备,可就在皮球即将到来的时刻,他的手脚再一次地不受他的控制;程德兴再一次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他……再来!再来。再来……可无论他怎么样努力,他就是无法完成射门的动作,即便在他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主裁判的权利并且把对手全部驱赶到了禁区外,他面对着空空荡荡无人把守的球门,他还是不能如愿以偿——要么是腿脚就象被焊在草坪上一般无法动弹,要么就是待他完成射门动作时,皮球早已经从他身前蹿过去老远……到最后偌大的体育场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观众,没有队友和教练,也没有裁判和对手,甚至连钢筋水泥浇筑出来的体育场也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着一个空荡荡的球门,面对着一个不停地从远处蹿过来的皮球,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枯燥乏味的射门动作。可他就是没法挨着皮球的边……天是灰蒙蒙的,没有阳光也没有云彩,地也是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些绿色也感觉不到泥土的松软,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的灰暗。没有声音,哪怕他嘶吼着想打破着令人窒息的宁静,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无法捕捉到,回答他的只有那吞噬一切的阴沉色调,还有那倏然而至又飘然而去的皮球;他能清楚地看到五十二块交错相间的黑白两色皮面都在无情地嘲笑他,狠毒地讥讽他,肆无忌惮地挖苦他。他连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他一次又一次发狠地想把这该死的皮球踢得四分五裂,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就是沾不到它的边。似乎没有尽头的失败都快让他绝望了,他随时随刻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但是他还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他得触摸到皮球,哪怕是碰到一次,哪怕是用手,他都得触摸到它一次,他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最终还是他的手机铃声拯救了他。

    电话是远在深圳的姚远打来的。

    “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武汉雅枫要把你撂进夏季转会名单的事情,是谁吃抱了撑得捅出去的?你事先就不知道点风声?……”气急败坏的姚远在电话里说得又快又急,普通话夹杂着武汉话再加上几个拗口的粤语音兜头盖脸地向高劲松砸过来。

    “……你听我解释。”高劲松好不容易才趁姚远喘气的机会接上话,“这事我也是事后才知晓……”

    “你知道了为什么不立刻给我打电话?!”姚远的嗓门立刻拔高了好几度。“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的情形有多被动?!你的事情刚刚有点眉目,几个关键地方刚刚有点进展,如今这事一出来,人家态度立刻就变了——他们老总的手指头差点没戳到我脸上,几个人的吐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姚远那扯着喉咙嚎叫的声音实在是太刺耳了,高劲松不得不把手机挪得离自己远一些。他对姚远的激动颇有些不以为然。他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看来深圳蓝天对他转会的事提前过曝光有些不满意。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还有两家俱乐部等着他去哩。瞧瞧人家陕西天河的姿态和热情,再看看深圳蓝天那付等鱼上钩的态度,高低深浅一目了然。说句不该说的话,现在就便是深圳蓝天答应了他的条件,他说不定还要重新思量一番——省城和西安都是不错的去处,而西安那金牌球市更是让他向往,球迷的欢呼喝彩还有媒体记者的追逐都是他期待的事情,那种红火热闹的地方才是他未来真正的舞台。

    当然他只能把这些话在心里和自己说。就算是看在姚远为他奔走的这份情谊上,他也要把深圳蓝天作为他转会方向的第一选择。

    待姚远的火气消停了一些,高劲松才三言两语地把昨天比赛前后发生的事情摘要地告诉了他,并且顺带提到了陕西天河。

    电话那头立刻安静下来,隔了半晌,姚远才迟疑地问道:“他们真要派人去武汉和你面谈?——我是说,陕西天河,陕西天河俱乐部,真要派人到武汉和你见面?”一向言辞便给的姚远也有些口吃起来,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他给截得支离破碎。“有点反常啊……夏天里转会都是些小角色,很难看见这种大阵仗……”

    高劲松也不明白这末一句到底是说给他听的,还是姚远在自言自语,就笑了起来,说:“谁告诉你说人家来和我面谈了?人家是来和雅枫商量李晓林的转会的。这也就是李晓林想拉扯我和他一道去西安,就生拉硬拽地把两个天河俱乐部官员到武汉来的目的说成是为了我——人家陕西天河知道我是谁啊?”

    姚远立刻接上一句:“你是创造联赛杯赛最快进球的队员。”

    “你也知道了?”高劲松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花。十一秒的四十米远射破门,昨天晚上这粒进球能让他骄傲一辈子。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现在脸上都长出花来了!”姚远说完就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深圳蓝天的主教练老总一边骂你和骂武汉雅枫做事不地道,一边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