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不夏》
001 他们
雨在下，如麻，打着黑色的雨伞上，唰唰地响。
排排坟墓，像摆在货架上的商品，不分配料、许可证、原产地、保质期。安静的，等待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来，领走。或是从头再来，或是永久沉睡。
从那里面，夏栀轻车熟路地找到母亲的墓碑。
慢慢靠近，放下手中的矢车菊，白色的花瓣很快便被雨水打得歪斜，像被泡的腐烂的皮肤，轻轻一抹就会掉下一层。
这是夏栀每年要做的事情，不是因为她和母亲的感情有多深，相反，母亲对于夏栀来说，不过是个词汇罢了。
她来，不过因为，除了她，没人会来。
墓碑上的照片有些陈旧了，依稀能看出那人温婉的笑。夏栀伸手敷上去，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一节胳膊，衣服湿黏黏地粘在皮肤上，有些难受，可是她面无表情，也无论悲喜。
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疏忽，有朦胧的喇叭声划破了雨帘。
夏栀一愣。
又垂头看了一眼遗照，她缓缓收回手，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轻慢，却走得坚毅，不带一丝的犹豫。
——
墓地旁的柏油马路上，黑色的车子淹没在雨中，莫名有种韬光养晦的错觉，显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夏栀的脚步停了停，随即，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冰冷的身体，下一秒，柔软的毛巾扔到了她的脑袋上。
“擦干净！”好听的声线，并不温和的语气，却让她心里的烦闷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夏栀乖乖地拿起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胳膊和被雨水漂湿的头发。
车子被发动，离那处墓地越来越远，夏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舍不得？”
将她的小动作捕获在眼底，夏天的眸子深了深，轻轻抬眸，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子。
夏栀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脑袋，喃喃道：“有你就够了。”
“嗯？”
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类似于讨好的话，夏天意外地转头，看着她。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额前的留海滑落，沾湿了长睫，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晶亮的眼里莫名有几分暗淡。她的表情散漫，显然，刚刚那句话不过是随口道来。
这样，似乎更惹人怜爱了。
夏天的心一软，又看到她那湿漉漉的衣服，没有犹豫，把车子停到了路的一边。
夏栀疑惑地抬头看着他。
他在笑，和以往的笑容一样，很浅很淡，却直至眼底。这样的笑容让那冷峻的五官竟也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夏栀有些醉了，直到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才反应过来。
愣愣地抱着他昂贵的西装，瞪着眼睛看着他。
那呆呆的表情实在是太招人稀罕，夏天的笑容不由更深了点。伸手揉了揉她湿漉的头发，道：“换上这个。”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命令式的语气。
夏栀想她一定是疯了，他这样的语气竟然也能让她感到温暖。
车子再次被启动，夏天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她身上，夏栀又偷偷的看了他好几眼，才拿起西装，打算披在外套上面。
可是她手刚刚抬起，就又听到他说：“外套脱了。”
夏栀动作顿了顿，没有违背他的意思，乖乖地伸手解开外套的拉链。
清明，她特意穿了件黑色的外套，被淋湿了也看不出来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黏湿是极不舒服的。
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的白色体恤。薄薄的一层白色被雨水打湿，几乎透明，白色的胸衣看得十分清晰。
夏栀悄悄红了脸，又抬头看了眼牧北，见他注意力没在自己身上，这才放心的舒了口气，手脚麻利地套上他的外套，扣上扣子。
车里开着暖气，属于他的气息笼罩住了她，过多的温暖，让她有些倦了。
不一会儿，夏栀便靠着车背，睡着了。
身边似乎太过安静了，均匀微弱的呼吸声传入耳际，夏天一愣，转过头。
她套着他的宽大的外套，毫无戒心地睡着了。
白皙的小脸被车里的暖气氤氲得粉嫩粉嫩的。
他静静看了几秒，伸手将她的座位放低，将车上的音乐调小。
座位上她蜷缩成了一团，看上去像个孩子。夏栀却想起刚刚从后视镜里看到的那一幕。
白色的蕾丝，姣好的身姿，纤细的腰身……
真是要死了。
夏天堪堪移开视线，喉结微微滚动。
他想，他大概需要谈一场恋爱了。
002 她是我妹
按照每年清明的流程，下一站，他们应该去吃大排档，以满足夏栀的口腹之欲。
可是今天雨下太大，夏天便自作主张，将车子开到了弄堂里。
他记得，她对这里的食物也情有独钟，尤其是豉油甜虾。
找到车位停下车子，夏栀还没醒来。
夏天其实是十分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的，只是想到早上她吃得只像猫儿一样多，便狠了狠心，伸手打算将她唤醒。
只是他没想到，他刚把胳膊伸过去便被她抓住抱在了怀里，像抱着一个玩具娃娃。
他一愣，正准备挣开，而她却已经醒了。
夏栀睁着朦胧的眸子看着牧北，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愣。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微妙的气氛，夏栀后知后觉，放开他的胳膊。
她极力佯装淡定，脸却无法控制得红了，低下头，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手机。
夏天看了她一眼，嘴角无意识地勾了勾，“我出去等你。”
夏栀慌乱的点了点头。他已经拉开了车门，冷风灌进来，她才发现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衣。
夏栀找手机的手一顿，轻轻放在了披在身上的西装扣子上，夏天已经看出了她的意图，皱眉阻止道：“给我好好穿着！”
他的声音像这风一样冷，牧栀晴有些委屈，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嘴巴微微嘟着，明明就是撒娇，她却不自知。
夏天头疼地皱眉，看她那单薄的身子，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他哪里还忍心凶她？
轻轻叹了口气，“我去里面等你。”
他指着弄堂里的大门，她放下心里，把雨伞递给他，无声的固执。
夏天无奈，接过伞，修长的腿迈出去，关上车门。
那修长的身影渐行渐远，夏栀这才收回视线，拿出手机。
莫陌。
看到来电显示，她却有些呆愣，不知道该不该接。
终于还是接起。
电话那头很嘈杂，只听莫陌吼似的说道：“小栀，怎么不接电话呢？行了，你快过来，我们在皇城，墨少也在哦～”
“没时间。”
冷冷地扔下两个字，夏栀正欲挂掉电话，莫陌仿佛知道她想做什么，连忙对着电话喊道：“哎，哎，别挂呀！就算没墨少，你来陪陪我也好啊！晴晴，快来嘛！”
夏栀的嘴脸抽了抽，转眼看着外面淋漓的雨，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我和你很熟吗？”
那边静了静，随即传来莫陌的怒吼声：
“丫的，夏栀，你真他妈的好样子！老娘看透你了！”
电话里传来忙音，和窗外的雨声附和着响。
夏栀呆呆地坐了几秒，然后将手机塞进包里，推开车门，撑开伞，走出去。
她没有难过。
一点都没有。
——
走到弄堂里门口，夏天果然在那里等着她，只是他身边多了两个陌生人。
一男一女，男人玉树临风，女人软若无骨地倚在男人怀中，远远看，颇有种般配的感觉。
夏栀走过去，看清那女人脸上浓郁的妆容，闻到她身上呛鼻的香水味，只觉得刚刚只是错觉。
她没有在陌生人面前过多留步，乖乖走到牧北旁边站好。
在公共场合穿着他的外套，让她有些拘谨，手不自在地把玩着纽扣。
夏天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打完了？”
“嗯。”她乖乖地点了点头，眼睛晶亮地看着他。
夏天微微叹息，放在她头上的手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知道你饿了，走吧。”
随即扣着她的后脑带着她前进，对于身后的人视若无睹。
可是宁澈那种不甘寂寞的人，怎会这么轻松地饶了他，搂着那女人挡在他前面。
“夏天，你真他妈的不是兄弟。我一直以为你不碰女人是因为你宁缺毋滥，拼死拼活地给你送女人，谁想到你竟然是个恋童癖？”重重地锤了他肩膀一拳，宁澈说着说着貌似还真来了气，冷冷哼了一声，“你说，要不是今天被我撞到你还打算藏多久？真不够意思，哥今天不宰你哥不就姓宁！”
他在一旁自说自演，夏天一直沉默不语，让宁澈以为他是内疚了，正嘚瑟着，却听见他淡淡地声音响起：
“她是我妹。”
ps：丫，你又搞兄妹，你想过烟雨的感受吗…
003 养孩子呢
夏天的话一出口，气氛莫名寂静了几秒。
上一次，他这么介绍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呢？
太久远了，夏栀已经记不清了。或许他们私下相处时，从来不以兄妹相称以至于她甚至忘了，他是自己的兄长。
轻轻地垂下脑袋，睫毛微微颤动，隐去心底里难言的情愫。
宁澈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了。
眼前这两个男女，女孩穿着男人的宽大衣服，乖乖地倚在男人身旁，男人宠溺地揉着女人的头发，笑得无比温柔，怎么看，都有种郎有情妾有意的味道。
宁澈忍不住摸了摸脑袋，难道，是他最近情商变低了吗……
当然，他也只敢在心底嘀咕嘀咕，嘴上却笑道：“早说啊。原来是夏家的小公主！是我误会了！走吧，走吧，今儿我请客！”
说着，他便推着夏天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嘀咕道，“怎么没听说过你还有个妹妹呢……”
——
熟悉的包间，熟悉的菜色，气氛却因为两个陌生人的存在显得有些拘谨。
宁澈以为自己刚刚那一大堆话吓到了夏栀，舔着脸和她没话找话聊。
夏栀没有太多和陌生人交流的经验，只好他问什么，她答什么。
出于礼貌，他们说话时，她的视线也就落在他的脸上。
眼里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有那么一瞬间，宁澈有种被电到的感觉。
瞧瞧夏家这公主，再瞧瞧身边这女人，一个是天上的仙女，一个是地下的淤泥。
他脑子里突然有了某个想法，以至于看着夏栀的目光更加热烈了点，让夏栀几乎无法直视……
一块剥好的虾被放在了小碗里，夏栀终于可以抽回视线。
她理所当然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夏天身上，对他灿烂的笑了笑，然后果断地低头啃虾。
宁澈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噎得得难受。最后只好微微撇了撇嘴，说道，“夏公主，你也太不给面子了，为什么只对夏天笑？”
他伸手夹了一块虾，乐呵呵地道，“我也给你一块虾，你也对我笑了笑，好不好？”
他以为她爱极了吃虾。可是他却不知道，只要是夏天夹给夏栀的，她都爱极了。
所以他也没想到夏栀的反应竟是这么的淡然。
她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眼他筷子上的美味的虾，又看了一眼他笑得跟那二百五似的脸，然后默默地低下头。
“哎……你……”
这样的表示让宁澈轻微不爽，手抖了抖，夹在筷子上的虾掉了下来。
夏天的嘴脸勾起浅淡的弧度，他轻轻伸手，揉了揉夏栀柔软的发丝，平缓道，“我家孩子认生。”
“额……”
孩子？
认生？
夏天筒子，你确定那是你妹子不是你闺女？
宁澈被噎住，只是嘟囔了一句“果然是兄妹”就没有再说话。
只是偶尔他看夏栀的眼神中依旧存着某种渴望，像是找到了合心的玩具的孩子，夏天看在眼里，心底微微一沉。
虽然宁澈是他的兄弟，但是他可不认为他对于夏栀来说是一个好的归宿。
004 离开
虽然宁澈是他的兄弟，但是他可不认为他对于夏栀来说是一个好的归宿。
他性子张扬，流连在花丛之中，虽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但是对于夏天来说，一旦有了瑕疵，就永远无法弥补了。
他想着，低头看了眼夏栀。
这女孩，他简直是看着长大的，看着她，从小丫头片子长成现在亭亭玉立的模样。她有多美好，他比谁都清楚。
因此，那个陪伴她一生的人，一定要通过他的把关才行……
——
清明节只有一天假，连着周六周日，不过短短三天。
夏栀还没来得及品味，便就这般一晃而过，她不得不去学校，而夏天，也不得不因公事出差。
这不是他第一次出差了。
夏天出差的次数，在夏栀看来，算是很频繁的。
夏栀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夏氏究竟办得多大，她只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物质生活，算的上是富裕了。
他们有一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公寓，家里总是有人定时打扫，冰箱里总是有吃不完的菜。
这样的生活，对于她这种身份的孩子来说，简直是种奢侈。
但是她还是太过贪心，她想，她要的不止这些不会说话的物质，她更宁愿夏天每天都能陪在她身边。
或者说，她愿意舍弃现在所有的一切，换夏天在她身边。
不过这些都是想象罢了。
夏栀浅淡一笑，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轻轻地把白衬衫放进夏天的旅行箱里，拉上了拉链。
夏天正在门口换皮鞋，她拉着拉杆走到他的旁边。
他抬头，直起腰，对她轻轻一笑，“乖乖的，我很快回来。”
夏栀忍着心中强烈的不舍，轻轻点了点头。
孩子明明舍不得，却不得不做出这般模样，让他放心离开，这样，似乎太让人揪心了点。
夏天心尖一疼，没有犹豫，一把将她拉入怀中，轻轻抱着。
“乖啊，我很快回来。”
他声音似在哄着她一般，让她心里暖暖的，可是一想到他要离开，又酸涩的要命，这样复杂的情绪让她十分纠结，只觉得自己太过依赖夏天了，却又那般的无可奈何。
“早上设好闹铃，上学不要迟到。晚上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按时吃饭……”
他很久没有和自己说过这么长的话了，夏栀有些难过地想着，每一次，他不再惜字如金，都是因为他要离开她，真是糟糕的要死。
她胡乱的点着头，却一句也不应。
夏天包里的手机响起，夏天拿起来看了眼，接过，一边应着“就来了”，一边顺理成章地放开了夏栀。
冷风来袭，她似乎感到了凉意，轻轻抱了抱胳膊。
夏天没有看到，他伸手，轻轻拉过拉杆，道：“我走了。”
她点头，却感觉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拉开门，离开，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许久，她轻轻伸手，拉住了门。
砰地一声，像是敲在心上一样。
而夏栀愣愣地站在门口，许久未移开一步。
005 秋
自己对夏天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夏栀也不知道。
在感情的事上，夏栀并不迟钝。她本事纤细敏感的女孩，又到了这个年龄，对于爱情，自然不可能是一无所知。
她清楚的知道，感情并不等于爱情。两个人有感情，很可能只是因为时间久了而建立起来的默契，有可能是有共同爱好的兴趣，也有可能只是友谊和亲情。但爱情却复杂多了，爱情是会嫉妒，会伤痛，会喜悦，会有性。
可是她对于夏天的感情，却比爱情复杂多了。
这些年，不是没有遇到过追求自己的男孩，只是她没有遇到任何一个让自己动心的。
她一度认为自己只是没遇到罢了，一直在等。只是在她十六岁那一年，夏天要离开半年，离开前，他给了自己一个拥抱，那一秒，她突然就明白，原来适合的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