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可用能用的力量阻击由心障引发并推动的大溃散,但他阻击的越强越坚决,大溃散蔓延的就越快,越汹涌。
终于,凝丹开始摇动了。
但这还不是噩梦的结束。
很快,就连丹|岤都隐隐震颤起来。
霎时间,继额头沁出一片汗珠之后,叶易安的内衫都被急速爆出的冷汗濡湿。
面对这个发源于自己内心,强大到无法抵御的敌人,五年多以来,叶易安甚至第一次感受到黑狱中也未曾有过的绝望。
自六岁被师父叶天问收留并追随其修行以来,叶易安修行路上所遭遇过的凶险实以此刻第一。
最强大的急流往往隐藏在最平静的水面下。
人最大的敌人真是自己?
就在叶易安阻击无效,抵御无策,体内修行根基即将毁于一旦前的刹那,风起云涌的心湖最深处突有吟诵之声莫名而起。
这突然而起的心音恰如慈母的呢喃低语,温柔、温暖;其所吟诵的内容也恰如慈母的呢喃低语,其声可辨,其意难明。
神农圣殿,娲皇雕塑
这心音分明就是神农圣殿中娲皇雕塑手执之物虚空展开后呈现的内容,就连那慈母呢喃般的语声语调都一模一样!
恰如百炼钢遭遇了绕指柔,狂暴的大溃散在心音出现之后居然平静下来,甚至开始呈现出收摄的趋向。
轻语呢喃一遍又一遍,大溃散一点点退去,丹|岤恢复了宁静,凝丹停止了摇动,就连受阻紊乱的丹力流动也已恢复了正常,就在叶易安狂喜之时,心音却渐悄渐歇,最终隐没到了不可探查的心湖最为幽深之处。
而此时,狂躁刚刚复归为烦闷,这种连凝神定思的修炼功课都无法化去的烦闷依然在心间驻留,不曾消散。
一切都回归到了原点,心障仍然存在,如同虚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再度斩落。
叶易安的狂喜戛然而止,与之伴生的是不解乃至怨恨,以那心音所展现的威能若想灭掉这心障可谓简单之极,但她为何不肯?
她为何一定要让自己去面对这可怖到了极点,动辄便是道基尽毁的心障?
凤歌山顶,峭壁之前,叶易安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却依旧没有答案!
最终,脑子都疼了,当叶易安此刻再不愿去想,而将目光投向看似平凡其实却含蕴着自然之大美的郁郁青山时,油然涌起了一股此刻绝对不合时宜,却又强烈到了极点的冲动。
人生无常,修行之路亦无常,且随它去吧!
这一刻,叶易安暂时抛却了素有的沉稳与遇事先思后动的习惯,驭器诀法一动,法器裂天斩鬼刀破空而出。
踏步其上,丹力催动之下,法器向天逆冲而起。
飞过凤歌山顶,穿过如轻纱般笼罩着神农岭的晨曦薄雾,穿过更为浓密的白云朵朵,惊走那群惯以高飞知名的禽鸟,叶易安心无旁骛,只是盯着更高处的澄澈青天,向上,高飞。
没有停歇,没有犹豫,向上,再向上,此时此刻,原本只是突然而起的冲动随着急速的向上高飞已然被点燃为熊熊烈火。
一把在胸中燃烧,连血液都被烧的的熊熊烈火。
凤歌山已在叶易安脚下变成泥丸般大小,原本向上时看来游散无定的白云也低低的铺成了一片云海,至于那群禽鸟更是小到成为散落在云海间的点点砂砾时,叶易安犹自不肯罢休,不肯停止,他在继续向上,向再高处,向更高处飞去。
随着他的高飞,凤歌山顶所感受到的和煦山风此时已然凌厉如刀,虽有护器毫光,但因风势太锐太强,飞扬轻举的衣袂在肆虐的风中烈烈作响。呼吸开始不畅,胸口也已有了闷闷的钝痛,但这一切都不能稍稍阻止他持续不停的高飞。
胸膛的那把火燃烧的更烈更旺,叶易安痴迷的看着白云之上越发湛蓝深邃的天空,随着他飞的越高,眼前的天空就变的越深越广。渐渐的,胸中那把包含太多的烈火乃至身体出现的所有不适,以及刚才遭遇心障的一切体验都勃然汇聚成一股强烈到已被引爆的心念——他要向上,他要高飞,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这天究竟有多高,有多广。
他要向上高飞,飞到天的边界,飞到天的尽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飞了多高,连绵不绝的云海之上,湛蓝如洗的青天之中,无边无际的空旷里,叶易安在继续挣扎向上。
初升的旭日阳光洒照过来,衣缘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一眼望不到边界浩渺无尽的虚空中,飞的越高却发现天却越来越深,越来越广,前方的路延伸的也漫长。
在如此浩阔到已无尽头可言的空间中,叶易安的挣扎向上的身影显得如此瘦弱孤独,青天的无边无际亦使他的身影显得如此落寞。
但就在这看似孤独落寞身影的最深处,却有一股比之凌厉狂风更为张扬的豪情在不断生发,飞扬激荡。
终于,当凌厉的强风变为蚀骨的罡风时,叶易安的高飞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青天依旧深邃高远,他却到达了能力的极限。
护器毫光已经剧烈摇动到了行将溃散的边缘,虽然这个高度的罡风只能算作余韵,身体的感受却如万针穿刺,痛不可言。
脸色苍白如雪的叶易安衣衫早已凌乱,但他双眼中燃烧着的那两团火却未曾有丝毫熄灭,看着依旧是无边无垠的青天虚空,无法再做寸进的他缓缓发出一声道家用于练气的长啸。
长啸之声初时极低,渐次高亢悠长,叶易安将胸中烈火及心愿难偿的无尽憾恨尽数融入长啸之中发散而出。
这是心的洗浴!
白云之上,青天之中,悠长的啸声如天际滚雷绵绵不尽,打破了这无垠虚空中的亘古长存的静默。
长啸声中,最后一次仰望过无尽青天之后,叶易安陡然转身疾冲而下,刚才高飞时有多快,现在就有多快,甚至更快。
他就是要用这流星飞逝天际般的急速来平息热血激荡的身心,消弭天地无限而人身却被束缚的憾恨,几乎就是在短短的瞬息之间,叶易安突然明白了《南华经》,明白了那个在道教中被奉为“南华真人”的庄子毕生追求的精义。
鲲鹏互化,列子御风,原来就连长生不死亦非修道者的终极追求,唯有突破一切束缚,无所无凭,自由自在遨游于天地之间的绝对心灵之自由才是金丹大道真正的要义。
若不得绝对之自由,若仍有束缚,若无穷极天地奥秘的执着追求之心,纵然长生不死,也不过是一具能永恒不灭的行尸走肉罢了,这不是真正的道,这也不是他想要的道。
修道是为了突破天地及世间万物赋予人身的束缚,但对束缚的打破却绝非修行的终极目标。道的精髓正是要以突破束缚后所获得的自由去探究天地所蕴含的无穷奥秘。
走到天地的尽头,探究出其间蕴含的一切奥秘,这才是修行的终极目标,核心要义。
不管这种突然的领悟是对还是错,但这种灵光乍现的领悟却让叶易安的心胸为之豁然开阔,心中此前生出的怨恨也随之如风逝去。
若初遇心障就畏惧不敢直面,迁怒于人,以此脆弱之心又何必修道?如何修道?何谈修道?
一念通达之间,随着叶易安心情重归于宁静,原本暗含狂躁的长啸渐次转为清越,平缓悠长之中带着淡淡的欣喜清宁。
当叶易安从青天白云之间重新回到凤歌山顶时,本是无意之间的默查之后却突然发现盘踞在心间的那一点烦闷不知何时居然消失了。
莫非这就是大道玄幽的体现?心障莫名其妙而来,却又莫名其妙而去。
这见鬼的第一次!
距离凤歌山顶两座山头的一方嶙峋巨石上,面如冠玉的清德扭头看向身侧的朴拙道人,“你确定适才那个疯子就是叶易安?”
第一百零五章出手
“此人正是叶易安”
朴拙道人的话让清德皱了皱眉头,他是清云逆乱之后从长安到襄州的,他来时,因为接连出事广元观已调整为全面的守势,在修行界无甚作为。这种环境让一心想要用事建功的他很是寂寥。
神农圣殿之事本是绝好的机会,可惜他却没赶上。为此,清德心中对虚生颇有微词,当日你既然发现异常,为什么不带着我?
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一件或许有机会建功的“正事”,这就由不得清德不对叶易安上心,想要漂漂亮亮把事情办下来,如此上可搏得虚静大都管的青睐,复又能狠狠落一落紫极宫的面子。
甚或能够借此机会打破紫极宫在襄州修行界的布置,进而扭转道门广元观不利的颓势也未可知。若真能如此,那他在山南道门也就算一炮而红,不负此番由长安南下之意了。
在叶易安身上冀望太多,孰料这个明显让虚生极为看重的叶易安却太不配合,自他接手此事以来这个散修便已上了凤歌山,此后就如缩头乌龟一般不断修炼,修炼,再修炼。
除了修炼他就没干过别的事,凤歌山都没下过一步,这却让清德如何着手揪出他不知藏于何处的狐狸尾巴?
叶易安蛰伏不动的这段时间,清德也曾经想从别处下手,奈何道门自己调查出的叶易安之出身清白干净,根本没有可供下手之处。其他的路径如州衙、散修界也都无迹可循。
一时间,面对叶易安,清德实有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之郁闷。
若非总还顾忌着叶易安乃紫极宫选定之人的身份,在掌握把柄之前实不能直接动手,他还真想直接将人捕了拷问,清心堂一脉出身的人还缺这种手段?
面临的僵局让清德甚为烦闷,这一日亲至凤歌山也正是想看看叶易安有何异动,却没料到撞上了眼前这一幕。
这个行事如此癫狂之人就是叶易安?!
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一闪而过后,清德将疯子的念头抛到一边,问及近几日叶易安的行踪可有异常。
朴拙道人专司负责监控叶易安,清德接下此事后,他也自然转而听命于清德。闻问,他又一次摇了摇头,“从上次回报至今,叶易安依旧没下山一步,也未见他会过什么人,整日都在修炼”
说到这里,朴拙道人顿了顿后,复又补充了一句,“此人之修炼可谓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用功之勤实在少见”
一听叶易安在修炼,仍在修炼,夜以继日的修炼,清德心中被人牵着鼻子的烦闷就愈盛,这厮始终不动,却让道爷从何下手?
不行,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阴着脸略一沉吟之后,清德向朴拙道人问起了孟浩然草庐之事。
“如今住在孟浩然草庐之人名唤许公达,两年多前由东都而来,其人是个不得志的老书痴,平日里除了偶尔在鹿门山中小作游览之外,绝少出门。从未会客,便是有人叩门,也未见他接纳”
朴拙道人将探查出的情况说完之后,直接给出了结论,“此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清德的眉头皱的更深了,随即吩咐道:“把这个许公达给捕了”
闻言,朴拙道人一愣,“我用天眼术法探查过,许公达绝非修行者,这样的人即便有什么劣迹,也该州衙出手捕拿,咱们……”
“不捕拿也能请他到广元观品品茶论论道嘛,读书人,风雅事,相得益彰”见那朴拙道人还是有些犹豫,清德提高了些音量,“按我说的办就是,即刻就去”
朴拙道人走后,清德又向凤歌山看了看。
叶易安龟缩起来之前最后关联的就是这个许公达,虽然清德并不明白叶易安为何会在意这样一个连修行者都不是的老书痴,但却不妨碍他以此为突破口进行试探。
清德根本不在意许公达,将他抓到广元观的目的只在试探,希望叶易安是真的在意这个糟老头子,进而被引动吧,当前这种不死不活的闷局真是让人受够了。
心障破除后,叶易安感觉修炼起来明显畅爽了许多,大半天的时间便在凝神定思的呼吸导引中如飞逝去,黄昏时分,当他结束修炼走出阴阳炉时不仅未觉胸闷,反而神清气爽。
一路闲步回到自己在凤歌山顶的房间,刚推开门就看到言如意的背影。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林子星仁厚之名果不虚传”
只听此言,叶易安便明白定然是林子星告知了她自己房间之所在。以前小胖子来寻自己那次也是如此,这个林子星哪,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心里对谁都不设防的。
言如意口中说着话,身子却没转过来,春水般的双眼晶晶亮的看着榻上挂着的那枚香囊。
叶易安的卧榻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干净、整洁,没有一丝多余之物,如此情形下,这枚悬着的香囊就份外显得突兀了。
这是一枚巴掌大小,做工极为精致的香囊。香囊正面绣着的乃是数颗晶莹圆润的红豆,背面则绣着出自汉代才女卓文君的两句歌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自开元年间状元才子王摩诘一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轰传天下之后,红豆便成了最能寄寓男女情思之物。
这样的红豆再加上这样的歌诗,这只可容男子佩于腰间的香囊用意何在已是昭然若揭。
言如意分明已将香囊看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伸手,似乎是碰都不愿碰一下。待叶易安端来一盏茶水递过时,她方悠悠的说了一句,“此间乐否?尚思蜀否?”
这是汉末三国时魏文帝曹丕向蜀后主刘禅的经典一问,此刻从言如意口中吐出来,或许只是错觉,叶易安无论怎么都觉得味道有些不对。
这只香囊是由林子月在长安西市所购,前次回山那夜,叶易安住在凤歌山中,林子月来寻他说话,临走时留在了叶易安的榻上。
至今,叶易安仍然清晰记得那夜林子月掏出香囊时扭捏不自然的样子,如此情态出现在时时口称“老娘”,动辄就要打折人腿的林子月身上真是太不寻常,也因此,那一幕的场景也就愈发让人难以忘怀。
叶易安丝毫没有与言如意谈论这香囊的想法与兴趣,茶盏递过后直接上前将香囊取下收进了怀中,至于那“尚思蜀否”的一问就权当没听见吧。
“看这香囊的形制当是悬于腰间佩珂之上才对吧,贴怀收的这么紧,就不怕压坏了没法向香囊主人交代?”
叶易安静静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小呷了一口,“说吧,这么急来找我所为何事?”
一个始终不接茬,另一个自然就说不下去了。但言如意随后吐出口的话却让叶易安赫然站了起来,“许公不见了?”
惊过之后再看看言如意平静如水的脸色,叶易安重新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却依旧着落在言如意脸上。
见叶易安静定的这么快,又能这么快察觉出其中的异常,言如意眼神中有欣赏,也有不甘。
刚才抛出这个消息时,她是真想让叶易安好生着急着急,乐不思蜀……
目的未达,在叶易安的凝视之下,言如意只能又补充道:“人是中午不见的,不过他房中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虽然从言如意的表现上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后一句,叶易安仍旧心中为之一定。
若将许公达带走之人真知道其着力解析云文之事,即便是作为证据,也必然要带走一些东西。而今孟浩然草庐中东西一样不少,只能说明下手之人还未察觉许公达身上最大的秘密。
“会不会是出去游赏山景了?”
言如意摇头,“许公喜静不喜动,少有出门。再则我与他有过约定,若要出门必定会有便笺留言,但那草庐中却没有”
叶易安收回目光,低头沉思起来。
原本最有可能干出此事的当是道门广元观,但在不知道许公达解析云文之后,广元观动手的可能性反倒降到了最低——他们实在没有向许公达动手的理由。
但如若不是广元观,又会是谁?
一路想去,叶易安竟然连一个怀疑目标都没想到。
“即便是广元观动的手,此事当前也无大碍。虽说解析云文乃是道门之大禁忌,但他们也不是谁都抓的。天下这么大,修行者如此之多,有意?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