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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泡黄尘第1部分阅读

    《一泡黄尘》

    第一章:鸡肉汤汤蘸素糕

    虽说开学已有两个星期,可‘秋老虎’依然强劲,炙烤并煎熬着莘莘学子们。这是将军中学初二(二班)的课堂,张卫国老师坐在靠讲台旁一把斑驳的椅子上,习惯性地翘着二郎腿,双眼眯成一条小细缝,摇晃着荒芜的脑袋吟诵着几句唐诗: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首极具魏晋以来陶令风骨的田园诗在张老师那肥厚的嘴唇有规律地翕动中,舌头恰到好处地翻搅下,舒缓地流淌着,一部分不能学而不厌的同学早已或爬或仰地梦会周公,深刻懵懂着‘夏日炎炎正好眠’之初秋体验。

    田园诗,此刻只是个令人喷饭的笑话,对于这些从小在田园长大的孩子们来说,好像根本提不起学而知之的兴趣,也难怪,他们天天看到听到的便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自然司空见惯到了熟视无睹的程度。在这个1990年的秋天,这里最有志向的同学便是通过中考考上中专或中师院校,从此摆脱如此“诗情画意”的田园,然后顺理成章地把户口迁到城市,摇身变成‘高人一等’的市民,然后当工人,吃供应粮,端公家的铁饭碗。在这个中考竞争激烈的年头,其实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将不得不终究面对他们的田园,尽管他们从来没有发现身边的一草一木像诗词歌赋描绘中那样如此可爱过,至少现在还没有。

    张老师一边吟诵着,双眼微启却时刻注意着每个同学的一举一动,眼见犯困的同学渐多,张老师放慢语速,重复着这首诗: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于此同时,张老师有如隐逸多年的武林侠士,气生丹田,化于任督,然后涌入右臂,右手的粉笔立时已断成数节。说时迟,那时快,张老师轻舒猿臂,来个投石问路,一节粉笔在空中划出一弯美丽到可以用微积分勾勒的弧线,耳窿中就听得“啪”的一声,粉笔头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低头看闲书的令东平的脑袋上。再看张老师,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神情自若,俨然武林名宿大家做派。

    “令东平,我这讲唐诗,你不会在看宋词吧?”

    令东平急忙站起来,椅子顺势往后一推,椅背刚好磕在后面课桌上,趴在桌子上大作春秋白日梦的赵克强猛一激灵抬起头,抹了一把涎水,迷糊着问同桌是否地震了,同桌告诉他正在遭受空袭。

    令东平低着头,“老师,我”。

    “哦,不好意思啊!打扰克强的美梦了,ntue(继续),克强,”赵克强把头杵在桌子上,恨不能塞进桌窠,大气都不敢出。

    “看什么书啊”张老师继续问。

    “《笑傲江湖》”。

    “笑熬浆糊,还没到过年贴对联的时候吗,浆糊就别熬了。我听说《笑傲江湖》倒不失为一本好书,不过以后不准在课堂上看,来,令少侠,解释一下这首诗是什么意思。”说话的同时,扭头用眼神扫了一下黑板,黑板上刚劲十足地刻着几行粉笔字,个个颜筋柳骨,内力十足。

    可在沉迷于武侠世界的令东平看来,这字分明是世外高人所为,但见书中有剑,剑中有书,绝对是打通任督二脉,已入化境的用剑高手。

    “令少侠,想什么呢,来,说说。”张老师嘴角微撇,那神情甚是轻蔑,颇有挑逗的意味。

    令东平尴尬地戳在那,茫然地看着黑板上的剑谱,耳畔传来同学们讪笑的声音。一位大侠的身影在心中迅速涌现出来,继而膨胀数倍,占据了整个大脑。‘大不了我不念书罢了’,想到此,令东平剑眉一挑,抬头朗声说道:“张老师,不就是诗人到朋友家吃鸡肉汤汤蘸素糕吗,有什么好说的。”大概有十几秒钟的寂静,竟而哄堂大笑。好几个睡觉的同学,莫名其妙地爬起来,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只好人家笑我也笑,咧着嘴合不拢,可见人云亦云也是一种传统,但算不上美德。

    张老师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但见他怒目圆睁,手中的书指着令东平,微微发颤,“令东平,玩笑开大了吧,鸡肉汤汤蘸素糕,哼,下课。”说完,摔门而去。

    教室里瞬间到个个眉开眼笑,笼罩许久的困意立马像是退却的潮水,丝毫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便没了影踪。

    赵克强提臀而起,拍了一下令东平的脑袋,“你被打傻了吧,你今晌午吃的甚。”

    令东平索性斜了那花眉杏眼,歪了那四方朱唇,摆出一副邻村二傻子的招牌表情,口齿含糊不清地嘟囔,明显有脑残的痕迹:“晌午,晌午我二舅来了,吃的是鸡肉汤汤蘸素糕”。教室里再一次炸开锅,居然还有好事者有节奏地拍打着桌子附和。

    渐渐地,潮退水落,人群终究平静下来,学习委员李东梅瞪着眼叨咕道,“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张老师平时待咱们不薄,课也讲得不错,这回我看是伤了张老师的心了。”

    令东平大声说道:“哎,哎,打住,他张二旦给我下马威,我就让他下不了台。有甚事,我担着,反正我也不想念了。”

    “你不想念,也不能影响我们呀!”

    “少扯淡,李东梅,就你学习好,就你先进,用不着你教训我。”

    李冬梅气呼呼地坐下,从牙缝里伴着腐烂的菜叶子挤出一句,“不可理喻”。

    第二节课的上课铃按时响过,张老师并没有露面,语文课代表唐娜宣布张老师的‘口谕’,说张老师有事回家了,这节课自习,每人完成一篇作文,题目不限、体裁不限、字数不限,但强调真实性,真情实意。

    令东平的小心脏仿佛被什么钝器戳了个洞,有点没底又伴着撕裂的痛,但还是把《笑傲江湖》摊在桌面上,仪琳爱上令狐冲,好一个鱼玄机思凡,绝不可错过,再者说我令东平也不是吓大的。李冬梅得意着自己判断的准确性,熟练地在指间转动着一支钢笔,钢笔水被甩了出来,挥洒在微微隆起的胸脯上,待同桌提醒,才红了脸低了眉,恰是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又不得打也打不得。赵克强一拉王飞的衣袖子,“走,反正睡醒了,出去圪转圪转。”

    张老师,张卫国,也是张二旦,此刻正骑着一辆二八十六的自行车颠簸在回家的路上,中午出门的时候,老婆兰女安顿说,“河水快漫上来了,我后晌先去河头地里起山药,你早点回来,套车往回拉一下。”张老师四十出头,谢顶的脑袋昭示着他有满腹经纶的外形,可黑红的脸膛及粗糙的双手却无声地诉说着他分明是个大字不识一口袋的庄家汉。

    其实张老师只是将军中学的代课老师,转正的申请年年报,可是年年竹篮打水,年年落空,有人劝他到旗里找找关系,活动活动,张老师却说,‘转正能咋了,还误不住种地。’颇有不为二斗米折腰的架势。

    张老师虽说是代课老师,却在语文教学方面甚得同学们的喜欢,他既肯用心,又能因势利导,因为张老师有着深切的体会,念书对于这些农村娃娃们意味着什么,也许这是他们脱离农村吃上供应粮的唯一途径。这也是张老师的愿望啊,十几年前,准备高考的张卫国在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毅然”响应号召,回家种地。可这并不能熄灭其那许久的渴望,相反却在那些个日日夜夜中野蛮地肆意生长。

    通往张家圪旦的路有十多华里,清一色坑坑洼洼的红泥土路,不下雨的时候,人骑车,下雨时,只能车骑人,到也公平。路两边除了偶尔闪过的一颗孤树外,到处都是满目的农田,初秋的季节,叫蚂蚱此起彼伏,玉茭茭长势正旺,朝阳阳一片金黄,糜子、黍子抽穗扬花。‘黍子’,‘故人具鸡黍’。一个问题充入张老师的脑海,这鸡与黍古人怎么吃呢?

    “张老师,你才回来,快点往下走哇,河头地里进水了。”一位用骡车拉着山药蛋的同村爷们向他张罗。

    “哎,哎”,张老师答应着,加快蹬踏的频率,二八车穿村而过,他不禁苦笑,面对水患,看来我张二旦也得过家门而不入啊!况大禹乎!

    河摊上,人头传动,驴马骡车卷起的烟尘经久不散,滔滔之黄河波澜不惊,水却慢慢地出岸而来,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一直在文明与毁灭间徘徊着。每年这个季节,由于夏季雨水较为丰沛,上游水库放水释压,这一带黄河又地处平原,没有大山立崖可依,只有一条长长的沿河大坝成了阻挡这条黄龙的最后屏障,而在大坝与河岸间,由于黄河带来的泥沙累积而成的黄河滩头,成了这一带村庄的乐土,这样的一条冲积地带,也是张家圪旦的米粮川,但地势低洼处,难免有被淹的危险,而张老师家的山药地便坐落在这样一处‘风水宝地’上。

    张老师气喘吁吁地到达的时候,一群人正坐在他家的地头上说笑着,地里只有凌乱地漂着几株山药蔓。老婆兰女正倚着一把铁锹擦着汗,看到张老师,走过来招呼,“他大,套车哇,都捞挖出来了,多亏乡亲们帮忙。”说完看了看一旁说笑的人们。

    张老师顾不上擦汗,快步走过来,掏出青城牌纸烟,每人发上一根,自己也接过燃着的一支烟对着点上,一屁股坐在一把山药蔓上,嘻嘻哈哈地叨拉上了。这样村庄,这样的人们,感谢的话只是华而不实,有辱庄稼人的本分,此地还有一个专用名词叫“卖片汤”。

    其实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头一次,春种秋收,村里的老少爷们没少帮忙,大家伙也知道,兰女一个人侍弄这些地不容易,大家敬重张老师的为人,也敬重他是一位老师,老师在这个穷乡僻壤有着除了鬼神以外让人尊崇的力量。

    几根烟后,张老师坐在自家驴车的车辕上,“来来、歹歹”地吆喝着,俨然一副车把式。曾经有人取笑过张老师这扔下书本抡鞭子的光景,张老师慨然地讲,赶车,也就是车把式,在古代叫做‘御’,一个好的‘御’可以封侯列相,西汉夏侯婴就是这样的人物。”当然没有人知道夏侯婴是谁,西汉又在哪个圪佬弯窟。

    兰女坐在满载山药的驴车上,一手揪着张老师那辆二八自行车,天渐渐地暗下来,一抹夕阳如霞似锦,映在天边。

    “兰女,山药个头还行,就是有点嫩,不知道能放住不!”

    兰女随手拿起一颗山药,爱惜地摩挲着,“回去晒个两天,再入窖,我看问题不大。”

    “今黑夜,咱们吃甚呀!”

    “能吃甚,有新山药,咱煮山药哇。”

    张老师跳下车,走到路边不知道谁家的地里,掰了两三个鲜嫩的玉茭茭,电光火石间他忽然灵机一闪。

    “兰女,把咱们家那只不下蛋戴帽帽的芦花鸡杀了,还有那几升黍子,你咋吃。”

    “你馋了,等八月十五杀哇。”

    “不是,我是举个例子,打个比方,有这两样东西你咋吃。”

    “那还用说,肯定鸡肉汤汤蘸素糕,啊呀,你说的,我也想吃了,等胡麻下来,榨了油,咱们就吃油糕。”

    映衬着这残阳如血的画面,兰女的脸庞红彤彤地升腾起一脸的幸福,属于她自己追求的幸福。兰女也是张家圪旦人,在少女怀春的年代,她只是远远地看着还是张二旦的张老师去往求学的路上,而她只能在剜苦菜、割草的空隙徘徊在路边期待美丽的邂逅。而真的当面对面地站着,确只有“你吃了没”等此地特有的‘外交’辞令。终于,在张二旦响应号召回家务农的时候,兰女憋足了劲冲过去实实地拉住了张二旦的手,从此再没有松开。

    “他大,你一个人念叨甚了。”

    张老师回了回神,“我给你叨拉个故事哇,咱们村里的七十五头前几年去包头,听见大马路上有人吆喝着卖省油吃糕的秘方。七十五想,这年头,油多金贵啊,除了盖房上梁娶媳妇,哪能舍得油炸糕。邻里邻居有时不得不借一勺油倒在半碗盐里慢慢吃,省油吃糕无疑是造福人类的第五大发明。七十五花了五毛钱买了个省油吃糕的秘方,按照嘱咐一直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里。回到村里后,七十五迫不及待来找我,让我给看看这方子如何用,我打开层层包裹的纸包,你猜里面是甚?”

    “甚,你快说。”

    “上面端端正正用毛笔写着三个大字,‘吃素糕’。”

    兰女坐在车上“咯咯”地笑着,“你尽瞎鬼嚼了,七十五精的甚也是的,快不要损人了。”

    一只蚊子呼啸着叮在兰女黝黑的胳膊上,“啪”的一声,兰女未经宣判,把这狂徒就地正法。

    “你打它作甚了,你看我就不打。”

    “蔫货,不打喂肥过十五吃呀!”

    “打死了它,流的是你的血”张老师不紧不满,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真是个蔫货。”兰女咯咯地笑着。

    远处传来一阵悠长马蚤情的漫瀚调,在这个傍晚飘荡着。

    “头一道道圪梁梁(哎嗨吆,哎嗨吆吆)二一道道洼,

    三一道道圪梁梁(哎嗨吆,哎嗨吆吆)双骑上马。”

    “他妈,咱们今黑夜那个甚哇!”张老师隐秘地一笑。

    “那个甚、老不正经。”

    “哈……”,张老师爽朗地笑着,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高声唱到:

    “二茬茬韭菜整把把,

    咱二人好不容易遇在一搭搭。”

    将军公社地处土默特右旗的最东南端,也是土默特右旗最偏远的一个公社,天高皇帝远的,不受待见,还好,有这条黄河母亲经过,虽然我们的‘妈妈’不时地发发威,但大多时候,却无声地滋润着这一方土地。合适的区域均建有扬水站,有如蛛网般的大渠小渠、沟沟岔岔,把黄河水送到家家户户的田间地头,黄便是这黄河流域的大动脉。

    将军中学是将军公社唯一的中学,管辖几万群众的将军公社,在校中学生也就二三百人,老师不过数十人。小学倒不少,基本上村村有,只是能坚持到上中学寥若星辰,没有几颗。这两年略有些改善,今年开学,初一有四个班,也是可喜的变化。有甚办法,个别村到公社有十几二十里,娃娃们跑校太远,只能住校。住校,住的是大通铺,吃的是大锅饭,好好的白面送进去,不知为什么,蒸出的馒头总是黢黑。就连大部分老师们都是单职工,爱人们在田里忙乱,另一半也亦公亦农,掸掸土走向学校,拍拍粉笔灰来到田间。

    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响过,张老师几乎踩着这铃声的尾巴迈步走进初二(二)班的教室,还有几个打闹的同学稀里哗啦地慌不择座地乱下屁股。

    张老师双眼扫描一遍教室,“牛换小呢?”

    “咣当”一声门开了,牛换小站在门口,“老,老,老师,我,我,我跑肚拉稀。”牛换小说话有点结巴,说话时尤其前两个字特别费劲,但要集中力量突破前两个字的顽强封锁,后面大可所向披靡,倒无大碍。据牛换小说,原来他不这样,是跟着村子里一个结巴学说话,结果一学就会,再也忘不掉,这也算是一种天生的语言天赋。

    “进去,坐好,课代表把作文交上来。”

    牛换小杵着头往里走,语文课代表唐娜搬着一摞作文本走向讲台,刚好迎头碰上,唐娜向左,牛换小向左,唐娜向右,牛换小向右,错位了几次才换得今生的才插肩而过,引得同学们呵呵直乐。唐娜双眉紧锁,牛换小搓手撂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先预习课文,我看一下作文”张老师习惯性地坐在讲台的那把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支粉笔。但见张老师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微笑、苦笑各种表情扭曲着那张黑红的脸。

    大概半节课的时间,张老师霍地站起来,甚至是抑制着无比的激动朗声说道:“同学们,总得来说,今天的作文完成得非常之好,只有极个别同学的作文不像话,已经初二了,文章写出来像大队会计的流水账,个别同学华而不实,牛头不对马嘴,这里就不点名了,本子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