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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第8部分阅读

,从缝隙处细细打量了下,回道:“三朝混杂居民之后,当然瞳生异色。”

    句狐撇撇嘴,道:“还是中原人长得温文儒雅一些。”

    谢开言不语,看着旁边的一辆拖车。句狐好奇,也凑了过去,谢开言连忙退开。句狐忍不住再撇了撇嘴,说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干嘛这样避着我?”

    谢开言仔细回想了下,才道:“我自幼时起就养成了不喜别人碰触的习惯,并非对你一人如此。”

    句狐又哼了声,专心瞧着车外。

    打家劫舍的狄容支队拽着一辆拖车走进流沙原,里面关着粗布衣裙的女孩,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经过多次掳掠,连城镇周边的人家被冲散了差不多了,村里的女孩大多远嫁他方。今天捕捉的三个,身形还未长开,年纪最多十二三岁。只有最角落的那个女孩,大约十六岁光景,双眼闪亮,熠熠生光,像是抓下两颗寒星镶嵌在冰雪般的肌肤上。她的神色一点也不见慌张,小嘴抿得紧紧的,泛出点桃红色,让人联想起湖面上飘零而过的花瓣。

    “哟,居然能抓来这么一个小美人。”句狐笑嘻嘻地说,挑起车帷,让谢开言看得更加仔细。谢开言对视上女孩稍稍透着清碧色的眼瞳,如同一头撞进凉沁的湖泊里,身体发肤熨得干净透澈。她敛住心神,腹声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女孩用手抓住拖车栏杆,使身子更加贴近了车距,她也凝神瞅着谢开言,轻声唤道:“你是一一吗?嗓子怎么了?”

    一一。这个名字带着久远之气,被她用清软柔亮的嗓音说出来,引得谢开言一阵恍惚。残存的记忆里,总有一个花朵一般的漂亮阿照在马后跟着,急着叫嚷“谢一谢一,你等等我”,更远处,似乎还有一道小雨滴似的身影,背负小弓,迈着短短的小肥腿,也在嘟嚷着说:“一一,一一,你跑慢点。”

    十年前,那滴小雨点不过六岁,扎着冲天辫子,脸色如同石榴汁,掐得出水来。整个谢族就数她例外,不唤谢一为族长,只拼命叫着“一一”的名字,问她原因,她能奶声奶气说得掷地有声:“一一是我取的,为什么不能叫?”

    其实是她时常粘在谢一裙边,学字时抓桃子吃,口水哗哗流下,拖成一道亮晶晶的一字。每逢她进门游玩,阿照必然皱起眉,想方设法将她撵远一些,并送她一个称呼:口水郭果。

    现今的口水妹妹已经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姿容秀美,哪里还有一点拖沓的影子。

    乌衣台或许荒芜了,庭前的金丝雀飞入寻常人家,连这么可爱的妹妹都险些忘记了。

    谢开言按住眉头,抹去颤抖的痕迹,出声唤道:“果子?”她第一次不顾嗓音的粗粝,直接以本声称呼,句狐呆在一边,愣了愣。“这孩子是谁啊?让你这么看重她?”

    车那边的郭果爽快地回答了句狐。“我叫郭果,是一一家收养的孩子。”

    谢开言继续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郭果没心思回答,只是伸出一只手臂,扒拉着青牛车帘,一直问道:“一一,你嗓子到底怎么了?这十年来,你去了哪里?”

    句狐看不了郭果一心想扑过来,脸上浮现的急切神情,翻了个白眼,突然嚷道:“停车!让那个姑娘过来!本夫人累了,缺一名丫鬟捶捶腿。”

    使者纵马绕回车边,掀开车帘,道:“美人不是有了一个随嫁的丫鬟捶腿吗?”

    句狐用绢帕掩住嘴,懒洋洋铺开罗裙,动了动腿根,道:“两只腿。”

    使者面有难色:“那小丫头野得很,上次被我们抓上车,锁住了,她都能逃走,还带走了其余的姑娘。”

    句狐嗤笑:“这么一大票男人还看不住一个小姑娘,还有脸在这里嚷嚷?我说你让不让?不让我就跳车,落进这流沙里,让你回去交不了差事!”

    使者脸绿了。几经交涉,他将郭果亲自绑好了双腿,推上了青牛车。

    句狐舒舒服服地伸开两条长腿,左右使了个眼色,懒洋洋道:“来,两位小丫鬟,给本夫人捶捶腿。”谢开言屈指弹了下她的额角,她捂住头,泪眼汪汪退到一边,将坐墩让给了郭果。

    27谢郎(下)

    郭果上前两步,紧紧抓住谢开言裙裾,像是怕她跑了似的,一直问:“一一,你去了哪里?”

    谢开言温声相劝,而郭果反复关心的无外乎一个问题:“你的嗓子到底怎么了?”

    多年不见的口水妹妹如同一匹麋鹿闯入眼帘,清澈的目光一如当初那般温婉。谢开言细细瞧着她,叹道:“一别十年,你都这么大了。”

    郭果眨了下碧色眼瞳,紧紧瞅着谢开言,就当以前那样粘着人。

    谢开言拍拍她的头顶,说道:“我生了病,快要死了。服了一帖药沉睡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十年,外面都变了天地。至于嗓子么……”她微微沉吟,再道:“那帖药护住了我的心脉,延缓我发病的时间,不过也伤了我的嗓子,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郭果抿唇,神色极为悲悯,淡红色的唇瓣都快咬出血丝来。谢开言道:“不准哭。不准惊动外面的狄容。”她连忙抹了眼角,挺直胸膛,深呼两口气,脸颊印出一丝嫣红。

    句狐笑眯眯地说了句:“好孩子,这么心疼一一姐姐。”

    郭果自上车后,从来不看句狐,纤秀的眼睫扑扇下来,吝啬给出一点反应。她径直对着谢开言讲述了十年来的生活,视周遭一切如无物。

    “我还记得那天下着雨,雨点滴滴答答敲在竹子上,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哄着我睡觉,悄悄离开了房间。我醒了过来,再也找不到你,沿着街道河边到处跑,喊着你的名字。平常这个时候,你一定从屋角转出来,装作被我发现的样子,笑着领我回家。可是那天后,再也见不到你……南翎国发生了战争,很多家族的子弟兵都上了战场,没人生还回来。街坊里的草疯长,遮住了青石砖,我拿着小镰刀割草,谢飞伯伯抱起我,放在一匹枣红马上,对我说‘果子,果子,你跑吧,谢族现在只剩下我了,恐怕我也不能护住你周全了’。”

    句狐这时凑上来,睁大眼睛,样子显得很惊讶。“你们是谢族人?”

    郭果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点上她的额头,将她的脸庞撑到一边去,继续说道:“谢飞伯伯委托家里的老仆人照顾我,自己一个人返身走向了乌衣台。我被勒在马上,哭着朝后面喊,叫伯伯一起来。他像是听不见似的,走得越来越远,直到我看不见。跑出了南翎,我回头看,城墙都塌了,乌鸦在半空中飞旋。我吓得哭起来,老仆人背着我,混入出城的文人之中,向着华朝大地走去。两年后,老仆人病死,我一个人到处飘荡,去了趟云州豆沙关,救了一只白虎,现在和他相依为命。对了,我那老虎名叫‘豆包’,是你喜欢吃的糕点名称,也是豆沙关的诨名,你喜欢么……”

    谢开言本来以为自己经历过多次磨难,心神已经炼得坚硬如铁,无论是亲眼目睹人间悲欢离合,还是侧面听闻南翎往事,她都可以敛住气息,不让自己滑入痛苦的深渊。可是再次听到谢飞叔叔的名字,她怎么也忍不住心底的酸涩,阖上的眼帘簇簇颤抖,一丝泪水蔓延出眼角,风干在沙尘里。

    她紧紧抠住车壁,因身体的剧痛而狰狞起了手上的紫痕,顷刻争先恐后泛出花朵。

    句狐突然低喝:“住嘴!她好像发病了!痛得不轻!”

    郭果抬头,看着谢开言扭转的脸颊涔涔滑落冷汗,猛地咬住了嘴,小心翼翼候着。

    句狐掏出绢帕替谢开言扇风,谢开言忍受了一刻的痛到骨子里的战栗,才哑声说:“那谢飞叔叔……死了吗?”

    简短三个字,花费她全身力气。

    郭果眼角泛红:“国破之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传出来。”

    谢开言已经没法哭了,只能在心底流着血。郭果扑到她怀里,闷声哭泣,一边拽着她的裙子,一边哽咽:“一一,你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看着好难受,真想替你顶下这些苦痛。如果落在我身上,让你好好地,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谢开言一遍一遍抚摸郭果的头发,良久不语。

    句狐擦擦眼角,低声问:“你这是什么病?”

    “情毒。”谢开言腹声低缓,道,“控制住了我的喜怒哀乐,使我不能生出过多的情绪,如同木头人那样活着。”

    句狐沉默,垂下头,光影从布帘透过来,蒙上她秀气的脸廓,生出一丝尘埃低落之感。她似乎在难受着什么,紧紧咬住嘴唇,不复往日轻慢态度。

    谢开言缓缓道:“你们不必难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必须承担起来,怨不了别人。”

    句狐惨淡地笑了笑:“可是这毒,也未免霸道了些。”

    郭果连忙追问:“有法子解吗?”

    谢开言点头,顿时令两人面露喜色。郭果笑了会,像是想起了什么,急着说道:“哎呀,再朝前走,就到了狄容落脚的村子,我得赶快把孩子们救出去。一一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谢开言听到狄容使者第一次说“小丫头野得很”时,就猜测得出郭果不是那么简单的小姑娘,看郭果气定神闲的样子,分明是故意被掳来的,当下她也不阻拦,点了点头。

    郭果抿嘴唿哨,声音尖利地传向天外。

    谢开言侧耳一听,在簌簌流动的沙土里,捕捉到一道突突的声音,像是积攒了力量的河流游过罅隙,奔向更开阔的湖泊。不多时,一只花纹斑斓的白虎从沙丘后冲出来,咆哮一声,折过身子,从狄容马队面前掠过。流沙原里惊见如此神气的老虎,马匹受惊,狄容匪徒早就荷荷怪叫起来,一阵风地追随着虎蹄而去。

    使者在前面着急地喊:“哎,哎,我说留两个人帮我看着马车呀!”

    无人理会他,都一片云似的跑向远方。

    谢开言侧身看了看,注视着车轮底下。沙子如同漏斗一般泄下,形成小小的漩涡流,马蹄每向前走上一步,就像敲击在锣鼓上,咚地一声响,踏出一方一丈长的木板。

    原来神秘莫测的流沙原地底,铺垫着防沉的木桥!必须是深知路线的向导在前面引道,才能让敲击的力度恰好落在正确地方,震得流沙塌陷,浮现出整条通道来!

    谢开言恍然,心道真是不虚此行。她抬眼望去,暗暗记住了九曲十八弯的路形图。别人要片刻记得这么多变化,显然有些困难,而她自小锻炼过眼力及记忆力,再加上耳力的辅助,曲折离奇的流沙原如同烙印一般,融进了她的血脉里,生生不能忘记。

    郭果掏出小刀,割断脚上束缚的绳子,再弯腰潜向前列,将刀尖刺进马股。马匹受痛,嘶鸣一声,驮着使者慌张驰向沙池,使者惊叫不已,无奈身边无人帮衬,他鬼哭狼嚎几声,随着马身陷进流沙,直至没顶。

    句狐看着那只手指一点点落进深渊,打了个寒颤。

    谢开言久不闻喜怒,也禁不住在面容上露出怜悯之色。

    句狐转脸问:“是不是太残忍了?”

    “可惜了那匹马。”谢开言于是说。

    句狐搂住双肩,朝着车外挪了下身子,咝咝吸气说:“和你在一起,果然很可怕。”

    郭果挑开拖车锁扣,挽着三个被囚女孩下车,割断财礼车的缰绳,为她们一一安置了一匹坐骑。临行前,谢开言嘱咐她说:“不必担忧我,我自有安排。”

    郭果挺直身躯,大声说:“我知道你有安排,可我就是要来寻你,这次,你别想摆脱我。”

    谢开言替她拍去裙上尘土,笑了笑:“去吧。”

    白虎豆包如同一道天边的闪电,落入流沙之中,顷刻间跑得不见踪影。狄容骑兵败兴而归,发现使者及四名囚徒也不见了,大声叫骂两句,拖起青牛车,继续朝着村落行进。

    一路上他们又离开几次,沿途查看是否还有猎物踪迹。

    句狐转头看看车旁留下的两名匪兵,扯着嘴角说:“这狄容脑袋,怎么长的?就不怕我们逃跑吗?”

    谢开言依在车壁角落养神。“你是马城主供奉的礼品,跑了,他们自然会回去打劫,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句狐想想,是这个道理。她爬到谢开言身边,嘟哝着说:“哎,让我靠靠,我腰酸得紧。”

    谢开言让出地方让她枕靠,她连忙又爬过来了,不依不饶地学着郭果拉住裙角,谢开言见状,一掌击向她额头,将她震远。

    句狐深知是打不过谢开言的,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胡闹一阵,让谢开言忙着抵御她的马蚤扰,也没有时间去感伤去国离家的悲痛。两人在小小车棚里爬来躲去,震得粉尘簌簌落下,甚至引起留守的匪卒侧目。

    一人道:“这两婆娘,倒蠢得实在。等会见了我们的大头领,有你们受的。”

    最后,玩得逍遥自在的句狐倒在谢开言的裙裾边,呼呼大睡。谢开言听着暮色风声,回过神来,拉起一角的蔽毡,替句狐盖住了身子。

    狄容临时安置的村落在一处池塘前,四周晚风瑟瑟,吹拂起一片白茫茫的蒿蓬,半丈之内见不着人影。青牛车缓缓驶进干涸的河床,激起秋荻纷纷飞舞,像是幕天席地洒落的烟火。屋舍深处,隐约传来一两声弦乐声,铮铮而鸣,划开了冰凉的暮色。

    如此萧杀之地,竟有风雅人士,弹奏的乐曲也是不凡,一首《芙蓉泣露》清越悦耳,拔出幽幽轻愁,散入荻花里,仿似化作一池相思水,滋润了枯败的秋景。

    句狐掏掏耳朵,说道:“什么声音?”

    谢开言侧耳倾听。“箜篌。”

    句狐挑眉毛:“这你也知道?”

    “小时候听人弹过。”

    往日的浮光掠影如同流水,慢慢渗入谢开言的头脑,一点一滴,差不多勾起了全部回忆。她平淡地控制住喜乐,从来不用心神去触摸一块禁地,那里面,刻着叶沉渊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能逐渐找回往日的记忆。

    没人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也没人能触碰到她的心底深处。似乎命运就这样设置好了,推着她朝前走,来到今天这个不起眼的村子里。

    大头领哈哈大笑,一张粗犷的脸埋在胡子里,看得句狐直皱眉。牛车一旦停稳,她就整理好衣裳,轻挽一侧秀逸发丝,碎步下了车棚,身姿宛如弱柳扶风,生出西子捧心之美。

    大头领双眼发亮,呼喝着空出池塘边的高台来,好好安置他的美人。句狐款款走过,不客气落座在虎皮大椅中,拈起罗纱裙裾,交叠起双腿。

    高台本是村民祭天求雨所用,现被狄容修整一番,做了夜市上贩卖女奴侍妾的叫卖场。句狐由连城镇所献,供大头领消遣,身边的“陪嫁丫头”就没那么好命了,直接被人唤出来,丢到台上,待价而沽。

    句狐翘着腿一晃一晃地抖动,看着台前充作货物的谢开言,笑得好不得意。她伸出欺霜赛雪的手指,点了点:“给我葡萄。”马上有小厮捧上紫色葡萄,一粒粒摘下,亲自递到她嘴边。她轻轻咬破,汁液润泽了唇色,引得大头领快失了魂。

    叫卖开始。

    白天散落的狄容劫匪晚上集合起来,各自拿出战利品。另有两个小姑娘被推上台,和谢开言站在一起,供人品头论足。她们低下头,无声哭泣,肩膀在夜风里抽动,看着更加凄苦可怜。有年轻人忍耐不住,爬上高台,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脚踝,引得四周族人轰然大笑。

    小姑娘的哭声急切,谢开言轻踩脚底,一块木板翻转过来,啪地一声打在那人额头,将他击落高台。

    四周的笑声更大了。

    狄容人数越聚越多,喊出的价格不等,买走了两名小姑娘。待到出售谢开言时,匪卒嚷道:“这小丫头长得白一些,细皮嫩肉的,十扇贝壳起价!”

    狄容人纷纷从腰带里摸出扇贝,扒开缝隙,挑出内里的珍珠,丢到台前的铜盘中。一时之间流光溢彩,映照出谢开言的眉眼,如同破开秋光镜,倾泻出天外异色。

    谢开言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一张秀逸出尘的脸,自然也找不到半截银色面罩遮掩的轻骑首领。依照惯例推断,大头领出现的地方必然有轻骑护卫,她连忙从袖口滑落出两粒清香玉露丸,送入嘴中,稍稍运力唤道:“谢郎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