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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第60部分阅读

    亲王点头,面有喜色。为了邀功,他亲自送谢开言回连城镇。

    镇内广阔的校场里,叶沉渊正在裁决两营骑兵的马球大赛,听到封少卿报告的消息,他将令旗交给封少卿,吩咐道:“替我一会儿。”

    封少卿跃上马跑向校场,两队人见主君离开,打得放肆多了,围着封少卿一阵疯抢。封少卿吐出被骑兵球杖刮进嘴的沙土,愠怒道:“银衣军营的,你们长官输了俸禄,所以找机会来报仇吧?”

    正说着,伤势好了大半的左迁带一队人从井关镇赶来,声援本部军士的比赛。他甚至来不及先向主君通报,直接冲向了赛场。等揪住封少卿分出个高低后,他猛然记起此行最大的目的,忙拍净沙土,向主厅走去。

    亲王部下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厅堂上,叶沉渊穿着锦青长袍,负手站在谢开言座椅旁,用乌族语与亲王交谈。谢开言大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似乎与马匹有关。每当她不耐地起身想走时,叶沉渊便伸袖轻压她的肩膀,将她送回座椅里。

    叶沉渊用乌族语问了一些引胡马入边镇训军的方法,每隔一刻,就低头询问谢开言是否饥渴,无论她应不应,他都唤来侍从摆满一案几的糕点茶水,可谓殷勤备至。

    亲王看得心奇,不顾礼仪,用手抢过那些糕点食用。左迁走进来行礼,叶沉渊摆手将他闲置一旁,又用乌族语对亲王说道:“华朝日后不动兵,也要加强操练,亲王不如入我军镇来,帮我训马练兵。”

    亲王忙摆手,只说愿意做个石头城大首领。

    左迁见主君商谈他事,偷偷向谢开言打眼色。

    谢开言仍然握着一支小羊毫笔画完白熊王的模样,站起身,挡在叶沉渊面前,将画纸交给亲王,说道:“这只熊是我的玩伴,脖颈上系着我做的锦带,可以将它与同类区分开来。烦劳亲王族兵打猎时放过它,不要再伤它了,这天寒地冻的,药膏也起不了作用。”

    亲王抓着胡子一愣,半晌不接伸到面前的画纸。

    叶沉渊立刻说道:“我再送十车药材、二十车棉衣给亲王。”

    亲王哈哈大笑:“太子殿下是个爽快人,很好,很好。”他忙不迭地招进部下,吩咐将画纸刷印千张,送到每队头目手中,并下令说,不得再猎熊杀熊。

    临出门时,亲王又回头说道:“太子夫人还有玩伴吗?喜欢狐狸、雪狼吗?多来冰原转转呀。”左迁将他送出门。

    叶沉渊唤侍从换过热茶,又抓起谢开言的手,塞进貂皮暖手抱里,给她捂着。谢开言一动不动地坐着,任他整饬。他捻了捻她的乌衣衫角,说道:“衣料还是薄了些,不冷么?”

    谢开言的眉目、脸庞、双手都是冷的,对着他时,仍然没有过多的言语。

    叶沉渊取过侍从递来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又替她系上了一个精致的襟结。

    她想起来了,十一年前毒发之际,她蹒跚走去汴陵太子府,曾小住过一段时间。他照顾她的起居生活,每日替她梳妆,也曾系过这样的衣结。

    谢开言抬手摸上胸口襟结,想起与他的多般孽缘纠缠,不禁又放下了手。

    叶沉渊见状说道:“午后出去游荡了一圈,怎么不见高兴些?”

    她开口说道:“我想去一趟北理,与聂公子交付一些事。”

    他抓住她那冰冷的手,塞回暖手抱里,想了又想才说:“倘若只见聂无忧一人,我可以答应。”

    “好。”

    谢开言起身,就待朝外走。

    叶沉渊忙拉住她的手,不避侍从耳目,将她抱进了怀里。“不用这么急,我给你安排随行队伍。”

    她皱起眉:“殿下若是信我,就让我一人去。我也必然对殿下讲诚心,决不会做出让殿下不喜的事情。”

    他所需要的,就是她的诚心。看着她并不躲避的眼睛,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于是适当地放松了手。

    “我信你。”

    叶沉渊离得十分近,衣袍上的淡淡熏香又侵染了过来。他的容貌俊美如昔,笑起来时,就像解冻了一池春水。

    谢开言摸了摸他的脸,几近痴语道:“多笑笑。”笑起来后,眉目温和的阿潜就回到了她的身边。

    叶沉渊站着动也不敢动,低下头凝视着她。她仿似梦醒,遽然收了手势。

    他再接着问先前在意的问题:“你去了北理之后,再有什么打算?”

    “回汴陵。”

    无论是前往北理还是回到汴陵,谢开言坚持一人上路,拒绝叶沉渊提出的各种好意。他软着声音哄了又哄,她险些冷了脸色,最终是他退了一步,随她心意来去。

    谢开言说走就走,不再多说一句话,已经迈出了主厅大门。

    叶沉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多挽留了一会儿,说道:“既然不要人陪,我送你一匹马总成。”

    侍从牵来叶沉渊的战马,白马识得主人,在叶沉渊面前低下了头。它的额上有一抹嫣红,全身毛发纯白无杂,在秋阳晚照里,披着一层金光。

    “骑上骅龙,在华朝没人敢拦你。”叶沉渊说道。

    谢开言久居连城镇,知道骅龙的名气。“龙”在古代是纯种白马之祖,额前显红便是高贵血统的象征,全天下仅有这一匹,可称得上是千金难求。

    谢开言翻身上马,叶沉渊持着缰绳将她送出连城镇外。原野尽头,沉沉坠落一轮红日。万千光辉镀上她的衣衫,如同对她敞开璀璨的天门。

    叶沉渊松开手,看她纵马迎着光跑去,逐渐不见。她的斗篷不知抛落在哪里,只剩下乌黑的衣衫荡在风里,远远掀起一抹亮色。她像是冲向了九天胜境一般,显得那样无拘无束。

    叶沉渊目送谢开言离去,兀自站了许久。左迁见唯一能劝服主君的人也已远去,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求殿下网开一面,放过胭脂。”

    “随我来。”

    连城镇马厩旁有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存放着废草料。潮湿的腐烂味道沿着地底爬升上来,快要湿透了句狸的绣花鞋子。旁边那间黑不见底的小牢房不断传来哭泣声、哀求声,字字句句撕裂了句狸的心肺,才被暗卫抓来囚了半日,她就觉得全身发冷,忍不住哆嗦个不停。

    “殿下……殿下……我眼睛疼……那条蛇已经钻到我的头盖骨里去了……”

    句狸听出了是宫女团喜的声音,竖起耳朵偷听一阵断断续续的哭诉,也大致揣摩出发生了什么事。团喜放走谢开言饲养的石龙子,引起太子警觉。太子彻查一番,抓到团喜放信鸽通报给阎良娣的把柄,一句话不说,将团喜投放到黑牢中。

    只是无人知道,太子到底使了什么手腕,竟然让一条活生生的蛇钻到团喜身子里,还能到处游走……句狸一想到那蛇爬过皮肤,吐着冷冰冰的信子,即将也会爬到她的身子上时,再也按捺不住,扑到铁窗前不住嚷道:“太子殿下您就给我一个痛快吧!”

    乱嚷了半日,看到围墙后真的转出一道修长身影后,句狸又马上闭上嘴,绞着衣带角不说话了。

    叶沉渊唤值守士兵打开铁门,随后,句狸被推了出来。她抬头偷看一眼叶沉渊冷冰冰的脸,不待他出声,她就惶急说道:“殿下不准杀我!太子妃十分喜欢我!我死了她会伤心的!”

    叶沉渊回道:“我知道。”

    句狸又急着嚷:“那也不准对我用刑!”

    叶沉渊淡淡道:“你是我的座上宾,怎会对你用刑。”

    句狸回头看看四周极阴森极冷腥的境况,抱住头脸一阵跳脚:“殿下是在跟我这个下人开玩笑么……不如索性给我一刀……”

    围墙后面的左迁急得伸出个头,朝句狸猛打眼色。可是句狸还在弹跳,根本没看到他的暗号。

    叶沉渊冷冷看着句狸,直把句狸看得没了任何火气,只能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我不追究你私放谢开言的罪过,只要你能答应我,好好看住谢开言,等我处置完和谈一事回到汴陵后,将她交还给我。”

    叶沉渊负手说完,句狸就小声应道:“太子妃是个大活人,又怎会随我摆布,任我交付给殿下呀?”

    叶沉渊不应,只向后看了眼,左迁已经捧着一个锦缎箱子走了进来。

    叶沉渊说道:“这是赏赐,里面有你需要的新户籍和通行凭证。”

    句狸连忙接过箱子,打开锁扣,顿时被一阵宝气珠光耀花了眼睛。她眉开眼笑地说道:“殿下既然不怪罪我,顺便能不能把我的婚事也废掉啊?”

    站在一旁的左迁小声说道:“殿下说话从不更改,别惹殿下生气。”

    句狸撅了撅嘴。

    “那团喜就是例子。”

    句狸不禁打了个冷颤。

    左迁又极快说道:“你不用怕,根本就没有蛇,我只灌团喜喝了一碗药。”

    叶沉渊见目的已到,先离开了土坯院子。左迁抓紧机会与句狸说话,他向她释疑道:“殿下虽说只给太子妃两个选择,任她回太子府或是王大人府邸,但是私底下,殿下总要考虑得周详一些,将太子妃可能去的地方都提前布置好。太子府的花总管曾经对我说,十一年前,就是殿下将她分派到北疆小镇里,以待日后太子妃经过此地,让她能够就近照顾下太子妃的衣食。随后又好像发生了些偏差,修谬先生更改了殿下的传信,勒令花总管不得过问太子妃的琐事……总之那些已经过去了,我们做下属的,也不好去揣测殿下的私事,不过今日这一件,殿下的主张倒是明明白白的,就是要你跟着太子妃,行使花总管十一年前的职责,好生陪着太子妃,将她送回到殿□边。”

    句狸抱着小宝箱皱眉凝思。

    左迁推推她:“你听到了么?早些回来与我成亲。”

    句狸恶声恶气地答道:“听到了听到了,左大人就慢慢等吧。”

    正文 151安息

    伊阙皇城未经战火摧残,依然落得巍峨秀丽,皇嗣居住的商秋院内,搭建了流苏花架与秋千。雅致的雕花窗推开,正对着一间熏了暖香的阁子,不时透出铮铮金石之声。

    随手拨弄凤首箜篌的是位美貌少女,她穿着杏红的衫裙,乌丝直披身后,映着雪白的肌肤,比秋花更加灼眼。洒扫侍从唤她继续拂尘,她听也不听,仍然随心玩弄着琴弦。

    侍从念她终究是已故宗主袁择的爱女,没有多为难她,瞥了她两眼后就走开。

    袁骊极喜欢在谢照院落里逗留,盘桓之处,总有惊喜引得她驻足观望。比如说花架下的那只秋千,用藤蔓装扮了,小黄鸟喜欢花草味道,还曾来这里唱过歌。更不提阁子里布置着各种精致的笔墨书画,偶尔翻一翻小盒子,还能让她看到扎得栩栩如生的草蜻蜓。

    袁骊忍不住想,到底是谁,能这样得到二殿下的青睐,替她准备了一座女孩儿都向往的庭院。

    转念想到二殿下的容貌,袁骊又禁不住颊飞红晕。

    父亲叛乱,被农奴所杀,家里的钱银、田地、人口悉数收缴入宫廷,她自此落入奴婢的贱籍中。查封坞堡那日,外面的人向她嘶喊着什么,面孔极其愤怒。她吓得不知怎么办,正在危急时,一道凛然的身影驰马冲入,破开一众农奴,以严整声威平息了动乱。

    马上的谢照说得十分清楚:“罪不及家人,袁小姐既是玉叶出身,需给她留得一份尊贵。”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有粉面谢郎之称的二殿下向来怜悯弱者,尤其善待孤苦无依的女孩儿。她蒙受他这一次援救,将他放在了心尖上,只想着与他多相见。

    巧的是,当今新任国君似乎懂了她的心思,特意擢派她到二殿下的院子里做洒扫婢女。

    不成曲调的箜篌声似乱入飞涧的流水,终于让按捺不住的李若水提裙冲了进来。

    袁骊慌忙行礼。

    李若水近期正在苦练皇后礼仪,最看不得别人在她面前快活。她挑剔地看了袁骊一眼,冷哼道:“衣衫也不会穿,头发也不会梳,不知学着谁了,装成千金小姐的样儿。”

    袁骊撅嘴,横过去一眼。李若水生气,抬手要打,手腕已经被来人抓住,袖口的丁香花气息直透出来,渲染了清丽的秋景。

    李若水转眼笑道:“阿照哥哥。”

    谢照放下李若水的手腕,淡淡道:“我说了,不准为难袁小姐。”

    李若水拉住谢照的衣袖,娇嗔一番,眼见他的脸色仍是淡淡的,哼了声,推开袁骊就跑了出去。

    袁骊施礼:“多谢二殿下。”

    “退下吧。”谢照径直走向主厅大门。

    “二殿下等等!”袁骊急忙唤住了谢照,递过去一只草扎的蝴蝶,小声说,“瞧瞧这个,喜欢吗?”

    谢照回头看了看袁骊手上的小玩意儿。

    蝴蝶翅膀用打薄的绢布绷着,迎风微微颤抖。

    “哪儿来的?”谢照遽然变了脸色。

    袁骊怯怯说道:“昨儿天黑,我见二殿下在阁子里弹箜篌,就站在院外偷听。公主却说我对二殿下不怀好意,将我拉到偏殿,打了一顿掌心……我正躲在柱子后哭着,一个穿乌衣的姐姐走过来,给我这只草蝴蝶,还逗我开心……我对她说二殿下的屋里也有许多的草蜻蜓,惹得我羡慕,姐姐就手把手教我扎这些小玩意儿……”

    谢照一把抓住袁骊的胳臂,急问道:“她来过这座院子吗?”

    袁骊怯怯点头:“她看了窗子一会儿,才走的。”

    谢照转身就朝外走,走了几步,猛然又想起此时的光景已经不是昨夜,再也找不回那个人的影子了,不禁颓然靠在了门口。

    袁骊终于明白这满院的花儿满屋的珍奇是为谁置办了,将嘴唇咬了又咬。最后她走上前,牵起谢照的袖口,轻轻拉了拉:“我想那位姐姐肯定是个有心人,怕与二殿下相见,惹得二殿下伤心,所以才不声不响地走了。谢飞叔叔不是对二殿下说过,‘徒留伤感,不如不见’么?所以谢飞叔叔也没有告辞,就离开了皇宫,只托我好好照顾二殿下。”

    她拿出谢飞委托转交的书册,送到谢照面前,说道:“谢飞叔叔将毕生研究的心血记入这本册子里,单独留给了二殿下。还说过,大约一月后,郭果小姐就会押着谢族地下钱庄的资财入北理,助二殿下重新修复国力。”

    谢照怅然道:“我只想追随他们而去,不当这什么二皇子。”

    袁骊想了想,说道:“可是二殿下也必须要有担当啊,谢飞叔叔说了,二殿下生在这座宫廷,就是不容更改的身份,走到哪里,都无法割舍掉与北理国的血脉联系。”

    担当,又是担当二字。

    谢照看着逐渐高升的秋阳,看着光彩洒落在那些花枝藤蔓上,心底无端变得空落起来。十一年前的谢一,如同朝阳一般夺目,如同春花一般美丽,他总是替她梳好发辫换好衣衫,目送她远去完成早礼仪式,那时的他和她,还没想过此后的磨难,需要他们共同承担起来,甚至是放弃一些原本拥有的东西。

    叶沉渊指定的合约条件,谢照是明白的。最终,那人夺走了谢一,谢一也必定会遵守条文,终生不踏上北理国土一步,以求免除干戈。最终,他必须担当起皇子的责任,继续留守着北理宫廷。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他都无法见到谢一的面啊,那些笑过的场景、说过的话,难道还要继续化作记忆陪着他吗?

    谢照背对袁骊扶住了院门,不想流露出任何伤感的模样。

    袁骊将草蝴蝶翅膀抖动一下,扑闪在谢照眼前。“二殿下,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你开心,可是我想,人这一生会不断地告别亲人和朋友,还有很多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辞别话儿。既然知道要伤感,不如放手不见面。我的父亲,在公主大婚那天早上离开我,到了晚上再也没有回来,其实也是这样的……二殿下你看,我还能笑得出来,因为这以后的路,要靠我一个人走完呀。”

    谢照转头看了看袁骊的笑脸,透过她的眉目,仿似又看到了一抹灵动而活泼的影子。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喟叹。

    伊水河畔,金漆龙舟昂首伫立。

    谢开言骑白马而来,穿过草木深深的山道,径直踏上渡口。

    聂无忧站在舟首,着锦衣束玉带,玉容生光,再也不复当年的温润模样。可是对着他的谢开言,乌衣举风,肤白如昨,仿似从未经历过十一年的变乱,就这样骑着马从乌衣台冲出,带着一阵明光跑向了他。

    他知道,那是记忆中的印象,飞扬而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