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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颜悦色第6部分阅读

    颜色。”阿阳心满意足地摊开淡褐色巾子,左顾右盼,笑道:“你们不也拿着新染的巾子?”

    “是啊,这是我娘染给我的。”小李子扬了扬巾子,再补充一句:“当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嗳,大姐本事这么好,干脆自己开染坊算了。”

    “嘘,讲到染坊,就说到大姐的伤心事,别提了。”

    “嚼嚼嚼!那么爱嚼舌根,干脆别吃面疙瘩,吞下自己的舌头算了。”祝和畅走了过来,瞪眼吼道:“祝福!爷儿我饿了!”

    “九爷,这儿好了。”悦眉适时端出冒着热气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饿也别拿大哥们出气。空腹生气,容易伤肠胃,到了那时闹肚子疼,你想端九爷的架子也端不出来了。”

    “你!”祝和畅捧着热腾腾的碗,眼睁睁看着她将筷子塞进他的手掌缝里,再若无其事地回去帮其它弟兄舀汤,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伙计们睁大了眼!他们很习惯让九爷没事嚷嚷了,然而继祝福之后,竟然还有人治得了九爷。这……是不是表示,以后他们有好日子过了?

    呵呵,有个带他们赚钱的九爷,还有个打理出外琐事的大姐,他们真是好命啊。

    黑夜无边,月明星稀,远处山林风声呼啸。

    “娘,不要走,你不要走!”

    “眉儿,娘要走了,你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亲的裙摆,仰起小脸哭泣,希冀娘亲能蹲下来抱抱她的小身子,也好让她偎进那个香香软软的怀抱里。

    然而娘只是低下头,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美丽的笑容,柔声道:“眉儿乖,以后要听爹的话。外头轿子在等娘,娘该走了。”

    “呜!娘,你坐轿子去哪儿?”她依然哭个不停,小手掌仍紧抓着娘亲的裙子,跟着跑了两步。“我也要去!眉儿要跟娘走!”

    “放开!”娘的声音不复温柔,而是带着急躁和不耐烦。“你不能去!这是我的终身幸福,我上半辈子已经被你爹毁了,不能再让你毁掉!”

    “眉儿,不准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来,她感觉爹在发抖,声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听着,从现在开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声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又背过身子直直走出大门。

    “娘啊!呜呜,眉儿要娘啊!”她两只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亲摇曳的红色裙摆,可是她让爹抱紧了,完全无法动弹。

    娘走了,坐在红轿子里让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缝娃娃、摘花儿……可娘去哪儿了?娘为什么不要眉儿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断地嚎哭呼喊,终于挣脱爹的大手,追上渐去渐远的红轿子,但她的脚步太小,怎么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脏绞得好痛好痛……

    悦眉猛然睁眼,望着黑漆漆的羊皮帐顶,一时之间无法回神,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哭泣的六岁小女娃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坐起,拿手摸向脸颊,感觉一片湿凉。

    哭了。她将头脸埋在臂弯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梦境太过逼真,犹如那时的情景重现:她也依然记得,当她跌倒在地,哭着要娘回来时,爹过来抱起她,她瞧见了爹眼眶里的泪水……

    她用力抹抹脸,掀开羊皮帐,动作极轻,不敢惊动守夜的大哥,就这么静静坐在她专属的帐边,将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气里。

    月光下,远山黑黝黝的,仿佛是一只潜伏在黑暗的猛兽,它蹲踞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跳出来,狠狠扑向她、撕咬她……

    冷风凝结,树叶覆上一层白色寒霜,月光也显得格外阴寒。

    “半夜起来也不加件衣服。”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冷冷的声音。

    “九爷?”她抬起头,好惊讶会在这个时候看到他。

    一件温热的外袍丢了下来,她不得不接住,抱了个满怀。

    “穿着。”祝和畅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看她,还是带着那种凉凉的口气。“你不要给爷儿我着凉了,我可没空照顾病恹恹的弱女子。”

    “可是你……”悦眉并不在意他惯有的无情恐吓语气,他总是有口无心——他是无心的吗?手上拿着的衣袍是这么暖和,刚刚还穿在他身上啊,在这个夜凉如水的荒原里,难道他不觉得冷吗?

    “我怎样?”他似是回答她的疑问:“我天天练功打拳,不怕冷。”

    她让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数不清了。包括她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旧衣裳改小,换作男儿装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气息里的。

    悦眉缓缓地将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见守夜的王五往这边看来,她很不自在地低下头,直想要丢还袍子,钻回羊皮帐里……

    可是她舍不得裹住她的温暖啊。过去,他的衣裳伴她度过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个真真实实的他来陪伴她。

    “你作噩梦?”祝和畅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虚地又抹了一次脸,低声问道。

    “没有。我正巧出来瞧瞧兄弟们守夜。”祝和畅看见了她湿润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别人似地压低声音道:“我听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来了?悦眉抿紧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从今晚我说要绕进开封,你就不对劲。”听不出他是责备还是询问,就滔滔数落了起来:“先是摔破了碗,再来是洗梨子时让溪水飘走了五颗,然后你要留栗子壳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给这黄土地染了颜色。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畅又开始展现他大爷的威风。“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都得让爷儿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欢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阳的小儿子出疹子,还有,谁家嫂子回娘家住几天,谁家父母要过寿,谁家的篱笆坏了要修……”

    “我娘在开封。”

    “你娘……什么?”祝和畅大吃一惊,“你不是没亲人?”

    “我娘离开我和爹,改嫁到开封去。”悦眉淡淡地道。反正这是事实,直接说明白,免得九爷继续啰嗦下去。

    “你娘还在?”祝和畅还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九爷以为我是没娘的孩子?”话一出口,悦眉突然觉得心头好紧,仿佛被绳子给拴住扯紧,绳子的那一头就在开封。

    十三年来,她不曾提过这件事,即使是云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了解,默默地伤心,默默地生气,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个打紧的死结,本以为已经忘了,却在云世斌打算娶她为妾时重新记起。

    尤其在此刻,梦境和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亲无情,十余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无其事路过开封,完全不当有这么一个娘亲存在,但为何她的心口会堵得如此难受?

    “那年我六岁,还不太懂事,不明白娘为什么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说要走了。”悦眉低着头,拿指头扯着袍子的衣襟,压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涌出。“她很漂亮,我还记得她对镜子抹胭脂的模样。原来是有一位开封来的大布商谢老爷看上了她,他很有钱,想要我娘跟他回去,虽然只是个小妾的名分,但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这些都是后来邻居说闲话时我听来的。过了两年,爹带我离开那里,我们到了云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么跟他说了呢?悦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让他看过身子后,她就得注定赤裸裸地面对他?还是在他为她寻回的红花里,有一朵是属于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终究得拾回来仔细检视?

    “九爷随便听听,算是知道我的底细了。”她急着拿下袍子,塞还给他。“好晚了,九爷该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问道:“你想找你娘?”

    “不想。”她立刻挣开。

    “你心神不宁,明天不准骑马,会栽下去的。”他瞪视着她。

    “不会。”她掀开羊皮帐,半个身子就钻了进去,赌气地道:“九爷,你甭管我了,我当你的伙计,就会做好本分的事,绝不带给你麻烦。”

    “要是明天你又飘走梨子,还是摔坏锅子,我就要你赔。”

    “我赔得起。九爷,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马的人就是你。”

    “谁是爷儿啊!我高兴一夜不睡,你也管不着,快去睡。”

    “九爷,拜托你嗓门小一点,老是说不听,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畅转头看去,只见每个羊皮帐皆伸出几颗头,强睁着惺忪睡眼,哀怨地看着他。

    抬头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进云堆里,不肯出来了。

    “你们统统给爷儿我去睡觉!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给!”羊皮帐里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个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厮。他气呼呼地打开箱子,拿出文房四宝,袍摆一掀,坐到火堆边去,摊开纸,磨起墨,冷眼扫向一双双突然放亮带笑的眼睛,恼得大声吼道:“看什么看……想练字的就出来跟爷儿我守夜!”

    一颗颗头颅缩了回去,一阵窸窣,很快传来此起彼落的打鼾声。

    他停下了笔,望向那顶最小、完全没有声息的羊皮帐,高张的情绪突然落了下来,彷若乌云掩住、冷风吹过,一颗心在瞬间变得冷静了。

    开封,谢府门前,张灯结彩,贺客盈门。

    “九爷,我不进去。”

    “你得跟我进来。”祝和畅大剌剌地拉着悦眉的手,拖她前行。“瞧,别家大爷身边至少有一位跟班的,你得为爷儿我充个门面。”

    “你不该叫祝福离开,他才懂得做你的跟班。”悦眉仍抗拒着。

    “祝福长大了,我不能老拘着他在身边。我叫他跟老高去送货,呵,真是忘恩负义的小子,高兴得飞上天了,转头就不睬爷儿我了。”

    他不拘祝福,却摆明着拘了她。悦眉又慌又惊!七天前,他吩咐伙计大哥们各自按照路线走下去,独独留她在开封陪他,却是什么事情也不做,整日带她闲逛,不然就是不见人影,不知道在忙什么交际应酬。

    直到今日,他带她来到谢大老爷家门前,她才恍然大悟。

    “九爷,你不必为我费这番心思,我下领情。”她冷淡地道。

    “你领我什么情?我费的心思是为咱们货行。”祝和畅指了指谢府大门,正色道:“今天是谢老爷第十二个儿子的满月宴,我正好趁这个机会上门拜访结交。听说他的生意四通八达,看看好歹能不能争取到开封京城这一条货运路线。爷儿我这是谈生意,你在旁边就学着点。”

    悦眉哑口。只是谈生意罢了,难道……又是她多心了吗?

    “那……九爷你放手,我现在是少年装扮,你拉着我像话吗?”

    “喔。”祝和畅一愣,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进到屋内大厅,贺客实在太多,祝和畅才向谢老爷道贺一句,就被管事的赶到旁边去。他倒是不以为意,悠哉地跟别的贺客谈笑。

    悦眉只注意到那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爷笑得合不拢嘴,花白胡子抖呀抖的,脸上皱纹也因大笑而更像深深切割下去的裂沟。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算算年纪,娘应该还不到四十岁啊。

    她以为,心中应该会有怨气,岂料却升上莫名的淡淡哀愁……

    接着贺客又被领到宴客厅。祝和畅坐下来喝茶,悦眉站在他身后,认分地扮个小厮,目光流转,留意到一道隔起外来贺客的厚重石雕嵌花屏风,那后头传来细细碎碎的女人谈笑声。

    这边的贺客也没闲着,等着上菜时,不管认不认识,大家聊了起来。

    “这是谢老爷第八个老婆生的,三十岁了,算是老蚌生珠吧。”

    “第八个老婆都三十岁了,那一定还有更小的喽?”

    “当然。不然人家当什么大老爷。最小的十姨娘今年二十岁,三个月前还是艳冠群芳的开封名妓,硬是让谢老爷花大钱给赎了回家。”

    “有钱真好。只要洒下银子,女人哪管他又老又丑,就爬上床了……嘘,听说谢老爷的夫人不只有妓女,有的是人家的老婆,还有的是还俗的姑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呢。”

    “嗳,诸位兄台,在人家家里嚼舌根不太好吧……咦!”祝和畅淡淡地道,颈子一再地往后转去,不料却看到他的跟班游魂似地飘走了。

    悦眉耳边听着男人的闲言闲语,脚步却被屏风后头的女人声音所吸引,好像有人在呼唤她,令她痴痴茫茫地往那儿走去。

    屏风后是另一片光景。还未走近,就闻到浓重的脂粉香味,一群美妇围桌而坐,或老或少,个个精心打扮,描眼涂粉,争奇斗艳,头上是贵重耀眼的金钗玉簪,脖子上挂的是又圆又大的珍珠项炼,更不用说一身的绫罗绸缎,艳丽的颜色奔放流窜,她一时闯了进来,竟被照得眼花缭乱。

    “今天八妹是正主儿,你就坐上位吧。”

    “不、不。”还在坐月子的老八微笑推拒。“我坐在六姐身边就好。”

    “哟!今天是谁生儿子啊!”一位美妇扯开涂得浓红的嘴巴。“我说六妹啊,八妹早已经不是你的丫鬟了,你还老留她在身边使唤?”

    “四姐误会了。八妹身子还虚,我心疼她为老爷生了儿子,坐在她身边,也是帮忙照料。”被点名的老六四两拨千斤地踢开话题。

    “是啊,六妹好聪明,懂得拴住老爷的心,自个儿年纪大了,就将身边丫鬟送给老爷,还生了儿子。这下子你们可好了,老爷要疼,两个一起疼……哼,笨秋香,你怎么不长漂亮些!我也好将你送给老爷。”

    “啊?”站在后边服侍的秋香委屈地扁了嘴。

    “也不是每个丫鬟都能让老爷看上的。”老六笑脸迎人,却是带着刺眼的傲气。“我年纪是大了,这时就下能只靠妆扮让老爷欢喜。我就说了,七妹你老爱骂丫鬟,你难道不知道老爷最讨厌吵闹的女人吗?”

    “呵呵,好温柔的六姐啊,毕竟是再嫁的,很懂得怎样服侍男人呢,哪像我们是当闺女的,清清白白就嫁给老爷了。”

    “六姐何必这么辛苦扮贤淑?大姐过世一年了,就算老爷要扶正,也轮不到六姐你。二姐,我说是不是?”

    “吃饭吧。”已是年老色衰的老二无奈地道。

    “听说六姐生过儿子,死了,所以才要八姐帮老爷再生一个?”

    老六脸色微变,众女则是齐声唾骂:“呸呸呸!今天大喜的日子,十妹你提什么不吉利的字眼!果然是青楼出身的,从小没人教养。”

    艳光四射的老十不以为意,笑得甜美极了。“我还年轻,老爷这么强壮,我一定要为老爷生下好多个儿子,年年摆满月酒……”

    “呵,我瞧十妹身子骨有点单薄呢。”老六转回了一张笑脸,殷殷关切道:“怕是过去的营生掏空身子了,回头六姐帮你补一补。”

    “是啊,十妹你也该为老爷的身体着想,别成天想着要男人。嫁了老爷,就该从一而终,你还道这里是想睡多少男人就睡的妓院吗?”

    女眷们改将矛头指向年轻貌美的老十,你一枪我一剑地砍了出去。

    “喂,你是哪家的小厮到处乱跑?”上菜的仆妇打断这场热闹的脂粉大战,骂道:“走开走开!这是夫人们的地方,你不能进来。”

    有人在推她,但悦眉移不开脚步,心脏越眺越快,自始至终,她只凝定在那个眉清目秀、又带着一股悍气的六夫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祝和畅连忙拉走悦眉。“我们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转过屏风之前,她又回头望向六夫人。

    眸光交会,她的心跳几乎停止,而六夫人则是瞬间白了脸色。

    悦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想来,就来了。

    小小的坟墓上没有任何修饰。这是来讨债的早夭孩儿,就算是生在有钱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坏黄上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坟头插上一支市集买来的红色风车,算是送他的一份见面礼。

    不知站了多久,冷风吹得她头痛,一回头,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