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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49部分阅读

不如也,又何辩哉。”

    顾恺之叫道:“苦哉,早知如此,我不如作画去,却在这里走得双足酸痛。”

    范武子难得一笑,说道:“长康兄明日去司徒府当可见识子重兄的精彩辩难。”

    ……

    二月十八日午后未时,会稽王司马昱派典书丞郝吉来请陈操之赴司徒府参加考核,顾恺之也一并跟去。

    郝吉领着陈尚、陈操之、顾恺之三人入司徒府,经由侧巷穿堂来到那座遍种小琴丝竹的小院,这个小院陈操之上次就已来过,名叫雅言茶室,广堂方室,可容数十人,看来这就是大司徒司马昱平日聚客谈玄之处。

    会稽王司马昱亲自立在廊庑下相迎,由司徒府中郎王坦之为陈操之一一引见堂上诸人,尚书仆射王彪之兼领徐州大中正、左民尚书陆纳兼领扬州大中正、江州内史王凝之兼领江州大中正、司徒府长史袁耽兼领充州大中正、丹阳尹韩康伯兼领豫州大中正、散骑常侍领著作郎孙绰兼侨并州大中正、护军将军江思玄兼领交州大中正、广州刺史庾蕴兼领广州大中正,还有扬州刺史王述、散骑常侍谢万、中领军桓秘、五兵尚书陆始、侍中张凭、御史中丞顾悦之、西府参军郗超、谱牒司令史贾弼之、尚书吏部郎王蕴,这个王蕴乃是王濛之子,王皇后之兄——

    在座的还有张墨张安道和范宁范武子,另外王徽之、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俱在,更奇怪的是竟然还来了两个老僧,一位是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另一位是剡山高僧竺道潜,竺道潜年过七旬,须发皆白——

    陈操之随着王坦之的引见,一一向众人作揖施礼,走到陆始、陆纳身前时,陆纳还礼,陆始傲然不为礼,陈操之面色如常,依旧彬彬有礼,在座者暗赞陈操之,对陆始的傲慢不以为然。

    陈操之与谢万见礼时,却见谢万身后端坐一人,纶巾敷粉,赫然便是谢道韫,谢道韫垂眉低睫,知道陈操之走过来,睫毛亦不抬一下,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这样精彩的辩难盛会她岂能错过!

    这是时隔近两年半之后,陈操之再次与谢道韫相见,前日在谢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现在看到的正是他熟悉的祝英台模样,不禁心头一热,目光在谢道韫脸上转了一下,觉得英台兄容颜清减了一些,下巴尖尖——

    瓦官寺长老竺法汰见到陈操之,含笑道:“陈檀越,老僧企盼早日看到八部天龙的壁画。”

    陈操之道:“一定结此善缘。”

    竺道潜对陈操之道:“支愍度师兄常对老僧说起陈檀越身具宿慧、妙解佛理,今日老僧可以向陈檀越当面请教真如妙谛了。”

    陈操之道:“岂敢岂敢,深公折煞小子了。”

    郗超笑道:“今日是儒、道、释三家一齐向陈子重问难,子重若不尽展生平所学,只怕危乎哉。”

    会稽王司马昱听了,哈哈大笑。

    八州大中正都是儒玄双通的才辩之士,其中尤以韩康伯、孙绰名气最大,又有后起之秀范武子、王徽之,还有两位沙门智者,这样的盛会,纵然是司徒府也是难得一见的。

    会稽王司马昱显然非常喜欢这样的场面和气氛,踞坐胡床,手挥麈尾道:“今日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遥对孙绰道:“兴公,当年兰亭雅集,无此之盛吧。”

    孙绰年近五十,犹丰姿甚都,朗声道:“盛则盛矣,犹有憾焉。”

    司马昱问:“有何憾?”

    孙绰道:“若支公与王右军在此,则无憾矣。”

    座中人连连称是,支公玄辩第一,王右军风流蕴藉,少了这二人,难称盛会。

    司马昱亦嗟叹道:“逸少去了京口,支公我前日派人去请,侍者云支公在参研佛理,不能前来。”

    陆始看不惯这种轻松闲适,直言道:“会稽王,今日是考核陈操之是否有真才实学,并非清谈雅集,陈操之若是沽名钓誉之辈,就应革除其士籍,本次考核应有庄严肃穆气象才对。”

    司马昱笑道:“陈操之之才吾已深知,此番考核无非让诸位见识一下而已,与陈氏士籍无关,钱唐陈氏系出颖川,两年前就已重归士籍。”

    陆始道:“敢问会稽王,既云考核,就有升和黜,若陈操之无法通过考核,又当如何?”

    司马昱显然没有想过陈操之会通不过考核,既然陆始这样问,总要应付一下,说道:“依陆尚书之见,又当如何?”

    陆始道:“若陈操之无法通过考核,即命其立归乡里,终身不得出仕。”

    司马昱不悦道:“勿乃太过乎?”

    广州刺史兼本州大中正庾蕴道:“当初六姓入士籍之考核,陈操之因母丧未能参加,是会稽王格外恩典,允其服丧期满后再入京考核,会稽王也曾说过陈操之若不能通过考核则革除士籍之语,既然会稽王仁厚,不欲再提士籍之事,那么陆尚书所言则不失公允,否则此次考核岂不是游戏了?陈操之无忧,又如何尽展其才学?”

    庾蕴是庾希之弟,三年前庾希被陈操之气得犯病,声誉受损,庾蕴不借这个机会打压陈操之又更待何时?

    第十二章 揽西子入怀

    司徒府雅言茶室一时间气氛有些僵冷,广堂方室悄然无声,座中人表情各异——

    陈尚颇为忧虑,虽知十六弟才华过人,但毕竟面对的是这些鼎鼎大名的玄谈高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若十六弟不慎被座上名士难住,从此不能出仕,那钱唐陈氏势必一蹶不振。

    谢道韫不想被顾恺之和陈尚看到,谢韶不是对顾恺之等人说过表兄祝英台在上虞隐居吗,所以谢道韫臀腿叠压跽坐在四叔父谢万身后一动不动,谢万戴高冠、披鹤氅,与屏风无异。

    谢道韫听得陆始与庾蕴要联手打压陈操之,心道:“子重应该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困境,我且安坐,看子重涉险过关。”视线被四叔父挡住,看不到对面席上的陈操之,只凝神倾听。

    会稽王司马昱心知五兵尚书陆始这是借机泄私愤,只是陆始所言在理,庾蕴又附和之,不能不有个交待,司马昱是个温和寡断之人,便问陈操之:“操之以为如何?”

    陈操之朗朗道:“愚以为大陆尚书所言极是——”说了这一句,停顿了一下,虽不曾目光环视,但堂上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尤以陆始和庾蕴最为诧异——

    陈操之接着道:“既云考核,非升即黜,操之若不能通过诸位大中正的考核,那便回钱唐做个田舍翁,终生不能出仕,这是黜;若我顺利通过考核,那我有个请求——”

    陆始、陆纳兄弟第一念就想,陈操之莫非想借此机会要我陆氏答应其婚姻?

    陆纳不动声色,这事且让二兄陆始处理吧,依他之见,陈操之天才英博、亮拔不群,与葳蕤情投意合,实乃良配,只是门第悬殊,实在是惋惜——

    陆纳爱惜子女,自陆长生去世后,伤心欲绝,现在只余葳蕤这一个骨肉,自是加倍疼爱,他知道女儿的执拗性子,妻子张文纨也对他说起过,葳蕤可以不嫁,但要嫁必是钱唐陈操之,这两日他发现女儿光彩异于往日,想必是因为陈操之入建康的缘故……家族的荣誉、女儿的幸福,这两难之境让陆纳夙夜忧叹。

    陆始则没有这首鼠两端的顾虑,他一心认定陆氏女郎是绝不能下嫁次等士族的,听陈操之敢在这样显贵云集的场合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实在是胆大妄为,但陈操之尚未明说,他自然不好立即发作,陆始虽然暴躁,但这点涵养还是有的——

    会稽王司马昱问:“操之有何请求?”

    陈操之道:“此事还得陆尚书成全。”

    此言一出,座中显贵名士大多面露微笑,陈操之与陆氏女郎之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对陈操之在大中正考核这样庄重的场合提出与陆氏联姻并不感到惊异或者鄙夷,这正是魏晋狂生派头,正如竹林七贤的阮籍和刘伶,不拘礼法、肆意酣畅、光风霁月、襟怀坦荡。

    当然,也有如袁耽、王坦之这样的端谨之士面露不以为然之色,而庾蕴则是冷笑,谢道蕴努力让自己平静,但一颗心还是“怦怦”的越跳越快,仿佛奔马在前,越追越远——

    江左世家重儒轻玄,所以陆纳觉得陈操之过于轻狂,不禁眉头紧皱。

    陆始终于按捺不住,怒道:“休想!我陆氏女郎绝不会下嫁于你!”

    陈操之道:“大陆尚书误会了,在下并非提这个请求,虽然我很愿意这样请求,但这样是对陆氏不敬、对那位我想与之偕老的女郎不敬——”

    座中人所想尽数落空,无不惊异,不知陈操之究竟想提什么要求?

    陆纳颇为感动,心想:“陈操之,君子也,蕤儿真可托付终身。”

    陆始面皮紫涨,好生惭愧,暗悔自己急躁,总得等陈操之把请求说出来再表态吧,现在这样反而气势受挫。

    会稽王司马昱拂动麈尾,微笑问:“操之有何请求?只要不是太为难,本王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陈操之躬身道:“多谢会稽王,操之祖辈从颖川迁居钱唐,已历三世,陈氏一族在钱唐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操之在九曜山、明圣湖之间长大,读书习字,时时领略湖山之美,在此操之请求会稽王恩准,若我能通过此次大中正考核,敢请将明圣湖赐予我钱唐陈氏。”

    无人料到陈操之提出的是这样一个请求,不少人连明圣湖这名字都没听说过,应是一不知名小湖。

    顾恺之大乐,心道:“子重这是想霸占明圣湖啊,哈哈,有趣有趣。”

    谢道韫亦面露微笑,奔马消逝,迎风而立,身心俱爽。

    会稽王司马昱笑道:“操之有《明圣湖论玄集》两卷,看来是早有将明圣湖据为己有之念了。”眼望陆纳,问:“祖言兄,贵郡明圣湖如何,可以赐予私人否?”

    陆纳道:“明圣湖原与东海相接,两百年前泥沙淤积,遂与海相隔,此湖方圆约二十里,由于是咸水湖,鱼类甚少,并未被私家占有,据说近年湖水转淡,颇有鱼类繁殖。”

    司马昱征求尚书仆射王彪之的意见,王彪之人称“王白须”,与顾恺之之父顾悦之一样是少年白头,王彪之白得更彻底,二十岁时就连胡须都是白的,现在年近六旬,自然更是鹤发银须,捻须道:“待大中正考核后再议吧,赐湖应有司徒府、左民尚书部、祠部共商才行,既有黜废,那么有升赐也是常理。”

    司马昱点点头,麈尾一摆,朗声道:“钱唐陈操之,请到前面来,向各大中正见礼。”

    陈操之起身,走到会稽王司马昱座前,施礼道:“钱唐陈操之拜见会稽王。”又分别向八州大中正行礼,这就表示开始考核了。

    司马昱道:“就由本王先来考核陈操之——”问:“陈操之师从何人?儒经玄典哪部最为精通?”

    他人皆坐,陈操之独立,答道:“操之幼时由先父、先兄启蒙识字,后拜葛稚川先生为师,不为炼丹修道,只为经世之学,后游学吴郡,得大儒徐藻博士教诲,学问增进,至于音律、书法和绘画,卫协先生、张安道先生、戴安道先生、小陆尚书、桓伊太守、顾长康都曾指点于我,受惠实多。”

    司马昱道:“操之可谓转益多师——”对堂上诸人道:“诸位随意问难吧。”

    德高望重的尚书仆射兼领徐州大中正王彪之捻着白须,抬眼望着身形挺拔的陈操之,说道:“毛诗大序有云‘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何解?”

    陈操之足穿布袜,缓步行到王彪之身前,作揖道:“诗是乐之心,乐为诗之声,故诗乐同其功也,初作乐者,准诗而为声,声既成形,须依声而作诗,故后之作诗者,皆主应于乐文也,若夫取彼歌谣,播为音乐,或词是而意非,或言邪而志正,唯达乐者晓之,设有言而非志,谓之矫情;情见于声,矫亦可识。”

    王彪之面露笑意,赞道:“妙解,非苦学深思不能至此。”转顾左右,说道:“陈操之通过考核,我无异议,诸位且再问难。”

    司徒府长史兼领兖州大中正袁耽对王彪之所问的“情发于声”很有兴趣,说道:“《虞书》有言‘诗言志,歌咏言’,然则郑、卫之风,桑间濮上,靡靡之乐、涤滥之音,此亦为诗乐配合之准诗乎?”

    陈操之走过去向朝袁耽施了一礼,又向坐于其父身边的袁通点头致意,说道:“歌乃声之咏,诗乃言之志,诗与歌亦有别焉,所谓郑声滛,声自为声,歌之调也,非诗也,调之滛哀,虽庄雅无益也,听其声,不闻其词,其感人如此,非其词之过也。”

    袁耽点头道:“此言是也。”亦不再问。

    八州大中正,陈操之先过了徐州、兖州这一关,当即垂袖而立,静等下一位大中正问难。

    护军将军兼领交州大中正江思玄年过五十,以博学闻名,尤精于围棋,与范武子之父范汪俱列棋品上上品,弱冠时曾与丞相王导对弈,江思玄先旁观了王导与门客的一局棋,提出让王导两子,王导知江思玄棋力高强,受让两子应该是合适的,但王导为了考校江思玄品识,故意不肯受让,王导位高权重,常人阿谀奉承还来不及,岂敢违逆,江思玄却说若不让子恐怕不好对弈,对弈亦无趣——

    王导便受二子下了一局,还输给了江思玄,王导认为江思玄不卑不亢具风骨,擢江思玄入丞相府为掾,很受重用。

    东晋官场用人大多如此,讲究的品藻和妙赏。

    江思玄向众人道:“诸位尽可考校陈操之经学玄论,我却异于是——”

    司马昱问:“思玄兄有何特异的考校法?”

    江思玄对陈操之道:“谢幼度言汝围棋堪称上品,老夫欲领教一局。”

    司马昱失笑道:“一局围棋少则半个时辰,多则半日,而且思玄兄棋力高强,陈操之与你对弈能有胜算乎?输一局棋就让陈操之回钱唐做田舍翁,勿乃太无情!此非大中正考核之正道。”

    谢道韫心想:“江思玄围棋略强于我三叔父,而我与三叔父棋力相当,子重围棋应该是比我强一些,与江思玄正堪敌手,只是子重似乎很少与人对弈,为母守孝三年自然更不可能围棋,棋艺难免生疏——”

    却听江思玄笑道:“输棋就做田舍翁?哈哈,何至于此!我不问胜负,只下一局棋而已,待诸位考核毕,我再与陈操之对弈。”

    司马昱笑道:“思玄兄雅人也,那么诸位继续问难吧。”

    陆纳接替庾希兼任扬州大中正,这时开口道:“谷风有云‘宴尔新婚,如兄如弟’何解?”

    陈操之大袖轻拂、步履从容,来到陆纳身前深深一揖,答道:“兄弟,天伦也;夫妇,人伦也,新婚而如兄如弟,是结发而如连枝,人合而如天亲也。”

    陆纳微一点头,默然沉思。

    陆始看了陆纳一眼,似责怪陆纳问得太简单了,却未思及陆纳问这个问题是有深意的。

    江州内史兼领江州大中正王凝之见韩康伯与孙绰端坐不动,心知这二人是辩难高手,想必是要等到最后的,便道:“我有一问,《说卦》云‘乾健者,言天之体以健为用’,请试论体用之名。”

    陈操之略一凝思,说道:“天者,定体之名;乾者,体用之称。理事兼申,能用俱表,与‘用’对称者曰质、曰形、曰能、曰力,异名同义,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词章、经济均可言体用。”

    世无陈操之,则王凝之娶谢道韫矣,虽然谢道韫归宁会向叔父抱怨王凝之迂腐只知迷信天师道,但日子还是照样过,然而因为有了陈操之,这些就已悄然改变,王凝之虽然依旧娶了谢氏女,但娶的却不是谢道韫这位当世大才女,当然,王凝之并不知道这些,很和气地说道:“陈子重说得甚是,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丹阳尹兼领豫州大中正韩康伯紧接着说道:“大中正考核,单单问难岂不是太过简略,我就以王内史体用之问再与陈操之辩难。”

    堂上诸人都是精神一振,陈尚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知道十六弟的真正考验到来了,十六弟在八州大中正考核中轻而易举地过了五关,而剩下的三人分别是韩康伯、孙绰和庾蕴,这三关绝不是那么容易过的,庾蕴因为其兄庾希的缘故对十六弟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