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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51部分阅读

去东安寺就是为了求子呢,据说东安寺栴檀佛求子颇验——

    二月二十日一大早,张文纨与陆葳蕤带了八婢八仆分乘八辆牛车,在十六名佩刀部曲的护卫下前往建康城东郊东安寺,在横塘北岸遇到陆禽,陆禽向三叔母见礼,问知是去东安寺进香,便道:“三叔母,林法师只会清谈和饮茶,并无神通,徐州卢竦卢道首得三官妙法、大道神通,去年来京,在直渎山下设道馆,建康士庶,归化如云,祈福消灾、问病求子,无不应验,三叔母何不归化卢道首、奉之为师?”

    会稽张氏数代信奉天师道,张文纨也听说过直渎山卢竦道馆,据说求子尤验,便对陆禽道:“那好,改日你领叔母去拜见卢道首,今日东安寺是必去的,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佛祖也要降罪。”

    陆禽不以为然道:“佛祖降罪自有水官帝君消灾解厄,佛祖是西方圣人,如何敌得过我三官帝君!”

    若不是今日陆葳蕤与陈操之约好去东安寺,张文纨真会被陆禽说动,改道去直渎山的,说道:“这样不好,三官帝君要崇奉,佛祖也是要虔敬的。”

    陆禽便不再多言,只说过两日请三叔父和三叔母一起去直渎山卢氏道馆。

    陆府车队出了建康城东门,早早守在城门边的板栗向张文纨低声禀道:“主母,陆郎君和支公弟子刚出东门不久,可以赶上。”

    张文纨点点头,便命稍微加快行进速度,此去汤山东安寺有四十余里路,今日要往返,时间颇紧,而且葳蕤还要去花山看宝珠玉兰,赶回城肯定要天黑了。

    金陵二月末,郊外草长莺飞,柳色如烟,春花似锦,有孩童在放纸鸢,追逐奔跑,童趣可爱。

    陆葳蕤见春光甚美,在车里坐不住,下车跟在继母张文纨车畔步行,心情极是愉快。

    张文纨看着陆葳蕤容光焕发的娇美模样,心情也很舒畅,心想陈操之法子不错,是该到处游玩散心,水土不服之症自然消解。

    板栗走在前头,大约离城十余里,看到陈操之的牛车了,走过去大声道:“啊,陈郎君,陈郎君去哪里?去东安寺!我家夫人也是去东安寺,这位法师是?啊,就是支公的高徒——”

    板栗跑回来向张文纨禀报道:“主母,钱唐陈郎君应支公之邀去东安寺,听说主母也是去东安寺,想来向主母见礼,与陈郎君同行的是支公高徒支法寒。”

    除了十六名带刀部曲外,这次跟随去东安寺进香的八婢八仆大都是张文纨从母家带来的心腹之人,其余簪花、短锄是陆葳蕤的贴身婢女,另一个便是短锄的阿兄板栗,所以张文纨并无太多顾忌,而且与陈操之同行也并非第一次,上回进京可是一路同行近一个月,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张文纨便令停车,对板栗道:“请陈郎君、支法师过来相见吧。”下了车,看着俊逸秀拔的陈操之与一个青年僧人并肩而来。

    陈操之向张文纨深深一揖:“晚辈见过陆夫人。”

    支法寒也向张文纨合什施礼,听说陆夫人是去东安寺进香的,赶紧道:“小僧引路,小僧引路。”

    立在张文纨身后的陆葳蕤这时走上一步,款款万福道:“陈郎君安好——支法师安好。”

    陈操之与支法寒一起还礼,支法寒还不知这甜美娇俏的女郎是谁,听陈操之称呼其陆小娘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不是巧遇,而是预先约好的,不禁微笑起来,车动、人动,却原来还是心动啊。

    张文纨道:“真是巧,正好与支法师和陈郎君同行。”对陆葳蕤道:“蕤儿,上车,还有三十里路呢,得抓紧一些,来,与我同车。”

    陆葳蕤便跟着继母张文纨上了牛车,陈操之与支法寒相伴而行,走着走着,识趣的和尚支法寒干脆和骑白马的冉盛同行,不妨碍陈操之与陆夫人和陆小娘子说话。

    陆夫人听陆纳说起过陈操之已顺利通过大中正考核,这次又细问陈操之当日情景,因为她知道葳蕤想听。

    陈操之便将当日司徒府考核之事细说了一遍,当然,陈操之没有提陆始刁难他反而受窘之事。

    张文纨听说陈操之要求将明圣湖作为对他的赏赐,她不问陈操之,却问陆葳蕤:“蕤儿,那明圣湖怎么样,很美吗?”

    陆葳蕤点头道:“嗯,很美,比蒋陵湖还美三分。”

    张文纨一笑,对陈操之道:“操之昨日把葳蕤那幅画救回来,葳蕤大悦,看那画上三座山看了半宿,这算是葳蕤得意之作了。”

    “娘亲——”陆葳蕤娇嗔。

    张文纨道:“好了,蕤儿自与陈郎君说话,让我歇歇,我可都是为你问话呢。”

    陆葳蕤坐在车窗边又羞又喜地看着陈操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娘亲可就坐在身边呢,说道:“陈郎君乘车吧,还有好远的路呢。”

    陈操之道:“无妨,安步当车,正可健身。”

    陆葳蕤道:“我也想下车走,却怕耽误了行程。”

    陈操之道:“路还长,将到东安寺时再步行吧,我是走惯长路的。”

    两个人一个车里一个车外,说些家乡琐事、花鸟虫鱼、书法绘画,没有儒玄辩难的机锋,只是娓娓絮语,恍若春风拂面,非常清爽惬意——

    张文纨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对璧人温柔地说话,心里很感动,有着强烈要成全这二人的意愿。

    三十里长路,中途在一处小集镇歇了小半个时辰,饮些热茶,吃些糕点,车夫给犍牛喂了些草料,然后继续赶路,来到汤山脚下已经临近午时。

    东安寺在汤山南麓,距离山下有一里多路,张文纨与陆葳蕤都下车步行,支法寒在前领路,一行人沿山道缓缓上山。

    张文纨见汤山风景秀丽,山虽不高,但云蒸霞蔚,好似有仙人在吞云吐雾一般,不禁连声赞叹。

    陈操之道:“陆夫人,那并非云雾,而是汤泉蒸发出的水气,汤山即因泉而得名,用汤山之泉沐浴可强身健体。”

    支法寒问:“陈檀越以前游过汤山乎,何以言之甚悉?”

    陈操之道:“吾师稚川先生在其《玉函方》里提及建康汤山,认为汤山之泉对风痹之症和三燥之疾极具疗效。”

    这时,山道上走下一个僧人,向支法寒合什道:“师兄,钱唐陈檀越请到了吗?”

    支法寒道:“这位便是陈檀越,还有左民尚书的夫人与女郎,前来本寺进香。”

    那僧人赶紧分别向陈操之、陆夫人和陆葳蕤合什施礼,又对支法寒道:“师兄,今日寺里贵客不断啊,半个时辰前,王逸少王檀越也到寺中拜访吾师,王檀越是从京口返回建康路经此地的。”

    陈操之听得王羲之也在寺中,顿觉精神一振,王羲之是东晋最能让后世铭记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谢安,王羲之流芳千古是因为他那生花健笔,谢安则是因为其非凡的雅量和挽狂澜于既倒的功绩名传百代,东晋风流集中体现在这二人身上——

    陈操之与谢安有过一面之缘,片言只语便匆匆而别,诚然遗憾,而王羲之更是至今未得一见,原以为入建康就能见到这位爱鹅成癖、为老妪书扇、辞官不做优游山水的书圣王羲之,却道去了京口,未想今日会在这汤山东安寺相逢!

    陆葳蕤时时注意着陈操之,这时轻声道:“陈郎君可以向书品第一的王公请教书法了。”

    陈操之微笑道:“这个自然不能错过,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去看宝珠玉兰。”

    陆葳蕤晕红上颊,说道:“看宝珠玉兰也不是很要紧,我也很喜欢书法的。”

    支法寒师兄弟二人在前,陈操之陪着陆夫人和陆葳蕤在后,入山门,见半山腰上一座清雅小寺,大殿三楹、精舍十余间,另有草庐若干。

    支法寒的师弟先进寺中向师父支道林禀报,支法寒陪同陈操之、陆夫人和陆葳蕤正待入殿参拜,却听得佛寺后有喧哗之声,有人道:“如此擘窠大字,当世也只有我家小郎君写得出来吧!”

    第十八章 书壁

    冉盛听得有人口出狂言说如此擘窠大字当世只有他家小郎君才写得出来,心道:“谁家小郎君这么高超,比得上我家小郎君吗?”便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我去看看谁在写字。”撩开大步就去了。

    陈操之怕冉盛惹事,对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道:“且先去看看。”便与支法寒一道陪着陆夫人和陆葳蕤向东安寺左侧绕去,见一堵黄墙下拥着一大群人,有寺里的光头僧人和未落发的侍者、有来进香的信众、有大户人家仆役,都伸着脖子在看黄墙上写的几个大字,因为被人挡着,陈操之只看到几个大字的上端,但起笔藏锋绝佳,虽未见全体,亦知是上品好字——

    冉盛站在那里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大声念道:“片片仙云——写得好,不过不算顶好,片字写得太粗,云字又太细——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冉盛见有人瞪他,当即瞪回去。

    陈操之当即喝道:“小盛,不许胡言乱语!”

    冉盛嘀咕道:“字是写得很大很好,但要说天下第一,我看未必——”

    香客中有识得陈操之的,惊喜道:“这是江左卫玠陈操之,陈郎君!”

    有个书僮模样的少年对冉盛口出不逊之言很不忿,又妒忌陈操之这般俊美,鼻子出冷气道:“有谁说这四个大字不算顶好的那就让他写个顶好的大字出来看看!”

    冉盛涨红了脸,问那书僮:“这字是你写的?”

    书僮傲然道:“我哪写得出,是我家小郎君写的。”

    冉盛争强好胜,不肯让这书僮比下去,说道:“我家小郎君比你家小郎君写得还好,我家小郎君左右手都能写字,你家小郎君能不?”

    陈操之正待责备冉盛莫要多嘴,陆夫人张文纨听冉盛争得有趣,笑吟吟示意陈操之莫要阻止冉盛与这书僮斗气,冉盛虽然看上去身量比这书僮大了一倍,而且虬髯茬茬,但年龄应该和这书僮差不多的,两个人都在为各自的小郎君自豪,互不相让——

    陆葳蕤抿着嘴笑,她见过陈操之的左右手书法,双手都能写一笔好字的当世应该只有陈郎君一人吧,所以她不用担心陈郎君会输给谁。

    那书僮斜睨着陈操之,道:“双手会写字不稀奇,关键是要写得好,若是胡乱涂鸦算得了什么,那我也会。”

    冉盛怒道:“就凭你,站一边去,把你家小郎君叫来。”

    “叫就叫。”那书僮转头问一个仆役:“小郎君去哪里了?”

    那仆役道:“和郗小娘子去寺后摘枇杷了。”

    那书僮看了陈操之一眼,对冉盛道:“你们等着。”小跑着去了。

    这时人群散开,陈操之看到了写在寺院黄墙上的那四个行楷大字——“片片仙云”,片片仙云应该是指这汤山处处升腾的温泉云气,这四个字每个都有六尺见方,气势宏阔,笔力凝健,蓄势藏锋,神完气足。

    康有为曾说写大字有五难:一曰执笔不同、二曰运管不习、三曰立身骤变、四曰临仿难周、五曰笔毫难精,有是五者,虽有能书之人,熟精碑法,骤作榜书,多失故步——

    在这样的墙上写字,与平时伏案书写大不相同,用的笔也是特制的如椽大笔,因为笔重,握笔姿势亦不同,不可能以四指执笔,而是虎口握笔,写大字用笔之妙在于用锋,要万毫齐力而又毫发无撼,间架结体尤难,这对书写者的书法功力要求很高,要经常习练大字,而且还不仅仅是多练就能写得好的,没有小楷的根基根本写不好大字,而眼前“片片仙云”这四个大字有碑刻的金石气,又有行楷的流丽韵味,结构精妙,一气呵成。

    陈操之赞道:“妙极,果然是绝妙擘窠书!”

    冉盛眼睛瞪成了牛眼,结巴道:“小郎君,你,你也这么说!”

    陈操之道:“不敢说是世间第一,但我是远远不及。”

    冉盛道:“那是因为小郎君没有练过这样的大字,小郎君的左右手书法没人比得上吧?”

    支法寒道:“陈檀越左右手都善书法吗,今日一定要见识见识。”

    陈操之含笑道:“雕虫小技尔,还是去拜见支公吧。”转身便待回去,听得先前那书僮叫道:“我家小郎君来了。”陈操之便站住脚,他也想见识一下这个精擅擘窠书的小郎君是何许人也?

    就见寺外芳菲小径上,走来一对青年男女,那男子约弱冠之年,身量在七尺三寸许,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眉目清朗,行步舒缓,给人以清风明月之感;这男子身边的女郎也是双十年华,虽不及这男子秀美夺目,但身姿丰盈婉约,面形饱满腴嫩,双眉细长,杏眼盈盈,一边行路一边注视身边的男子,神态温柔,含情脉脉——

    陆夫人一看到这对款款而来的青年男女,不自禁的就把这二人与陈操之和葳蕤相比较,那男子除了身量比陈操之略矮一些,容止风仪皆不在陈操之之下,那女郎固然也是一个美人,但与精致娇美的蕤儿相比,无论容貌与气质都要稍微逊色一些——

    这一对青年男女是谁?这样出色、而且书法绝佳的男子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那书僮朝陈操之、冉盛二人一指,说道:“小郎君,就是这两个人说你的字写得不好。”

    陈操之暗暗摇头,这个书僮真会挑拨,他可不想莫名其妙树敌,问道:“我是这么说的吗?”

    那书僮被陈操之这么一问,有些畏缩,强词道:“可你也没夸赞我家小郎君的字写得好啊——”

    话没说完,就被众人七嘴八舌打断,纷纷说陈郎君刚才就说了这是绝妙擘窠书,就连那青年男子的仆役也是这么说。

    众人纷纷扰扰说话时,那青年男子不发一言,神情高迈,淡然面对。

    支法寒上前合什问讯:“小僧东安寺支法寒,请问檀越高姓?”

    那青年男子显然听过支法寒的名字,还礼道:“原来是支师兄,在下王献之,随父来贵寺访支公。”

    陈操之心中一动,原来此人便是王献之,果然是王羲之七子中最杰出的,比之王凝之、王徽之更显华采不羁、风流蕴藉,那么王献之身边的女郎定是郗超的从妹郗道茂了。

    支法寒向王献之引见陈操之,王献之近一年来都在京口与表妹郗道茂在一起,也听过陈操之的名声,听支法寒说眼前这清俊挺拔的男子便是号称江左卫玠的陈操之,不禁暗赞一声名不虚传,但心里却不免有些芥蒂——

    王献之待人不温不淡、寡言少语,貌似不与人争,其实极其自负和高傲,幼年时尝观看门客玩樗薄,樗薄类似后世的象棋,王献之看了一会,说:“南风不竞。”意指居南而坐者要输,那门客讥笑道:“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王献之觉得被轻视了,怒道:“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拂袖而去。

    刘真长便是谢安的妻兄、沛国刘惔,精通老庄、明辩玄理,曾预言桓温灭蜀、专权等事,料事必中,识鉴非凡;荀奉倩便是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的荀彧的儿子荀粲,以玄心和深情知名,那个在寒冬腊月赤身冻得冰凉然后给发高烧的妻子降温的痴情男子就是这个荀奉倩——

    王献之此言的意思是说他只佩服荀粲和刘惔两个人,其余人不在他眼里,王献之对自己的书法更是自负,谢安曾经问他:“君书何如君家尊?”问王献之的书法与其父王羲之相比如何?若按常理,自当承认不如乃父,王献之却答道:“故当不同。”意指各有特色,谢安道:“外论不尔。”意指时论王羲之的书法胜过王献之,王献之不服气道:“人哪得知!”

    王献之在书法上的骄傲和自负,对自己父亲都不肯谦逊半句,如何容得陈操之对他的擘窠大字有半句非议,虽然又听说陈操之是夸赞了这四个字的,但未亲耳听到,当即略施一礼道:“也请陈兄写几个大字一看吧。”

    王献之还是少年气盛啊,陈操之微笑道:“王兄大字在上头,谁还敢在上面书写啊。”

    王献之觉得陈操之此言不是很敬服,似谦虚实揶揄,便道:“写几字又无妨,陈兄何必太谦!”即命人取白马作坊特制的椽笔来。

    陈操之看了一眼身边的陆葳蕤,陆葳蕤眼神清澈、唇边含笑,陈操之又看了一眼郗道茂,心想:“葳蕤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