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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狼第37部分阅读

    十几年大帅,已经是老眼昏花了,我只看到那旗,还以为是我们的马队呢。”

    无论是马术、还是剑术,贾明河都比贺宝刀要差上一点,无论他如何有天赋,后天如何用功,半路出家的贾明河总也赶不上将门出身、自幼有名师指点的贺宝刀——这是他心中一个很大的遗憾。可贾明河的年龄让他足以自傲,不用说和他平级的赵、金、贺、杨,就是那些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向他俯首敬礼,一口一个“大帅、末将参见”的营官们,除了魏兰度和吴忠这俩,也个个都要比他年长,有的还要年长很多。

    “这面旗绝不能有失……”

    贾明河对何马说道,刚才被攻击的队旗是属于选锋营甲队的,其他的队旗上都有着和营旗一样的花纹图案,可这面队旗却和其他的旗帜格格不入,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图案,只有书成两列的八个墨字:毛帅东江,旅顺选锋。

    “这面旗,比救火营的蛇旗还要早,更不用说我们的营旗。”这面旗是张盘在旅顺建立选锋营时定下的营旗,贾明河带领全营接受镇东侯改编时,换了和救火营类似的一面旗当营旗,而这么老营旗就被贾明河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大帅放心吧,末将誓死保护好这面旗。”何马俯在马背上向贾明河郑重说道,他深知这面旗对贾明河的意义,十几年前各营的营旗被被镇东侯一概收回的、队旗销毁,而这面老营旗则被贾明河小心保存起来,新军建立后贾明河又把它取出,还是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

    刚才金声响起不久,失去战马的闻商铜就不得不徒步逃回本阵,刚回过一口气,一个冲到他身边的战马突然悲鸣一声,摔在闻商铜的身边,把他吓得往旁边一跳险险避开。从马背上滚乱下来的是好友赵芝泉,他的战马被明军的火铳击中,幸好人没事。

    脸色发白的闻商铜看着同样面无人色的赵芝泉,急切的问道:“王大哥呢?”

    “王大哥,王大哥、王大哥……”赵芝泉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王大哥不在了……我亲眼看见的……”

    顺着赵芝泉的伸出的手臂,闻商铜看到了正缓缓策马离去的贾明河的背影,他盯着那个背影死死地看着,突然感到激愤的泪水夺眶而出:“狗官!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有五个可怜的孩子等着他回家呐。”

    孙笑——这是闻商铜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这个从遥远江南来的东林士人,给他们当了两年的县官。

    百姓不愿意交出藏粮,无论如何也不肯交,父母官孙大人就把孩子们捉去,当着大人的面,把两根手指那么长的钢针,插进孩子们的体内。凡是不缴粮的人家,一家也逃不过,要么交出活命粮等着全家饿死,要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又一根的钢针慢慢地扎进儿女的体内。

    但还是有人不缴粮,有的人是真的缴不出粮,孙笑就下令用针去刺孩子的眼睛,他不信父母能忍心看着孩子被生生刺成瞎子。可还是有,有的人确实没有任何藏粮,那么,就刺孩子的另一只眼吧,确认一下他们真的没有撒谎……

    那天,五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被从县衙里扔了出来,当时还是修鞋匠的闻商铜,和他的邻居裁缝赵芝泉都低下头,堵着耳朵不去听那几个还不太懂事的孩子的哭泣声。

    “爹——”

    “娘——”

    几个无助的孩子,在地上乱爬着,紧闭着的眼皮下还在汩汩地流出着血。旁边还有衙役们的嬉笑声,他们用棍子去戳几个瞎眼孩子纤细的手指,看着孩子们疼得尖叫、在地上翻滚挣扎,于是就会发出一阵欢乐的大笑声。等笑得不那么厉害后,就会去戳另外一个小孩的指尖……

    这种事闻商铜已经见过得太多了,这几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肯定被活活打死在县衙里了——这么不懂得节约、一点存粮都没有的刁民,简直就是存心和孙大人的考绩做对,打死也就打死了。不会再有人管这几个孩子,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们、照顾他们。而他们五个,肯定会像之前的那些遭遇相同的残疾儿一样,哭喊“爹”、“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天,闻商铜发现自己其实不认识王二德,那个胆小怕事,不会做买卖、不懂得生意经、靠掏阴沟为生,穷得三十好几也讨不上老婆的王二德;那天,闻商铜和赵芝泉看着那个以胆小出名的老实人,突然大步走向县衙,抡起铁锨把那几个嬉皮笑脸、还在折磨几个瞎眼孩子取乐的衙役的脑袋打开了花;那天,闻商铜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他举着钉鞋的板凳跟着王二德冲进了县衙,后面是挥舞着大剪刀的裁缝赵芝泉……从那天开始,闻商铜不再是大明的子民了,从那天开始,闻商铜就是贼了;从那之后不久,闻商铜就是被秦军追、被楚军赶,被汴军杀的西贼了。

    “狗官!禽兽!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啊。”闻商铜感到自己的眼泪和鼻涕都喷涌了出来,流得满脸、满胸都是。加入西营以后,长得虎背熊腰的王二德被李四爷选入马队当了个小头目,但他其实还是那个只会掏阴沟、每天只能从官府那里挣几文钱糊口的胆小汉,都做贼了还是从来不敢说谎、还是不会骗人、还总是相信善恶终有报。每次被官兵追赶的时候,王二德都会把五个瞎眼孩子用绳子串在一起带着他们逃亡,每天回营后,王二德都会把五个养子拢在膝边,给他们讲故事。每次闻商铜都能听到他们发出天真的笑声,总能看到王二德不厌其烦地给五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洗衣服——他们都是我儿子啊,这点小事都不做还好意思当爹么?

    一瞬间,所有恐惧统统离体而去,闻商铜捡起一根木棍,追着杀害王二德凶手的背影而去:“杀官兵啊!”

    几年前发生的一幕又一次重演,曾经挥舞着剪刀冲进县衙、把从来不敢仰视的县官大老爷捅死在大堂上的裁缝,也又一次追在老友背后,向着武装到牙齿的白羽兵冲去:“杀官兵啊。”

    今天,李文节被大将军告知他不需要上阵,他负责带领的这群和叫花子差不多的闯贼男丁,唯一的目的就是麻痹敌军。看到那些头顶白羽的金属怪物越逼越近后,李文节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今天他见到的这些官兵,比之前见过的甘陕边军装备还要好。当一群披头散发的人从身前冲过时,当听到他们悲怆的呐喊时,李文节脑袋突然轰的一声,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杀官兵啊!”李文节完全忘记了大将军的嘱托,也忘记了他身后的手下,还有他的职责,大脑一片空白,疯疯癫癫地追到了那队人身后:“杀官兵啊!”

    几千被部署在侧后,根本没有被许平计算在内,也从未打算投入作战的闯营士兵,突然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向着明军猛冲过去。那些被打得节节后退的近卫营长矛兵,也突然士气一振,虽然很多人还是在继续后退,但也有人立定脚步,发出同样的呐喊声。

    许平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只不过那次他站在发出这种呐喊的人群的对立面。

    “燧发枪手!”许平一愣,马上发出一声断喝:“火速上前,将新军队形打散!”

    ……

    异变发生后,贾明河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当时的呐喊声略有不同,尽管过去了二十多年,那如雷般的“杀鞑子啊”的呐喊,贾明河仿佛还能听见,他当时也是发出呐喊的一员。

    那是遥远的辽南,正红旗的刘兴祚,后来改名爱塔的家伙,领着后金军在辽南横征暴敛,他们用炙热的烙铁烤白发老人的脚底板,把孩子的手指一根根地掰断,搜刮尽百姓的粮食后,还把妻子、姐妹和女儿从她们的家人手中夺去,去与蒙古人换东西。

    百姓,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分老幼聚集在一起,发出绝望的呐喊。当时,只有十几岁的贾明河,混在辽南的百姓群中,面对着正红旗的屠刀。他还记得刘家几兄弟,全身披挂站在后金军中耀武扬威,像是在比赛一般,张弓搭箭向辽民射来,每次射中一个百姓时都会大笑一番……金、复、盖、海四卫的百姓屠戮一空——后来,镇东侯因为刘家兄弟在喜峰口的功绩,不但没有追究他们的罪孽,还保举他们升官发财。

    刘兴治,贾明河曾亲眼看见他带着后金铁骑杀来,把乡亲们成片地砍倒,翁铁匠,这个总给贾明河包子吃,总是笑眯眯的好老头,若不是他抱住才十几岁的贾明河,用自己的后背替少年挡下那一刀,估计贾明河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当时,贾明河不敢出声,躲在翁铁匠僵硬的身体下,流着泪在心里痛骂着“禽兽”;后来,在镇东侯那里见到刘兴治时,贾明河会拱手和他客套,与他一起吃过酒、谈笑过、还在他与镇东侯手下结亲时送上过一份贺仪——已经以镇东侯意志为意志的贾明河,早就把这份仇恨埋在心底再不提起。

    但这似曾相识的呐喊声,再次勾起了贾明河的回忆——漫山遍野的尸体,后金汉军的士兵在每具尸体上都戳上一下,戳到贾明河的大腿上时,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当时两个汉军士兵的对话他直到今天仍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可是正红旗,纵横辽东的正红旗,”口气中的那种傲慢和不屑贾明河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蟊贼那里是我们的对手?”

    然后就是投奔旅顺的亡命之路,然后就遇到了张盘张大人,然后就有了“毛帅东江、旅顺选锋”这面旗帜,然后还有每一个加入张大人的选锋营的人都需要发下的誓言:为生者伸冤,为亡者雪恨,杀贼护民、死而后已。

    对面的呐喊声听来是那么的熟悉,一恍悟间,贾明河竟然不知道身处何地——在辽南的时候,那些后金的细作总是些地痞无赖,被杀害示众的明军细作,总会有人冒着全家遇难的危险去偷回他们的尸体,让这些勇士能够入土为安;在关闭大都督前,贾明河带兵出京时,也还能在路边看到欢呼的民众,送来犒劳饮食的父老;而现在……这次离开京师,路边只有紧闭城门的县城,逃散一空的乡村;在河南的农村,只有地痞无赖肯当新军的细作,他们在深夜潜来新军的军营,索要金银的厚赏而不敢暴露身份,说一旦被发现就会被乡亲们打死;而那些村子里总会有层出不穷的农民甘愿当许平的密探,而他们的尸体总会在夜间不翼而飞……

    选锋营的侧击部队先是遭到敌方火力的近距离猛击,在队形恢复前一批衣衫褴褛的闯营士兵就扑上来,用棍棒、石块、牙齿和指甲和新军士兵战斗,并真的开始将他们逐退。看着这太熟悉不过、青年时代曾一次次遇到过以致刻骨铭心的场面,贾明河头一次感到困惑,之前他并不是站在这些疯狂的百姓对面的:“难道我们不是万民景仰的长生军了么?难道我——变成了张大人和他建立的选锋营誓死要消灭的害民贼了么?难道——我今日竟会落败么?”

    ……

    “杀官兵啊!”

    第二十六节 退兵

    选锋营的丙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数千涌上来的布衣农民不是问题,如果队形严整的话,来多少这种农民都无异于送死。可是近卫营的燧发枪兵在掩护他们,李之渊几次想率队去消灭他们,但却被一波波扑上来的闯军士兵拖住。

    和那些当兵就是为了吃饷的人不同,作为队官,李之渊深信选锋营是不可战胜的。汹涌而来的人流从被燧发枪齐射打开的缺口里冲入,面对绝对优势的敌人,丙队的阵型被撕扯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再也难以恢复了。

    又是一排齐射打来,队里这次甚至没有回击,因为选锋营的步枪兵也开始和闯军搏斗,幸好,或许是幸好吧,敌兵已经从两翼延展过来,侧面近卫营的火力被他们自己人挡住了。只是这也让那些不坚定的士兵变得更加沮丧,李之渊那些当兵就是为了吃饷而缺乏足够荣誉感的部下,开始脱离阵型后退。

    李之渊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每一个人都要对付五、六个闯军,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抱住腿脚,被掀翻在地,就连一些果长也开始掉头逃跑。

    “我们是战无不胜的白羽兵……”

    李之渊怒吼着,一剑刺入面前敌人的胸膛,接着飞起一脚把尸体踢了出去。又一个敌兵挺抢枪刺来,李之渊根本无视这种无用的攻击,狠狠一剑砍下把这个闯贼砍得身首异处。李之渊苦练多年武技,绝不相信农民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哪怕是一大群他也毫无畏惧。

    “……我们是杀贼护民的选锋营……”

    从贾明河开始、到何马,历任选锋营营官都不会忘记告诉部下张盘将军创建这个营时的誓言,李之渊一剑快似一剑,每挥出一剑,都会有一个闯贼惨叫着倒下,转眼间他身边横七竖八都是敌人的尸体。越战越勇的李之渊右手一剑再捅死一敌,拔剑的同时左拳一挥打在那个想趁机逼上来的贼子脸上,铁拳过处顿时就是血光横飞。

    再一剑,把下一个敌人的右臂齐肩砍断,李之渊还来不及收剑,那个闯贼突然纵身跃来,用剩下的一条胳膊攀住李之渊的左臂,张嘴就向他左手上咬去。

    牙咬在铁手套上,李之渊并没有感到什么疼痛,他用力一甩却没有挣开,那个闯贼已经咬得满嘴流血却不肯松口。李之渊反手一剑把他脑袋斩了下来,又狠命地摔打了几下,总算是把那颗人头甩掉。

    当李之渊再次抬起头时,猛然看到面前又站着一个敌人,这个敌人身穿青色的布衣,头戴近卫营的制式斗笠,把手中的燧发步枪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仔细地瞄准着近在咫尺的李之渊,枪口指在那双藏在威武面甲后的双眼的正中。

    这个穿着草鞋的近卫营士兵,身材并不出众,他站在人高马大,全身灿烂盔甲的李之渊面前,好像也就才到这铁塔般的大汉的颈部。近卫营的士兵仰头看着自己的目标,手指已经扣下了扳机……

    “……我们是万民景仰的长生军。”

    李之渊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火枪声就已经响起,同时还有一声轻蔑的评价:“狗官兵。”

    ……

    “收拢部队。”

    选锋营丙队的士兵正把后背亮给闯军,看到从侧翼迂回的新军被击退后,许平立刻下令把所有的部队拉回来,除了让参战近卫营的士兵控制友军外,还命令迟树德立刻出动:“拦住所有的人,不许进攻。”

    “贾将军应该也没有多少力量了,但我可以肯定他还有余力。”除了迟树德的这点骑兵,许平手中已经没有预备队,如果明军再次发起逆袭,或是某处战线陷入危机的话,许平没有任何办法解决。

    正面战场这里的战斗还在继续,第二道壕沟前的明军士兵尸体已经堆成一道小墙,明军的火铳手已经抵达壕沟前开始与闯军对射。

    “大人,火炮。”

    周洞天指着远方叫起来,许平把望远镜挪过去,看到两门炮正被一队明军推着赶来。许平只看了两眼,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战场正面,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来得太晚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明军的攻势显得越来越无力,在对射中,又有数以百计的明军火枪手被打倒在尸体堆中。

    “选锋营还有余力啊。”许平一直耐心数着对方出动的兵力,明军攻势虽然开始停歇,但许平深知远远没到可以反击的时候:“西营,那里怎么样了?”

    ……

    “许贼还是没有出现。”魏武变得越来越不安:“他早该到了啊。”

    “难道贾帅已经和他打起来了?”魏兰度看着对面的闯军,虽然还在节节后退,但他们已经从混乱状态中恢复过来,现在他们单面面对着合流后的新军两营,已经不复刚才的狼狈。

    “贾帅不可能走得那么快啊。”魏武怎么算怎么不对:“难道是许平一听到这里挨打就跑了?嗯,这鼠辈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许平不会这么丢下友军就跑的。”魏兰度摇头道:“如果他真是这样想的,在这里又何必留这么多军队呢?”

    “唉,”手下渐渐变得疲惫,魏武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见魏兰度也是犹豫不决,他就自我宽慰道:“如果许平没跑,他迟早会来,如果他跑了,那面前这些闯贼已经落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