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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照影行第2部分阅读

有破败的围墙,扬起了一大片灰尘。

    许多老百姓在大门附近驻足围观,掩鼻子、遮嘴巴的,管他蒙了一身泥粉,就是要看侯老爷如何改装门面。

    江照影站在人群外,双眸望进了高耸的屋宇,那片曾经耀眼闪亮的青色琉璃瓦屋顶,如成换了金光刺目的琉金瓦,显示出崭新的富贵气象。

    他目光越过了金色屋瓦,凝视着屋后城外山头的白雪。

    当年爹说,这宅子面南朝阳,气盛、人旺、财聚,永保江家青山长在,绿水长流,子子孙孙代代兴旺……

    “进门的大梧桐砍了。”旁边有人谈论着,“听说侯老爷嫌那棵大树太阴森,我在外面走了那么多年,瞧着也挺不自在的,砍了倒好。”

    “侯老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是他的宅子了,难不成还有江家人跳出来说话?”

    “大梧桐有什么不好?”一个男人不服气地道:“这梧桐树高,叶片儿大,青翠翠的好看,砍了鸟不能筑巢,院子没有鸟语花香,俗气!”

    “哟,你不是长寿吗?”有人认出他来,笑道:“侯家俗就俗了,哪像江家故意装点成体面的书香世家,暗地却做那伤天害理的坏事啊!”

    江照影震惊地抬头看去,而长寿抱着几捆新布,一脸凛然地环顾众人,张着嘴准备再辩论下去,正好就和他四目相对。

    “少爷!”长寿两眼发直,手上的布全掉下了地。

    江照影大惊,转身就跑,却被后面的人给挤住,脚步就慢了。

    “少爷啊,你是我的四少爷啊!”长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眼眶发红,咚地就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他的左脚。

    “你认错人了!”江照影低下头,用力挣脱道。

    “不!我没认错!”长寿还是抱得死紧,一张脸贴上了他的大腿,放声大哭道:“少爷!长寿好想你!他们说你在外地死了,我不信,天天烧香为你祈福,你好人好命,绝对不会夭寿早死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绝对认错人了!”

    眼见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江照影无由来的一阵慌张,左脚猛甩,双手用力推开长寿,立刻发足狂奔,见了小巷子就钻了进去。

    巷弄曲折,弯弯绕绕,他只是没命地乱钻,想为自己钻出一条活路。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回到了客栈边的小巷,喘口气,举起袖子,抹去眼眶里模糊了视线的水影,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

    小姐还在客栈里,他又在墙边蹲下来等候。

    骡车挡着他,街底闹哄哄的人群还在看打墙,大街也依然人潮来来去去,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守候主子的家仆。

    “少爷……”旁边忽然无声无息蹲来另一个人。

    “你?!”江照影无力地闭上眼,还是让他找到了。

    “少爷,你以前常带我走大门前这几条巷子。”长寿哑着嗓子道:“你说,这条往万花楼喝酒去,那条通到古玩铺子,还有……”

    “别提了。”

    “你果然是少爷啊!”长寿泪水迸出,拉着他的手,哭得唏哩哗啦的。“长寿自六岁就跟了少爷,整整十四年在少爷身边,少爷什么模样还不知道吗?你是老了一点点,可就是四少爷你没错啊!”

    “我不再是四少爷,不要这样喊我。”

    “少爷,呜呜,你回来多久了?住在哪里?”

    “我现在过得很好。”江照影低声道。

    长寿红着眼睛看他,这才看清一向衣着光鲜的少爷竟然换成了伙计装束,陡然激动地道:“少爷,你别在外头吃苦了,我在布庄当伙计,也成亲了,生活还过得去,你到我家来,我和我那口子一起奉养你!”

    “我说了,我不再是少爷,我可以自己过活。”

    “可是……你没吃过苦啊,呜……”

    江照影扯出一抹苦笑,问道:“长寿,你有孩子了吗?”

    “两个成天打架的臭小子,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希望是个乖女娃儿。”长寿好不容易露出了自豪欣喜的表情。

    见到旧日忠仆有了安定美满的生活,江照影心里着实为他高兴。

    “很好,你过你的生活,别再来认我。”他挣开长寿紧握的手,脸上不起一丝波澜。“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全忘了吧。”

    “少爷,我忘不掉啊!”长寿又哭了。“你对我那么好,又教我读书写字,这份恩情长寿一辈子记在心里,不能忘掉哇!”

    江照影不得不拍拍长寿的手背,“别哭那么大声,回去吧。”

    “呜呜,我就不信少爷会忘了过去,你可以不想念长寿,但你一定是想念着少奶奶和小少爷,这才会回来啊!”

    江照影一震,是啊,他一心一意回来故乡,为的是什么?

    乡关万里,心灰意冷,往事不堪回首,他尽可以改头换面,在异乡重新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又何必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回来这个什么也不再留下的地方呢?

    为的是——这是他长大的家乡,也有他的妻子、他的骨肉。

    “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敢去敲卢府的门……”

    “呜,少爷,你不知道吗?六年前,少奶奶带着小少爷改嫁了。”

    “是吗?”

    他竟然没有太大的惊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不必怀疑。

    少爷的神情平静得可怕,长寿不敢再哭,很小心地说道:“少奶奶嫁给咱们同乡的刑部郎中薛齐做续弦,住到京城去,又生了两个孩子。前两年薛大人父丧丁忧,他们又回到了城东薛府,少爷,你去看她吗?”

    江照影一字一字地听了进去,却是垂下脸,喃喃地低语。

    “我去了,她会见我吗?”

    “就算少奶奶不肯见你,可你总是小少爷的亲爹啊!”长寿倒是帮他心急,大声道:“我去求少奶奶,让你去见小少爷。”

    “别去!”

    “为什么?”长寿越说越急,还用力捏起自己手臂上的一块肉,“我是当了爹,这才明白骨肉的意思,骨肉、骨肉,骨和肉是长在一块的,永远也分不开的,小少爷是你的骨肉,终究还是要认你呀!”

    “庆儿……”江照影忘情地喊了出来。

    孩子都九岁了,这些年来,他离家在外,没尽到一个作丈夫、作父亲的责任,即使在每个不眠的夜里,他想念他们,想到痛人心髓,但他又有何脸面去见他们?

    “还是算了。”他颓然地长叹一声。

    “既然想见,为什么不去见呢?”

    熟悉的温柔声音传来,他惊恐地起身,望向那双柔美的明眸大眼。

    喜儿站在一旁,听到了这一切,心头微感酸疼,凝望着失神的他,又一次问道:“想见你的孩子吗?”

    他凭什么?卑微的他甚至不值得小姐的一声关心问候。

    “小姐,我送你回去。”他走去解开拴着骡车的绳子。

    “少爷?!”长寿见到少爷竟然干这种下人赶车的活儿,也顾不得人家小姐就在旁边,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江照影赶起老骡,不再去想、不再去听,也不再去看,这里没有什么江四少爷,他仍是一个小小的油坊伙计,只求每天干活,图个温饱,下半辈子就是这样过了。

    薛府大宅,家仆忙碌地洗刷屋子、张贴春联,准备迎接新年。

    女主人卢琬玉神态亲切和善,原先还笑意盈盈地听“程实油坊”的女当家描述制油的新鲜事,一听到“江照影”的名字,美丽的脸庞立刻罩上了一层寒霜。

    “是他要你来说情?”她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对不起,程姑娘,我没空,薛府进油的事,你再跟管家谈。”

    “薛夫人,不是的,他没有要求我来说情,是我自己来的。”

    喜儿很镇定地回话。她说不上想帮江照影的原因,明知道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她也没义务帮忙,但她还是来了。

    是不忍见他那始终沉默不语、成天拼命干活儿的压抑神情吧。

    “他总算知道回来了,我都当他死了!”卢琬玉还是坚拒道:“我现在是薛爷的妻子,我不会见他的。”

    “薛夫人,你不用见他,你只要让他见到庆儿,这就行了。”

    “我也不让孩子见他,现在庆儿的爹,是薛爷。”

    喜儿尽可能不惹恼卢琬玉,柔声道:“他已经回来三个月了,他不敢上卢府找你,为的也是不愿打扰你的生活,可父子天性,血脉一气,骨肉相连,请让他瞧瞧孩子长大的模样吧。”

    “他从来就不关心庆儿,有什么好瞧的?”卢琬玉失去温婉神色,拉高了声音道:“程姑娘,他既然是你的下人,你何必拉下身段帮他求情?这是他们江家自作孽,不可活!”

    “江家败亡,确是作孽,可四少爷是好人。”

    “你喊他四少爷?”

    “四少爷有恩于我,虽然他现在是油坊的伙计,可我心里还是敬他是四少爷。”喜儿很诚恳地回答。

    “他有恩于你?”卢琬玉打量了程喜儿的容貌,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八年前他离开时,你能有几岁?你又哪能知道他是好是坏?”

    喜儿说了四少爷的一念之善,从而让她当上程家女儿的经过。

    “有关四少爷的浮浪行径,我长大后也听说了,我是不懂夫妻生活,但我也想象得出来,薛夫人你那两年不好过。”

    卢琬玉顿时红了眼眶,喉头哽了哽,拿出手绢拭去眼角泪珠。

    “对不起,让夫人难过。”喜儿大着胆,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其实四少爷还是很在意你、很需要你的,你回娘家那天,他就是心里害怕,怕你和庆儿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留他孤单一个人,这才那么凶的。”

    “你知道那天的事?”卢琬玉诧异地道。

    “你们在大门口吵架,庆儿哭了,我在旁边哄他。”

    “是你?!我记得你了!”卢琬玉惊讶地望向已是如花似玉的喜儿。“你是那个小姑娘!庆儿向来不让外人抱的,你竟然可以哄他不哭。”

    “啊,夫人记得我?”喜儿倒是感到意外。

    “那天的事、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那是最后一面……”卢琬玉神色凄迷,不觉低声啜泣了起来。“我过了两年才改嫁,这段时间,我还能想谁呀?心里也是盼他回来接我……”

    喜儿心中叹惋,卢琬玉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原跟四少爷是一对不可多得的金童玉女,只可惜造化弄人,落得如今各自西东。

    既然无法破镜重圆,她只求捡起碎片,尽量为他们补好裂痕。

    “夫人,外面都说薛大人待你很好,你现今过得幸福,喜儿看了也很羡慕呢。”她软言软语地安慰着。

    “嗯,是的……”卢琬玉渐渐止了哭泣,抬头看着这个小姑娘。

    一双看似天真无邪的明眸大眼,却又懂得善体人意,知恩图报,她年纪轻轻就能掌理百年油坊,应该有她独到的缜密心思吧。

    “程姑娘,我答应你。”她抹去泪水,又恢复薛家主母的雍容神色。“我现在是薛家人,我不想让相公知道介怀,这事请你不要张扬,我会另外安排时间请你们过来,他可以见庆儿,但不能相认。”

    “好的,谢谢夫人。”喜儿喜出望外,一双水眸明亮无比。

    家仆在门口贴上一个大大的“春”字,春到人间,马上过年了。

    江照影不安地坐在厨房门外,不明白小姐为何带他到这间宅子。

    就在油坊伙计的艳羡目光中,他又被小姐叫了出去,却不是叫他驾骡车,只叫他提了两壶最精制上等、只送不卖的胡麻油,一路走来这里。

    “你叫阿照?你家小姐要你进去。”一个仆人过来喊他。

    一路穿屋过廊,走进一座有假山池塘的花园,虽是隆冬天寒,但围子里的牡丹、菊花、白梅还是开得一片花团锦簇。

    “阿照!”喜儿站在凉亭里,招手唤他进去,展露甜美的笑靥道:“琬玉姐姐在等你。”

    琬玉?!

    剎那间,他如遭雷击,只能僵硬地移过视线,震楞地望着那张回头看他的美丽脸孔。

    多年不见,她添了一股成熟风韵,越发有了富家少奶奶的贵气,前尘往事一涌而出,一想到过去亏待了她,他竟是愧疚地不敢再看她。

    他立刻低下了头,见到自己一身布衣,又是自惭形秽。

    卢琬玉只是看他一眼,随即转过脸,走到亭子的另一边,语气平淡地出声道:“春香,你跟他说吧。”

    “是的,小姐。”跟随多年的贴身丫鬟春香走到江照影身边,也不唤姑爷,就冷着脸,直接说道:“你看那边,那位穿着宝蓝棉袄,从左边数来第二位的男孩,就是你的小少爷。”

    是庆儿?江照影又是一震,不由自主地走出几步,目光定在小桥上头几个嬉戏玩耍的小孩,双手扶紧了凉亭木柱,这才能稳住轻颤的身子。

    薛家仆人在池塘冰上凿了一个洞,两个较大的男孩笑嘻嘻地垂了钓竿,而一个女童则是娇滴滴地撕了馒头屑,丢到冰洞里诱引鱼儿,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男童让奶娘扶着,垫起脚尖看哥哥们钓鱼。

    那个宝蓝棉袄的孩子,有着一张俊俏可爱的小脸,神情活泼,动作灵活,嘴里嘀嘀咕咕地跟妹妹说话,他正是九岁的庆儿。

    江照影眼睛湿润,喉头像是梗了一块石头,想吞,吞不下,想说话,又开不了口,只能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亲骨肉。

    父子相距不过百来尺,中间阻隔的却是八年时空,他好想缩短这个距离。

    “你不能过去!”卢琬玉冷冷地道。

    江照影硬生生停下脚步,没有踏出半寸。

    “琬玉姐姐,我先退开,你们聊。”喜儿觉得自己不该杵在这儿。

    “喜儿,请你留下,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气氛沉闷得可怕,春香过来帮主子和喜儿换茶,仍是不理会江照影。

    “这几个孩子很友爱呢。”喜儿故意打破沉默,望向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微笑道:“较大的那位是薛老爷故妻所生,那庆儿是二哥了?”

    “庆儿是小名,他现在叫薛琛,这是我家老爷慎重思考之后所取的学名,取其珍宝之意。”卢琬玉聊天似地说着。

    “薛老爷很疼庆儿了,庆儿有爹娘疼,真是一个有福份的孩子。”

    卢琬玉知她“爹”娘两字意有所指,又刻意抬高了声音。

    “我家老爷视庆儿如己出,不像有人不知道自己孩儿的生日。”

    八月十七日——江照影看着孩子,无语地握紧了拳头。

    喜儿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赶忙转开话题,“哪天琬玉姐姐有空,带孩子过来我油坊坐坐,顺便看制油的过程,很有趣的。”

    “好,有空的话我会去,只是我不想见到你今天带来的这个伙计。”

    言多必失,喜儿不敢再看江照影的表情,忙从腰间掏出一个事物。

    “我今天临时过来,没有准备给三位公子和小姐的礼物,这里有一个我自己做的香包,琬玉姐姐不嫌弃的话,就给珣儿玩玩吧。”

    “好精巧的手工,我都想据为己有了,要给了珣儿,她一定很开心的。”卢琬玉接过香包,仔细端详上头的绣工,总算露出了笑容。

    “珣儿很大了,她也跟着哥哥念书吧?”

    “是啊,珣儿七岁了,我家老爷请了夫子,三个大的一起念书,最小的还不太懂事,也能坐在后面跟着背诗呢。”谈到了孩子,卢琬玉更加容光焕发,一扫之前的阴霾,完全忘了“那个伙计”的存在。

    江照影看着孩子,早已思绪混乱,心乱如麻。突然之间,“珣儿七岁”就像一道利箭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脏。

    琬玉改嫁不过六年,女儿怎么已经七岁了?难道……

    他倏然转身,眸光变得狂乱,盯住了曾是他所深深思念的妻子。

    “你做什么?”春香吓了一跳,忙护在主子面前。

    “没事的。”喜儿也赶紧起身,拉了拉江照影的袖子。

    卢琬玉发现说溜了嘴,也就收敛起笑意,以平板的声音说出实情。

    “我离开江家后,发现有了身孕,生下来的就是珣儿。”

    江照影再也站不稳脚,热泪夺眶而出。

    他竟然还有一个女儿?!那个可爱的女娃儿就是他的女儿?!

    卢琬玉低下了头,不想见到他的泪,也不让他看见她的泪光,仍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