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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芽第5部分阅读

    责备,或是寻觅了整日的疲惫,也会淡淡化去,半点不留。

    连兄弟忍不住私下以水镜,纷纷向他抱怨,他竟也只是衔笑,请兄弟们多多担待,别太同她一般见识。

    他下意识碰触着,系于锁骨间的珠炼,圆润的珠儿,在指腹底下,来回滚动,这是本能的动作,何时养成,他已不是很肯定。

    只知道,手拈真珠,便会想起孕育它的那颗蚌娃,然后,嘴角不由自主上扬,享受心绪平稳宁静下来的舒坦。

    这段时日,水箜篌一次都没被唤出来,他不需要依靠篌音,来压抑任何波涛起伏。

    寻珠过程中,焦躁和失望,每每都是一种考验,考验他的定力,也考验着各海龙王加诸在他身上的封印,是否牢固。

    “以往,总有几次,像是封印快被冲破般,恼怒、急躁、忿忿,在体内交织……此回,竟连一次也没有……”他低喃道。审视掌背,偏白的肤色,可见碧青色脉络,没有龙鳞覆盖。

    鳞,在情绪不受控制下,才会径自冒出。

    “是她的关系吗?她那些杂乱无章、毫无重点的言语,比箜篌……更能按捺我的情绪?”

    他自己说来,都想失笑摇头。

    怎么可能?

    她,不过是只蚌精,又小,又弱,又不精明,呆呆的,单纯无比。

    她能有什么影响力?

    别太高估她了。

    今夜,他在一处小海镇落脚,行事低调,不彰露龙子身份,只是自然流露的尊贵,仍是引人注目。

    海镇不大,二十来颗螺犀聚集城镇,镇中居民,以青箭鱼族为主,唯一的客宿,仅仅三房,各间房内,只足够摆放一张石几和贝榻,窄狭简单,提供出外游子暂住几宿,倒也毋须苛求。

    客宿供膳,多为海草类食物,无鱼无虾,口味清淡,他不挑食,荤素皆可,对吃食方面并不刁钻,桌上两道素菜,几颗藻团,一壶茶沫,便是一顿晚膳。

    菜已出齐,过了良久,俊逸客倌却没有动箸迹象,鱼小二搓着鱼鳍,一脸恭敬,生怕招呼不周,凑近来问:“公子,怎么了?菜……不合您胃口吗?咱这是小店,全是些简便菜,看起来没啥出色,滋味挺好的,您尝尝看……”

    怎么了?

    他亦正在思索,是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鱼小二对店里唯一的客人,关心有加。

    有了,不太对……

    好似,缺了什么,凉拌藻丝、烩石莼、藻团……菜肴齐全,这股缺落感,是什么?

    “还是,公子在等人?”友人抵达,才要一起开动?

    等……人?

    他在等人?

    恍然大悟。

    对,缺了,缺了每回用膳前,水镜另端的她!

    珠芽。

    她不是时间算准准,拿捏得分毫不差,用膳时辰一到,便随水镜出现,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甜孜孜问着:“你吃了吗?”

    蜜丝丝说着:“快吃呀,别饿到啰。”

    有时,还要炫耀一下:“你看,我今天吃这么丰盛耶,真想把这块鱼片留给你……”

    他淡笑,笑自己方才的闪神。

    又是“习惯”惹的祸。

    曾几何时,她的三餐唠叨,变成开饭前的小菜,没先吃到,便引不了胃口?

    “不,没什么。”他噙着笑,谢过鱼小二的关心,悦嗓软若棉絮,险些融化了鱼小二的双脚,教人站不直身。

    他举箸,开始进食,藉以抛开珠芽造成的“习惯”。

    他并不需要,受她牵制,随她左右。

    没错,她太幼稚,才会有事无事都出现,不管自己的行径,是否构成扰人的麻烦,她开始自觉反省,减少水镜的次数,不失为好事一件。

    只是,她能忍多久吗?

    咀嚼着淡淡藻香的团粟,薄唇微扬,弯若新月。

    他赌,一日,是她的极限了吧?

    若能超过两日,他不会吝给她赞美,夸她定力十足。

    超过三日的话,值得鼓掌,他愿意用鲛绡发带,送她当做奖励——那是在一处小城街市,无意看见的小东西,色泽通白,轻软飘飘,掺杂着金丝,教他想起了她。一时冲动,买下它,却想不出买它的用意。

    原来,他有先见之明。

    假使,超过四日……

    无人干扰的四日、浪平波静的四日,耳目清宁的整整四日!

    那颗蚌娃,完、全、没、出、现、半、次!

    先前她没招惹他,长达八日,他不觉有何差别,但,是她开始扰他,没问过他方不方便、希不希望、想不想、要不要,径自任性,出现、出现,再出现,让他习惯她的打扰;让他熟络她的聒噪;让他养成惯性,有了期待之后……她又不知会半声,藏得不见踪迹。

    四日极限,他的。

    在半空中画出圆弧的手,指背上,覆满薄金色的鳞,闪动熠目光辉。

    时时衔笑的面容,此时,已不见半分温雅笑意,僵冷着一抹愠色。

    瞳心的金光,并非来自于手上龙鳞的反射,而是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灿金颜色。

    水镜,在他指上成形,这是他首次采取主动,为两人攀上联系。

    他要看看,那丫头究竟忙些什么“大事”,忙到足足四日,不见踪影!

    她人在龙骸城中,要找到她,轻而易举。

    水镜来得突然,耸立在她面前,比任何一只龙子替她弄得水镜,还要更大、更清晰,映照出来的大龙子亦更鲜明,仿佛他正站在她面前,不是镜中虚像。

    “囚牛——”

    他尚未开口,她哇哇嚷嚷,又是尖叫,又是哽咽,激动、亢奋,朝水镜奔跳过来。

    “囚牛囚牛囚牛——”

    一连喊他的名字,好多好多遍,要把四天的份,一口气全补回来!

    紧接着,马上就是埋怨和诉苦。

    “你弟弟他们一只一只全都不在!魟医也恰巧出城去采药草!我找不到人帮我弄水镜——”

    短短几句,交代了她四日来,何以音讯全无。

    她的心急写在脸上,求助无援、焦头烂额、憔悴,镶满眉眼,轻易教人看出,这些天来,她有多难熬。

    通红的双眼,犹似彻夜难眠,数日数晚辗转难安,也更像是……哭过了好几回,才能将眸子给折腾到红肿如杏。

    浮现在他鬓侧的鳞,渐渐隐没,藏回肤下,因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因她一声一声,哭泣那般,唤着他姓名。

    总教他淡淡生厌的名,在她口中,变得绵软、变得珍惜……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找了好多人,求了好多人,他们不是不会,就是不敢,我——”珠芽猛地噤声,重重抽息,瞳仁间,全是惊恐。

    她看见,在他身后,窜出一条庞大而狠迅的黑影!

    咧开的血盆大口,足以咬破数人高的螺犀,两排利牙,颗颗锐利如剑,朝他扑咬而至!

    巨大的深海鳞蛟!

    “危险!”她忘了眼前的他只是水中投影,展臂扑去,想保护她,却撞进一滩水幕内。

    水镜迸裂,他的身影,顿时消失。

    “囚、囚……”

    她讶然无措,瞠圆眼,盯向原本水镜存在之处,现在那里,仅剩飞溅的水珠子,如骤雨落下,散了一地。

    “囚牛?!囚牛!”她厉声惊叫,伸手去接落下的水滴,去掬地板上,一洼一洼的残渍,急欲拼回水镜,要知道他在水镜的另一边,发生何事——

    他被吃掉了?!

    他被可怕的大海蛟吃掉了?!

    水珠一直没有停止落势,掉也掉不完,碎散的水镜,早已流淌满地,可是一滴、一滴,小小的透明珠子,仍旧凶狠坠下,从她的眼、她的鼻,涕泪交错,下成泪雨。

    当他再度凝成第二面水镜,眼中所见,是正伏跪在地,号啕大哭的她。

    彷似失去双亲疼爱的奶娃,无助、害怕、恐惧着,用尽浑身气力,嘶哑惨烈,纵声哭泣,小脸一片狼藉。

    水镜从消失再到凝形,不过短短须臾,眨眼两三回的功夫,她竟能哭到此般境界,脸上挂满眼泪鼻涕。

    她,到底是有多怕他出事?

    她……

    到底是有多喜欢他?

    喜欢到,以为他死去,她的天与地,也跟着崩溃瓦解?

    所以,哭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第5章(2)

    “别哭了。”

    突来之声,让战栗哆嗦的珠芽,瞬间止泣。

    她抬头,豆大的泪,落得急凶,怎么也收止不住。

    方才看到海蛟狠厉张嘴,一口要吞噬他的惊悚景象,吓坏了她。

    “呜——我以为你被吃掉了!那只恐怖的海、海蛟——呜呜呜呜……”后头几句含糊,是臭骂海蛟的可恶和可怕。

    区区一只蛟物,岂能伤他?

    担心他,不如去担心那只连让他回首招架都省下的家伙,被他打碎多少颗牙,兴许,连鼻骨也凹陷下去了吧。

    强烈的冲击力道——他的拳背,及海蛟鼻牙的冲击——震碎他的水镜,连带影响她眼前那面。

    海蛟的残血味,混杂在海潮间,染红一隅,带有野性的味道,尚未被稀释干净。

    “你究竟将我想得多弱小?”她眼中的他,是风一刮便倒的柔弱文生?

    海龙不发威,被当成了蚯蚓?

    她没回答他,只是伸手过来,要环腰抱住他。

    然而,水镜能传形传音,并不能真正缩短距离,两人实际相隔太远、太远,她根本抱不到他。

    可她还是固执抱来,朝水镜映照出来的腰际间,圈住,脸颊熨上冰冷的海水镜面,她仍在抽泣,小小双肩,一抖一抖的,镜面撩弄出微小涟漪。

    涟漪,何止仅产生在镜面?似乎……也在他冰凝冷静的心湖中,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扩散着。

    缥缈的,虚无的拥抱。

    她没能碰触到他,可腰际间,暖暖热热的,她纤细手臂的力道,轻颤,以及抵在镜面上的吐纳,都真真切切,传递过来……

    他像被搂抱住,扎扎实实地。

    淡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看着她的发涡,有股想伸手揉上的念头。

    但他不像她蠢,以为触摸水镜,就能碰到她……多此一举的笨行为,他不会去做。

    “那条海蛟,对我而言,比条海虫还不如。”他见过更多,更强大的妖物,海蛟连前百大都排不上。

    他的说词,听来有几分像责备,却更像安抚,要她别浪费泪水,去哭那种永远不会发生的小事。

    “它好大……一口可以吞下七、八个你……”她还在打颤。

    他挺想回嘴:我的龙形态,一口也能吞下七八条海蛟……罢了,比这些何用?

    “你真的没受伤?没被它偷袭到?”她仰脸,看着镜里的他,眼泪汪汪。

    再多解释,不及他亲自旋转一圈,让她以双眼审视,证明他的确毫发无伤。

    囚牛旋身,动作放的极慢,衣袂飘举,翊翊翻扬,袖白似云,漫在他身周,像轻缓腾涌的山岚,乌墨光泽的发,如波如浪,荡漾着芒辉。

    他身上、背后,没有任何伤痕血迹,衣整发齐,分毫不乱,长袍依旧白皙赛雪,连一些些污渍都没留下。

    她总算相信,海蛟未曾伤害到他。

    她心一安,吁了口气,感觉鼻腔热热的,以为是涕水,她本能去揉,竟揉到满手鲜血。

    触目的红,在她白嫩脸上,更形强烈明显,刺得他瞳仁一缩。

    “你仍时常流鼻血?”

    “因为……补药一样照三餐喝嘛……”她用袖子按鼻,没多久,红梅大小的血渍,绽放在袖口周围,扩大成牡丹一般。

    “嘴,长在你脸上,你不张口,谁能逼你?”谅鲪儿也不敢强灌。

    “可是……鲪儿关心我,她笑咪咪的,要我把饭菜吃光光,又说,汤药对我身体好,我不好意思拒绝。”她最没法子抵抗笑脸人了……

    “不拒绝的下场,就是鼻血流不停。”淡冽的口吻,才说完,又见两管鲜红,从她鼻洞下汨汨淌出,她连忙擦去,不一会儿,拭去的,又滑下来。

    “别再去揉它,坐下,手按压着鼻翼。”他出声,制止她越擦越急的行径,并指导她简易的处置方式。

    前去熬汤药的鲪儿,恰巧折返,觑见水镜内的大龙子身影,赶紧福身行礼。

    珠芽姑娘找着替她施展水镜传影的人了?几名龙子,不是被珠芽姑娘吵到受不了,全躲起来?

    鲪儿正困惑想着,杏眸落向珠芽,被她狼狈摸样所惊。

    “珠芽姑娘,怎么又流血了?……”鲪儿立即为她止血,动作熟练,扶珠芽倾靠背枕,鼻子塞了两小丸鲛绡,堵住血势。

    她拧来帕子,帮珠芽清洗脸上的血污。

    “汤,不要日日让她喝。”囚牛朝桌沿那盅热气腾升的汤,淡淡一瞟。

    鲪儿讶异回首,脸上写有为难。

    “这是龙王特地叮嘱,给珠芽姑娘补身子用,全是上好药材……”鲪儿据实禀报。那确实是强身健骨的药汤,每味药,皆是熟知的良方,并无任何危害。

    他知道那是什么药汤。

    如鲪儿所言,它补身,特别是孩童成长期间,准备抽高转骨,最是适合。

    他初初饮下一匙,立即便心里有底,父王差人送上这帖药,分量加倍再加倍,用意为何,太昭然若揭。

    他父王,想在最短时日内,迫使她“长大”,就像人界填喂猪鸭,日灌夜灌,撑大猪鸭的胃。

    药性剧烈的汤,即便无毒,饮用过量,仍让她身体发出警讯,产生吃不消的病兆。

    “她饮食均衡,吃饱睡足便够了,那药,对她来说,太猛烈,喝多反倒伤身。”囚牛一顿,与鲪儿用着彼此都明了的眼神,浅觑交集,他敛眸,挪向珠芽,意味深长,轻吐五字:“欲速,则不达。”

    珠芽听得不甚明白,眼睛眨巴眨巴地,来回于囚牛及鲪儿身上。

    “可是龙主那边——-”鲪儿毕竟是听命行事,不能自己做主、

    “他问罪下来,便说是我交代。”他简单一句,拦下所有责任。

    珠芽出声插嘴:“不要害鲪儿被你父王骂,我可以喝药没关系——”不懂装懂,就是珠芽的写照,硬要加入讨论,下场,是遭冷冷瞪回,乖乖闭嘴,那句“药也没有多苦嘛……”,只好咽回肚里去。

    “撤下去。”他要鲪儿端走药汤。

    鲪儿望着珠芽鼻塞布丸子的摸样,心中亦不忍,便领命退下,带走那碗药汤。

    珠芽生怕他下一瞬间,就要撤收水镜之术。她已经四日没见到他,一肚子想说,想问的话,急急托出,担心稍一迟,他又消失了。

    “你现在人在哪里?”

    “北海深沟的冰火谷。”

    她不知道那是哪儿,只觉得好远好远。

    “要回来了吗?”她最关心这个问题。

    “……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三足龟妖耶……光听名字,她脑中,已浮现出深海大龟精的遐想图,狞凶恐怖,眼大如谷,嘴咧如豁,牙如山……

    “嗯。”他颔首,连迟疑也没有。

    他笃定的回答,让她好失落,情绪全写在脸上,难以掩藏。

    知道他忙的,全是正事,所以,不能任性要求他,快快返城。

    可是他归期未明,她傻乎乎等,等过了今天,等到了明天,还是能不清楚,她要再等多久,才能等他回来……

    她真的……好想他。

    水镜只能暂时解渴,不能算是“真正”看见他……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太贪心呀,起码,还能靠水镜,和他见上面。

    “那……你要小心些,三足龟……别被它弄伤。”不,这不是她要说的,也不对,攸关安全,当然定要再三叮咛交代。

    但,有一件事儿,她更想告诉他、拜托他、请求他,可是,心里清楚,他会拒绝她,而且,完全不加以考虑……

    她管不住嘴,因为,太害怕又要重复好几日的求助无门;怕又是好几日完全失去他的消息……

    她嗫嗫嚅嚅,有些气虚,有些忐忑,还贪心地,报了一些些的小小希翼:

    “你……能不能,有空,呃,不用每天,就,闲下来时,不麻烦的话、平安的话。有点寂寞的话。想、想找人聊天诉苦的话……你主动用水镜,和我联络……好不好?”

    说完,等着被他噙起冷笑、等着被他凛眯眼眸,无情驳回。

    在那之前,她还做着微弱的垂死挣扎:“我还没办法弄出完整的水镜……只有一颗栗米大小,也维持不久……你弟弟和魟医,不知几时才回来,好几天看不到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