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一个陌生男子的来信 > 一个陌生男子的来信第1部分阅读

一个陌生男子的来信第1部分阅读

    父母离异的小孩多半敏感、多疑,对周遭一切充满不安和不信任。有些內向寡言的人就有封闭自己、忧郁的倾向;有些则躁郁不安,神经兮兮的,彷彿举止都失常了:当然也有以逃家、旷学等所谓“叛逆”的行为表达不满或报复的。而黎湘南究竟类属那一种,就费人思量了。

    她用的那些字眼,像是“养小白脸”、“货腰女郎”、“烟视媚行”、“找男人”、“白痴”、“蠢”,甚至“j液”、“精虫”、“乱囵”等,都充满了强烈的骇俗性,可是她却说得那么不在乎。最让人惊讶的是她整个思维方式,那种成熟度,真令人怀疑她其实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

    他怀疑她为什么突然告诉他这些。他坚信她不会没有目的地让他了解这么多;不过,她既然说了这么多,他就会试着想挖掘更多。

    “湘南,”他声音很低沉,相当有催眠的效果。“照你这么说,你很能理解你父母离婚的原因,也能体谅他们,那么你为什么曾在此后突然失踪?”

    “谁说我失踪了?”黎湘南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不是吗?或许我该说,你离开家一段时间。为什么?”

    “呵呵,狐狸尾巴露出来了!”黎湘南双手枕在脑后,瞟一瞟高日安,呵呵笑起来。“高日安,我爸妈要我来这里,要你盘问的,就是这个吧?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不是心理学专家吗?那你自己去猜啊!”

    “你总得先给我个提示吧?”高日安笑笑的,并未被黎湘南的态度激怒。他知道她有意挑他生气,但他不会上当。

    “专家也要人提示?”黎湘南声音冷冷的,眼光如冰。“你犯不着那么尽忠职守。他们在找上你之前早就找过好几个专治精神病的,都比你有名气。你把我推开,他们顶多再将我塞给一个精神医师,不会对你有任何微词。不过,老实告诉你,摆脱你我会很高兴,你比那些呆子难应付多了。”

    “是吗?那可真是我的榮幸。”高日安答得啼笑皆非;不过他当然不会让黎湘南知道他这种感受。

    黎湘南冷笑一声,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么多吗?”

    “正想洗耳恭听。”

    “下星期我就不会再来了,从此我们不会再见面;为了报答你这两个月来的辛劳,索性就告诉你一些满足你。”黎湘南重新躺回沙发,双腿跷得高高的。“你比那些人还讨厌。那些呆子的心里拿我当神经病看,至少眼神会洩露出那种观感;但你不是,你故意不用研究的眼光看我,还裝得很了解我似的。你比他们更狡猾。你跟那些呆子都是一样的,偷窥别人的心理,然后告诉对方他是不是一个疯子。”

    “这就是你对我的观感?”高日安冷静地说:“很有趣。不过,你不觉得我们两也差不多?在我试着想了解你的同时,你也在暗地研究我。”

    “你错了,我不研究任何人,那是你们这种人才会做的事。”黎湘南猛然翻身站起来。“我要离开了,以后我们没有再见的必要。”

    “等等,我要跟你父母谈谈。”高日安边说边拿起电话。

    “你谈破嘴也是一样的。”黎湘南悠闲地倚在门边说:“我爸想要我见他就必须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妈如果不希望我离开她也得答应这个条件。不过你放心,他们会寄给你一张丰厚的支票,不曾让你失望的。你慢慢和他们谈吧,我先走了!”

    大门轻轻喀一声,开了又关,黎湘南的身影随着声响消逝在门外。高日安那通电话迟迟没有打通。他放下电话,朝窗外瞄一眼,耸耸肩,抓起椅子上的外衣,边穿边走出办公室。

    第二章

    电脑终端机一直吵杂地哔哔叫响,列印出一长捲整齐的资料。乔志高随便将资料摆在桌上,专心在窗边摆着的高倍率大口径的单筒望远镜上。他湊眼,正对面大廈舞蹈学苑热力四射的女郎,个个对他拋送媚眼,齐跳大腿舞。

    他仔细搜索,看到那个身材惹火的舞蹈老师。知道她叫舒晴,先前一直是教社交舞的,最近才又兼教有氧舞蹈,而且是隔邻大廈一个心理学家或医生什么的未婚妻。舒睛的确是个妖冶艳丽的女郎,不过她不是他的对象,他对舒晴那种类型的女人早倒尽胃口,他看上的是那个叫黎湘南的女孩。

    黎湘南──那是她亲口告诉他的名字。上次他算好她下课离开大廈的时间,事先等在那里,假裝匆忙地撞到她,藉故和她攀谈起来。

    他早就认识她了;透过这架高倍的望远镜,早将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攝入脑中。她看来清纯可人,毫无心机,和他在店里常见的那些庸脂俗粉相差甚巨。来店里的那些女人个个像廉价粗俗的人造花,没有生命力;但黎湘南完全不一样,她是朵清新冷艳的蓝玫瑰。说她艳,是强调她神秘的气质,和舒睛那种俗丽的野艳完全不同。

    但今天他从早守到晚,一直没看见黎湘南的身影。他查过她的时间,她今天该来上舞蹈课的。

    “怎么回事?”乔志高喃喃自语。时间不早了,他该准备到店里去了。

    他匆匆离开大廈,跳上他那辆颜色红得像火似的“火鸟”,这是一位常来店里的女客,在包下他一个月以后所付给他的“小费”。

    他是他们店里最红的小生。他的架式像电影明星,是店里最英俊、最酷、体格最棒──甚至技巧最好的一个。来店里的女人都喜欢找他,他对她们耍酷,但不挑剔。

    她们简直为他疯狂!乔志高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方向盘一旋,大弧度滑过一个转弯道。

    但是他恨那些女人,恨那些下贱的人种。

    他上班的店有个绮丽的名字叫“织女的爱”。织女是只有在大阳下山后才见得到情人的,而且一年只有一次,在午夜时藉着喜鵲搭起的桥会见牛郎,像在偷情一样,所以他们的店大阳下山以后才会开;午夜是偷情的最高嘲,太阳升起以后,门就闭得紧紧的了。他是活在夜里的男人,所以只能以牛郎的方式,隔着星河,偷偷望着活在阳光下的黎湘南。

    黎湘南是一个纯洁的化身,相对于他所属的黑夜,她显得充满光明。他不敢对她说他对她的爱慕,牢记着人鱼的传说,怕一对她开口出了声,最后他会变成了泡沫。

    上次见面,他对她自称是落拓的作家。想像他是那种满怀文学理想,怀才不遇,有抱负理想的青年,她果然对他充满了崇敬的眼神。

    “哦,作家!”乔志高自言自语叫了出来。

    如果黎湘南知道他的真正身分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她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怀才不遇的文学青年,而是个午夜牛郎、舞男──或者更干脆的说,只是个妓男,她究竟会怎么想?还会再理他吗──

    不!他绝对不曾让她知道。

    满身火焰的“火鸟”又转了一个弯,“织女的爱”已翘首在望。今夜,他又将是一个多情的牛郎……

    他撇撇嘴,在红灯前停下,点燃一根“登喜路”。

    那些女人只貪图交媾的快乐,他能很轻易满足她们这点,但他从不轻易跟她们上床。他是有价钱的,而且相当高;他总是撩得她们心痒痒的,狠狠刮了一票后,最后才满足她们饥渴已久的欲望。

    他恨那些窝在他身体下的母猪,但他企图她们皮包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鈔票。

    绿灯亮了,他将油门踩到底,高速飙过一百公尺遥号志灯长绿的街道。他抢了一个黄灯,然后慢慢減速,将“火鸟”停进一处收费停车场。“织女的爱”,就在停车场对面大廈中的一角。

    “志高!”乔志高走出停车场,甩着车钥匙,等着过马路,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会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个人──唯一知道他真名的人,那是他告诉她的。到店里来的那些女人都撒着娇,嗲嗲地喊他“乔”。乔,一个充满低贱滛秽意味的名字。

    “志高!”声音更近了,按着黎湘南喘气咻咻的模样就出现在乔志高面前。

    “好巧!在这里遇见你!”黎湘南仰起笑脸说。

    乔志高的身材相当挺拔,和高日安不相上下,足足高出黎湘南一个头;黎湘南踩着高跟鞋,也只到他的鼻端下缘。

    她含着笑,步履有些不稳,显然不习惯脚下那双细跟约三吋高跟鞋。

    “湘南!”乔志高非常惊讶,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黎湘南。他没有再往马路对面望一眼,沉着又自然地引着黎湘南往反方向走开。他边走边问:

    “你怎么会来这里?肚子饿不饿?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谢谢,我刚吃过;不过找家店坐下来歇息一会,倒真是需要。穿着高跟鞋真是不方便,害得我的脚又酸又痛。”黎湘南脚步不稳地说。

    乔志高这才注意到黎湘南脚下那双三吋高跟鞋。他领着黎湘南在人行道上的漆椅坐着,不顾自己一身名士的派头,也不管旁人的眼光,竟自蹲下来,轻轻除下黎湘南的高跟鞋,仔细地查看她的双脚,甚至伸手握住轻轻地揉推说:

    “真的都肿了。很痛吗?这样有没有舒服一些?”

    黎湘南没想到他竟然会当众做出这样突然的举动,缩了缩脚,红着脸轻声说:

    “没关系,不怎么痛,我休息一会就好了。”

    乔志高轻轻再帮她穿回鞋子,起身四处看看。

    “这里风太大了,还是找个地方坐比较好。”他低下头,殷勤地问:“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我走得动。”黎湘南红着脸猛摇头。乔志高待她的态度像公主一样。尽管她早受尽了她父亲的娇宠,但面对乔志高的殷勤温柔,仍不免感到受宠若惊。

    不过那并不是害羞或不好意思,她只是不习惯父亲以外的男性对她有这种呵护爱怜,将她捧在心窝上。

    她一直不是个活泼的女孩,从来不会扮天真可爱或俏丽娇嫩讨人喜爱。她父亲爱她,半多是自恋的投射;乱囵不正常什么的,那是旁人误会不解甚至嫉妒的眼光。

    但旁人对她好,她就不免疑惑或不习惯。乔志一高俊美英挺的外形长相并没有让她不自在,因为她父亲是个英俊的男人,她早就习惯了面对那种人。乔志高让她感到不习惯的是,他以一种骑士的姿态出现在她身旁,像怀有保护她的使命般,对她的好充满中世纪古典的骑士精神,又奇怪地揉杂了一丝自卑。

    是的,自卑。但也许那只是她的敏感。以乔志高的各项“条件”看──除了才华尚未被人赏识,文学理想尚未遇知音外──他都不会和“自卑”那种形容词有关的。

    她对乔志高有相当的好感,因为这时代,坚持理想的人实在太少了。多半的人都被物质的世界打败,理想死亡,沦落到生存只为打发生活或被生活打发。

    他们走进一家小咖啡店,点了两杯哥伦比亚咖啡。乔志高看黎湘南悄悄脱掉高跟鞋,问她说:

    “你怎么会穿这种东西?”

    “好玩啊!我最近摆脱了一个讨厌的家伙,心里很高兴,就没有考虑太多。”

    黎湘南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其实她是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再去高日安的研究办公室而高兴,经过皮鞋专卖店,因为心情正好,没考虑太多就花掉冤枉钱买下这双不合脚的高跟鞋,把原来舒适的鞋子丟掉。

    “以后别再穿了,它不适合你。”乔志高有些急躁地说。

    他讨厌看到那种细跟的高跟鞋。来店里的那些女人,几乎每个都穿着那种令人想入非非的高跟鞋。黎湘南是天使的化身,而天使是不穿那种诱人的细跟高跟鞋的。

    天使都是赤着脚的,就像她现在这样。

    他刚刚伸手握住她小巧纤灵的脚踝时,感到一股轻顫电慄通过他全身的细胞。那是圣洁的震撼,一霎时他几乎陶醉了,想醉入她的怀抱,对她倾诉和忏悔。

    不!他永远也不让她知道!他不愿变成泡沫消失在她周遭。

    “你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记得你当时好像正在等着过马路。我是不是担误你什么事了?”黎湘南突然问。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要办,你别多心。”乔志高回过神。他们现在已经相识了,他究竟还在担心什么?

    他究竟在焦虑什么?担心被揭穿──不!不会的!除了他告诉她的,她对他一无所知;就像除了望远镜內的世界外,他对她的世界也一无所知。

    “湘南,”乔志高说:“你看,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可是我对你却还不太了解。”

    “我对你也是不了解啊!”黎湘南含着笑回答。

    “我?”乔志高楞了一下,耸耸肩说:“我没什么好了解的,落拓作家罢了,写的东西没有人要登,退稿满抽屜。总之,很平凡就是。”黎湘南微笑看着乔志高,没有说话。她并不是怀疑乔志高对她所说的话,也没有怀疑他的文学气质;但乔志高那身打扮和混身散发出的品味,一点也没有落拓文人的穷酸气,倒像是家世良好的贵公子,实在令人难以联想。

    她的微笑令乔志高不安。他低沉地问:“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很难和窝在阁楼或咖啡厅写作的落拓文人联想在一起。你像个贵公子,没有那种穷酸气。”

    “是吗?那可真是我听过最受用的恭维。”乔志高嘴角浮起一丝笑,心安了不少。

    “对了,矢志成为作家之前,你有过什么梦想?”黎湘南说:“小孩子时最流行交换秘密,发誓什么的。发现什么事,都说不可以告诉别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口耳相传,结果是大家都知道。那时做过很多梦想,当舞蹈家、音乐家,志愿一籮筐;结果一起指天发誓的那些人,到最后还是嫁人为唯一的志愿。你呢?你有过什么梦想?”

    “我?”乔志高又愣了一下。

    “嗯。我很想听听呢!”黎湘南睁着大眼睛说。

    她对乔志高和高日安的感觉及态度完全不同。高日安令她不禁想出言讽刺,乔志高却能激起她最知性感意的一面。

    大概是因为认识的场合与形式不同吧!高日安一开始即以绝对不等的姿态凌空而降,而乔志高却以平等友善的姿态出现,这种绝大的差别,当然使她对他们产生绝大不同的观感。

    虽然她没有怀疑,但其实她并不怎么相信乔志高说自己是“落拓作家”的那种说词;然而她也无意揭发,她没兴趣窥探别人的隐私和內心的秘密。只有像高日安那种所谓的心理学家和什么精神医师才会做那种齷齪事。

    乔志高发楞过后,自嘲地撇撇嘴,点根烟说:

    “我没什么伟大的梦想,反正就是这样。以前小时候的作文我的志愿写过想做老师、医生、科学家什么的;长大后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为讨生活而讨生活。”

    “你这话太消沉了,不像你。”

    “我看起来也不像是积极的人。”透过青濛的烟雾,乔志高深沉的黑眼眸逐一审视黎湘南清纯洁净没有化妆的五官。

    他一直没有去管时间。今晚他将是她的骑士,而不是霓虹灯里面多情的牛郎。

    他的目光深沉地掠着黎湘南的发丝,吻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擒着她嘴角动人的盎然笑意……突然,黎湘南站起来说:

    “我必须回家了,有好些事要做呢!”

    乔志高呆了下,明白她是怕耽误他的时间,更加倾心她的可人与善解人意;但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坚持。

    “我陪你走走。”他付了帐,出了咖啡店后说。

    “不用了,你陪我走一段,我又想回送你一段,陪来送去会没完没了的。”

    黎湘南说话的口气、方式,思维的深度与成熟度,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让人猜不透年龄。而天使,也是没有年龄的刻划标准。

    也许有人听她说话的语气,会认为她只是早熟,因为家庭环境背景的关系而早早失落少女的天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不屑于那种近乎白痴的天真──那根本不叫无邪,那是蠢。

    她对乔志高笑了笑,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背对他走开。她感觉得出乔志高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