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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第2部分阅读

有的“土腥味儿”和“大碴子味儿”。不。直到现在,清早起来,他最想喝的还是掺和了小豆煮的苞米碴子粥,是焦黄喷香的贴饼子,假如能再有一碟小咸鱼和半碗加了许多蒜和辣椒腌制出来的酸白菜,他就觉得比去东京参加国际刑警年会,住在五星级的涩谷大饭店里吃的那几顿银光闪烁、发散着牛油或大酱汤气味的“乱七八糟”的早餐,要酣畅淋漓舒服熨帖许多。在当县公安局领导那两年里,别人给他送啥礼,他都让秘书给退了。但他会亲自打电话给县里专门出产黑小豆的六五六农场场长,让他们往他家给送那一煮就面,一面就粘,一粘就既养胃又补气的黑小豆来。当然,他之所以敢这么“直接打电话去要东西”,还有这样一层关系衬着,那位六五六农场的场长是他当年上小学时的同班同学。

    也许同样是因为了这种“质朴”和“单一”,在某些人眼里,他稍稍显得有点“木”,有点“一根筋儿”,而在另一些人看来,他表露的其实是一种标准的“中国式农民”的狡黠,像是在“装傻”。不管说他是“一根筋儿”,还是说他在“装傻”,这些人指的都是他这么一个特点:在人生的某一阶段,他只关心在这一阶段里,该他关心、允许他关心的那些人和事。所以,他在当警员的时候,绝对不去掺和中队长们如何“勾心斗角”。他在当中队长的时候,谁上他跟前来说大队长和局长们的坏话,他都不听,还会特别认真地劝你不要到处去乱说。等他当了局长,上省厅来参加省公安工作会议,多数局长在会余时间,都会安排一系列的交际和应酬活动,为自己,也为本单位下一步的发展,争取更多的方便条件,开拓更大的发展空间,他却很少这么干,甚至可以说,基本不会去这么干。最多也就是提溜几瓶用当地一种野果子酿制的特产酒(有时也会带几根直接从山里药农手中收购来的野山参),上厅长和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厅长家去看望一下,当然更不会想到要掏钱请财政局和政法委的什么人去某个洗浴休闲中心,去摁一下或搓一下。

    调到省警校当刑侦教研室主任,就一心扑在教学和研究工作上,带领一帮学员,把教研室积攒了多年、一直没决心去整理的几百起大案要案的原始资料复印件,分门别类地整理了出来,而对近在咫尺的省厅和省委省政府大院里发生的种种人事升迁变换的事,却不甚了了……正因为如此,当李敏分跟他谈到“劳爷”,谈到那个“顾代省长”,谈到人们怀疑这位代省长跟两年前那起副市长“开枪杀人案”有牵连,谈到“劳爷”和那些本系统的老同志背着组织在搞秘密调查活动……他越来越紧张,他的血一阵阵往上涌。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直挺直了上身,一动不动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脸色苍白、脸颊瘦削的李敏分。最后他只问了两个问题。一,您今天找我谈话,代表谁?这一点他必须闹明白。稀里糊涂的事情,邵长水是不干的。李敏分狡猾地回答道,这个问题你怎么想都行,就是别认为我今天是只代表我个人来找你的。我李敏分既没那个胆儿,也没那闲工夫。

    听李敏分这么回答,他打量了一下他,觉得他说得还算诚恳。看来李敏分有他的“难言之隐”,他就没再追问下去。接着问的第二个问题是,厅机关里有那么多能力高强的老同志,为什么一定要派我这么个“新手”去完成这任务?李敏分先是笑了笑道,怎么,你不想接这活儿?他很严肃地答道,这跟我想不想干完全没有一点关系。李敏分这才认真起来,回答道,派你去,是因为劳爷非常赏识你。你说的话,他可能会比较爱听。“扯淡嘛!”他立即反驳道,“除了在侦查员培训班上听他讲过课,我俩就没直接打过啥交道。怎么可能谈得上什么赏识不赏识?”“好吧,跟你透露一点内部机密,这也是有关领导透露给我的。你这次调省厅来,可能会接任总队大要案支队的支队长一职。这你大概已经有所闻了。你知道是谁力荐你来担任这个职务的?劳爷。劳爷这一生很少推荐人。他眼里也很少能瞧得上谁。多年前推荐过他的一个助手,现在已经当上了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厅长。再一个就是你喽。哥儿们,你不容易啊,能让劳爷瞧得上,前途无量啊。”这个李敏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调侃开了。

    谈话结束时,李敏分交给他一把车钥匙,告诉他,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辆俗称“巡洋舰”的丰田越野。为了不招人耳目,这辆车挂的是民用车牌。同样为了保证任务的机密性,不再另派司机同行。“你单人单车执行这趟任务。你们刑侦总队那边,已经有人去打过招呼。所以,你不用再去请假。回来以后,也不用去跟他们销假。整个这次行动,你只需跟我保持单线联系就行了。最后也只向我汇报。这一点非常非常重要。”说到这里,一直显得不怎么死板和正经的李敏分突然板正起来,沉吟了一下,特地放慢了语速,加重了语气,几乎一字一顿地强调道,“还有一点,你千万要记住,此去,你可能会从劳爷那儿听说一些情况,尤其是关于那位顾领导和那个开枪杀人的祝副市长的什么情况。不管是什么情况,只要跟他二人有关的,你都不能跟任何人去说。请注意,我这里说的是‘任何人’,包括我,包括你们总队的领导,也包括更高层的领导,你都不要说。你只汇报劳爷对这件事的态度。别的,你什么都不要说。这件事,闹不好,就关系到……关系到……”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跟邵长水把话完全说透彻了。说透了,会不会把他吓住?犹豫的结果,他还是把最重要的一句话说了出来。他觉得还是应该相信这个邵长水,把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告诉他,否则对他就显得有些不公平。他说:“闹不好,可能会涉及你自己的人身安全。”

    当时邵长水听了,心里还真重重地格登了一下,禁不住悄悄倒吸了口凉气。

    怎么还会涉及我的“人身安全”问题呢?这又从何说起呢?!邵长水一边思忖着,一边忙去打量自己面前的这位李前主任。看来这位李前主任绝对不是在“故弄玄虚”。但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这时,两人都沉默了一下。邵长水也没紧着往下追问。经验告诉他,政治性如此之强,且又敏感、复杂、微妙、多变的事情,对方如果觉得可以把更多的情况告诉你,他会主动说的。如果他不说,那就表示,他不能说。那你就不该追问。或者表示,他目前也还说不出更多的情况。那样,你就更不必去追问了,因为追问了,也没用。所以,还是别问。不问也罢。但他不信,共产党的天下,还能有人把一个堂堂的人民警察怎么的了?!况且又是他这样一个警察。表面看来谦和的邵长水,内心里还是挺相信自己的能力的。又稍稍地坐了一会儿,他拿起车钥匙就要告辞。这时,电话铃响了。为了不耽误李敏分接电话,邵长水加快了向外走去的步伐。但没等他走到房门口,却被李敏分叫住了。只见李敏分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着急地向邵长水做着手势,让他别急着走。几分钟后,邵长水见他脸色略有些变异,神情也略显得有一点慌张,放下电话对邵长水说:“你必须赶紧出发,尽快找到那位劳爷,搞清情况。”邵长水一愣,就这接一个电话的工夫,发生什么事了,居然让这位老兄的态度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情况的确有变。李敏分告诉邵长水,半个小时前,省厅领导从内部得到消息,说省有关方面已经接到最高人民法院的通知,要暂缓执行“1112大案”的死刑判决。所谓的“1112大案”,就是那起“副市长开枪杀人案”。

    “对祝磊暂缓执行死刑判决?为什么?”邵长水一震,忙问。

    李敏分摇摇头:“详情还不清楚。但消息是确切的。只是还没正式对外宣布。情况暂时由内部掌握。”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个新动态很可能说明,最高方面也已经觉察到,“祝磊开枪杀人案”的背后的确还藏有一个必须进一步搞清楚的“大谜团”。为此,必须留下“祝磊”这个“活口”,等查清所有这些“谜团”后,再来执行这个死刑判决……

    如果是这样,能不能证明社会上一直在流传的那种说法并非妄言:祝磊在案发前的确受到了来自更高方面的某个领导干部的陷害。他开枪杀人确实是“迫于无奈”。

    如果是这样,能不能进一步证明社会上一直在流传的另一个说法也并非虚妄:陷害那个副市长的人就是那位“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成员之一的顾代省长”?

    如果是这样,能不能证明,劳爷“纠集”部分老公安干警,“擅自”秘密调查这位主要领导的问题,虽然是一种严重的违法违纪行为,但确也“事出有因”?

    即便是这样,这位李前主任紧张什么、又忐忑什么?

    上层机关的事情,真是复杂微妙……

    李敏分在电话机跟前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目光炯炯地走到邵长水面前,再三叮嘱他,此行要特别注意安全。出发时间、行车路线、逗留地点等,都要注意保密。在陶里根活动期间,更不能大意,“最好让劳爷替你安排食宿。谨慎出入公共场所。”另外,“身边稍稍多带点现金。劳爷这家伙在生活上原先就比较讲究,出手比较阔绰。这一年多在‘海里’扑腾,常跟一些款爷打交道,生活上更讲究,出手也更阔绰。跟他接触,千万别显得太寒酸,别让他觉得你是个挺没劲的‘土人’。费用嘛,回来实报实销。但千万别傻乎乎地拿着发票直接找财务上去报。财务上,这些费用报不了。还是得找我。我想办法走别的账给你报了。”等等等等,跟个婆婆嘴似的,不厌其烦地叨叨了一大堆。这也是在办公室主任这位置上“熏”出来的“毛病”。

    又不是解放前搞地下斗争,也不是出国去搞特情,这么一档子事能有多“危险”?年轻的邵长水心里对李前主任的这许多叮嘱,虽然多少有一点不太认同,但在行动上还是认真执行了。那天,他就没回家,只是给在警校后勤上工作的妻子打了个电话,说今晚要加班,回不了家了,嘱咐她明天早晨别忘了给感冒了的小儿子按时喂药,便带上自己的那张“银联卡”,取了车,加满油,连夜往陶里根赶去。

    二 高纬度

    昨晚邵长水整走了一夜,凌晨时分赶到了这个边境小城,却一直挨到这会儿——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才见到这位劳爷。

    邵长水到达后,按李敏分的指示,没惊动任何人,甚至都没按通常情况下必定会做的那样,先去跟市局的同志通气,自己掏身份证,径直在市公安局附近,找了个干净的小宾馆住下;略施洗漱,去宾馆周边找了个小摊儿,随便吃了点早点,回房间拉上窗帘闷头睡了会儿;到上午九点多钟,估计劳爷也该上班了,才拨通这老家伙的手机。原以为,老人家既然曾“热荐”过自己,一定还记得自己。却不料,报上姓名后,老人家只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然后却问了这么一句话:“邵长水?哪个邵长水?”真可以说是劈头盖脸一盆冷水,差一点没把邵长水噎晕了过去。他忙定定神,详细说明自己到底是“哪一个”邵长水。老家伙听了,也只是哼哼,应了声:“有事吗?”在邵长水提出“见面谈一谈”的请求后,他倒是稍加沉吟就答应了。耳机里当即传来几下翻动纸片的声音,可能是在翻查当天的日程安排吧,然后就“初步定中午十一点半见”,还说好“一起吃顿饭”,地点定在市劳动局办的“大方酒店”。邵长水当时还松下一大口气,庆幸此行开局不错。却没料想,只过了一个多小时,老家伙打来电话,说中午可能不行了。什么时候能见,得过一会儿才能定。

    又过了四十多分钟,他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肯定地说,中午见不成面了。邵长水马上提议,那就一起吃晚饭。他说,晚上的事现在还定不了。啥时间能定了,我再电话通知你。你先去办别的事吧。邵长水忙接口说,我这回来,就是专程来看您的,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事。您只管忙您的,我就在宾馆房间里等您的电话。您啥时候有时间了,招呼一声,我马上去看您。随叫随到。老人家迟疑了一下,应了声,那好吧,等我电话。随即把电话挂了。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而且语调急切,似乎发生了什么很让他意外的大事。这样,十一点……十二点……下午两点……三点……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钟,都没来电话,邵长水真有点沉不住气了。一直等到晚饭前,终于来电话说,一起吃晚饭不行了。到这会儿,邵长水还忍着,忙说,那就晚饭后找个时间。他说,晚饭后也不行。这一下,邵长水可真熬不住了,一改和顺的口气说道,劳支队长,不能这样吧?您是我老师,老前辈。咱们虽然没怎么共过事,您现在又脱了警服,但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头顶同一个国徽,在同一条战线、同一条战壕里战斗过的生死战友……我已经跟您亮明了,我不是为个人的私事来走您这个后门的……我要跟您说的,不仅跟我个人没一点关系,而且还真不能在电话里跟您絮叨,必须当着面才能说,否则就……邵长水如此这般地理论了一番,老人这才口软了,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应道,这样吧,晚饭前,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给你一个小时。行了吧?

    我操,谁欠谁呢?“给你一个小时”?!

    但,你还能把他怎么样了?谁让他是“劳爷”呢!邵长水忍了忍。就这样吧。

    就这样,他还迟到了。劳爷推开这个咖啡吧玻璃门的时候,邵长水看了一下手表,准确时间是五点四十二分。整整迟到了十二分钟。十二分钟呐。假如拖延这十二分钟的不是这老家伙,而是邵长水过去手下刑侦大队里的某位侦查员,他一准能把这小子的皮扒掉三层!十二分钟?怎么能允许一个侦查员在行动中延误十二分钟?别说是十二分钟,有时候延误几分钟、几秒钟,都可能造成嫌犯的脱逃,重要证据和痕迹的失落,造成百姓或兄弟们不必要的伤亡,给整个破案工作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但眼前迟到的是这位“劳爷”。你说我能把他咋样?

    “对不起,让你等了一整天。”

    老人总算表示了一下歉意,然后坐下,端起咖啡杯,小小地抿了一口。他身材不高,或者说准确一点,有点矮小。宽脑门,尖下巴,厚嘴唇。眼神闪烁不定。好像很紧张地忙碌了一整天,直到此刻依然“惊魂未定”。一个明显的证据是,他那双保养得比较细致平放在小藤桌面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在那儿轻微地战栗着。

    离给定的一小时时间,只剩四十八分钟了。怎么谈?邵长水默默地打量了老人一眼,心里暗自盘算着:此时此刻,自己既不能显露出焦躁,但又不能不着急。抓不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到明天,老家伙还能给我时间吗?这时,老人匆匆又喝了一口那黑咖啡,便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对邵长水说:“走。跟我走。”邵长水一愣。走?上哪儿去啊!还没正式开谈哩,就走?!邵长水不明白老家伙又在跟他玩啥花招。再说,这两杯价值近两百元的咖啡还没怎么“消费”哩,就白白放弃了?邵长水正迟疑着,那边老家伙却已经扔出两张百元大票,让服务生结账,一边揣起落座后就摆放在小藤桌子上的高档手机、高级烟盒和名牌打火机,向邵长水示意了一下,便照直向门外走去了。

    邵长水犹豫了几秒钟才跟了过去。等他走到门外,老人已经上了他自己开来的一辆轿车。那是一辆崭新的奥迪a6油光锃亮的黑色外壳儿,像非洲猎人的皮肤和时常茹毛饮血的矛尖一样,在丛林的暮色中,配合主人洁白的牙齿一起暗自闪烁。邵长水忙启动自己那辆差不多也有七八成新的“牛头巡洋舰”,紧随其后,默默驶出了城圈。先是往东,后来又往北,再穿过一大片白桦林,驶进一个新开发的别墅区。

    前边说过?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