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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第4部分阅读

    交代那位女领班,为邵长水准备一顿精致的晚餐。屏风后头一张紫酱红色的硬木八仙桌,由一盏落地的宫灯幽幽地照亮着。不多会儿,菜肴都盛在一套五寸青花缠枝献寿餐具里,由那位女领班亲自送来。全都是很清淡爽口那一类的,比如百合西芹、芙蓉鱼片、清炖粟子|乳|鸽等等,就他自己一人在灯下寂寂地享用。给他的感觉,仿佛不是他在那儿吃东西,而是这一整幢完全蔫不出声的大屋子,在默默地细细地嚼着他。〖jp2〗吃罢晚饭,女领班在递上热毛巾把的同时,还随意地问了一声,要不要给他开个房间休息一下。她此问,肯定没别的含意,但邵长水却慌忙地谢绝了。他谢绝,除了“防患于未然”,这一刻也确实觉得自己不仅不需要什么休息,反倒想四处去走一走。几分钟后,他便沿着来时的那条路,把车慢慢开出了这个近似无人居住的别墅区。

    出了别墅区,再回过头来鉴识方位,就能很清楚地感觉出,这座“精英会所”(或称之为“私人会所”也可)跟那个咖啡吧一样,都坐落在那条著名的滨江大道上。不过,一个在大道的西头,一个在大道的东头而已。而那个咖啡吧离那条被当作国境线使用的大蒙江,直线距离只有百十来米。它身后还长着几十棵几十米高、水桶般粗的加拿大黑叶杨,层层簇拥在一起,颇为壮观。大蒙江宽阔,绵长。冰封了一个冬天的它,这时正嘎嘎巴巴地开着江。对岸就是异国那广袤而神奇的土地。(据说有史可证,对岸沿江那六十多万平方公里,曾是我们的国土,一百多年前才被强力割据过去。也就是说,一百多年前,这条宽阔的“界河”大蒙江,原只是咱中国的一条“内陆河”。)

    一漫坡倾斜的河滩地里正弥漫着初春的泥泞,空气中流淌着一股挡不住的清新。耸立在江边码头上那些棕黑色的仓库已经非常陈旧了。偶尔驰过的老式公交车,孤单地行走在新添置的异形路灯和霓虹广告下,使这儿的寂静和空旷加进了一种深邃和寒冷……前边已经说过,陶里根这边境小城,二十年来,尤其是近十年,几乎是每天每周每月都在发生让人瞠目结舌的变化。滨江大道,街心花园,四星级的国际友谊饭店,边贸一条街,各式各样的交易中心,旅行社,洗浴中心洗头房洗脚房练歌房餐厅宾馆……几十年前的旧街道,一条也找不到了。甚至连几十年前的老房子一间都找不见了。只在土地规划局对马路保留了一幢老楼。楼不高,两层而已,铸花的铁栅栏和黑漆的大铁门,土洋结合,中俄风格皆备,据说是这小城历史上惟一一个老字号酒厂老板留下的私产。

    据说当年这家酒厂酿制的高度烈性酒,曾受到界河对岸那些男人们的特别青睐。界河对岸那个城市,二十年来市容可说是基本没什么变化。新盖一个歌剧院,五年了,灰秃秃的水泥墙还被脚手架包围着哩,跟一条被馋猫舐过的死鱼似的,只剩个骨架,嶙嶙峋峋地耸立在寒风里。相比之下,陶里根真可谓是“突飞猛进”了。而这一切变化都是那位代省长顾立源在这儿担任市委书记和市长时发生的。那个阶段,他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雷厉风行,排除一切阻力,用了一切手段,撤换了几十个不听话,或工作不得力的下属,留下了一摊儿的确不容任何人忽视的“业绩”。他就是土生土长在这条界河边的。这儿的人,秋冬季节,习惯把外衣披在肩上。他也喜欢披着外衣。他个儿高,嗓门又大,人们常见他披一件黑呢大衣,拧着眉头,随便往那儿一站,特有一种气势,不出声也自生三分威。他在陶里根那会儿,上下都不称他“市长”和“书记”,只称他“老板”。而在他身边工作的那些助手,当面直呼他“老大”,背后也只加个姓,称“顾老大”,或者称“咱老大”。他上哪去,都是一辆英国的陆虎越野,后面再跟一二辆黑壳大奥迪。坐车,他习惯坐副驾驶座,即便坐奥迪,也喜欢坐在前边。别人告诉他,副驾驶座坐不得,一是危险:但凡出车祸,最容易受伤的就是坐在这位置上的人。

    再者,这是秘书警卫的座位,跟您首长的身份不相称。他拧起眉头,挥挥手说,啥秘书不秘书的?你瞧不起秘书?我跟你这么说吧,乡长,说穿了就是区长的秘书。区长,就是县长的秘书。县长,就是行署专员的秘书。将来有一天,我万一要能上省里干个啥,你们别以为就有多么了不得,那也是在给中央领导当秘书,当跑腿的,你以为咱们是啥呢?!传说中,他是一个特别会办事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特别热心替人办事的人。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处理得不错。事实上确也如此。所以,在他身上居然能发生这样的“怪事”:他当区长时,一些副县长县委副书记或一些委办局的主要头头会倒过来“求”他为他们到县长县委书记跟前去说合某些大事。而他当县长的时候,地委和行署的一些领导经常派他去省里为地区跑一些项目,跑一些额度外的资金。因为他跟一些省领导的关系的确比他们还要近。

    他这人还有一点好,不仅为领导办事热心,手下的人求他办事,他也一样热心。他还特别器重那种有能力会干事的人。当然也得有个前提,那就是你得能为他所用。当年,那位祝副市长研究生毕业,为照顾家庭困难,无奈回到陶里根来当了个中学教员。那时候,陶里根还只是个县级市。那年月,别说研究生,就是大学本科生、专科生,只要能去了中等以上的城市上学,绝少还愿意回县里来谋生的。听说有这么一个研究生回来了,他第二天就去看望了他。要知道他当时的身份无非也就是个机关小办事员,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他还是尽自己所能,为祝磊解决这困难那问题的。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后来他被提起来当了县领导,迅速把祝磊提起来,坐到了学校副校长、校长的领导岗位上;后来,也是通过他的举荐,祝磊才得以到省财经学院工作,重返省会城市这个人生大舞台,才一步步走上了省会城市市政府领导这么个重要岗位。

    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到底会产生什么矛盾?以这位代省长的脾气个性和阅历,怎么会去“陷害”一个一直被自己器重、亲手提拔起来,而且无论从行政级别还是行政职务上说,一直比自己都要低许多的人?

    邵长水真是想不明白。

    邵长水把车停在离咖啡吧不远的界河边上,打量着这小城的夜景,看着在黝黑的江面上来回穿梭的气垫船上发出的灯光,听着从咖啡吧里传来的低微的美国乡村音乐,一边等着劳爷的来电,一边在心里这么翻腾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手机突然响了。邵长水赶紧拿起来接听,是劳爷打来的。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只听得劳爷从牙缝里嘶嘶地出气,短促而低粗地呻吟着,让他马上去见他。邵长水忙问,怎么了,您在哪儿呢?劳爷说,你上医院来吧。赶紧。邵长水忙问,干吗去医院?您怎么了?劳爷不耐烦地打断他的问话说道,你就赶紧吧。我出车祸了。我在地区人民医院急诊室哩。邵长水忙问,没什么要紧的吧?我这就去。劳爷哼哼了两下说道,暂时还没死哩。以后,就难说了。你快来吧……

    邵长水忙赶到急诊室,眼前的景况居然比他能想象到的要严重得多。出现在他眼前的劳爷,整个儿跟一个血人儿似的,已经打上吊针,输上氧气了。脸色青白得厉害。一条左腿肯定是撞断了,好像在离开车祸现场时,就被去抢救的医护人员用夹板绷带固定住了。那洁白的绷带也早已让渗漏出来的鲜血染透。但,主要的伤恐怕还不在那条腿上,而是在额头和胸部。由于胸腔内部什么地方已然破裂,这时,劳爷每一口急促的喘息,都会从他嘴角处迸出一丝丝带血的泡沫。即便在这时刻,他的一只手还紧捂着他那个黑色的真皮小手包,好像怕谁夺走它似的。让邵长水吃惊的是,到了这一刻,生性固执和要强的他还在跟那个主治大夫较着劲。主治大夫要立即把他送到手术室去做急救手术。他却固执地、十分吃力地反复说着:“……转院……你给我转院……我不在你这儿动手术……”主治大夫好像跟劳爷挺熟。(边境小城就那么点儿大,人与人之间,特别是有一定声望和地位的人,很容易熟识起来。)他很严正地告诉劳爷:“劳经理,情况很危险。时间也有限……如果不马上进行手术,我就不能为你保证什么了。”但劳爷还是坚持要转院,看到邵长水走进急诊室,他立即示意主治大夫,他要跟邵长水单独说一会儿话。

    “劳经理,您真的是不想要命了?”主治大夫说罢,额头上渗出些冷汗珠子,但仍然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这时,劳爷已虚弱到极点。(邵长水完全想不到,一个多小时前,还是那么自信强硬的一条汉子,仅仅间隔了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已经连话都快说不动了。)等急诊室的门在那位主治大夫身后关上以后,他闭上眼,让自己稍稍喘息了一下,才吃力地抬起一只手,示意邵长水挨近一些,听他说话。等邵长水弯下腰,贴近了他的时候,他说出的一句话,着实让邵长水吃了一大惊。他说:“救……救救我……救救我……”

    邵长水一愣。不听大夫的处置,却要他来救他。什么意思?“还是听大夫的话,赶紧去做手术吧。”他着急地劝道。

    “不能在这儿做手术……明……明白吗?不……不能……”他想用力抓住邵长水的手,详细解释一下这个医院和这几位大夫的“背景情况”,但这时他已经完全没有那个力气了。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这个恳求是那么的急切,无奈。这一瞬间,他眼眶里甚至迸出了泪水。很绝望,很焦虑的一种泪水,而后用力抓过邵长水的手,抓起那根带血的绷带,在邵长水的手心里,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血字,“谋杀”。

    “是……是……是谋杀……谋杀,不……不是正……正常的车祸……明……明白吗?”他低声地喘息道。他含着眼泪,试图向邵长水说明真相,但已经没有力气再往下说了,只能又干干地咂咂嘴唇,再一次喘息着合上了眼睛。本想休息一会儿,攒点力气,再跟邵长水做一点什么交代的,这时听到诊室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透过门扇上那两块窄长的磨砂玻璃,可以隐隐绰绰地看到,又来了好几个人,聚集在急诊室的门外,好像马上就要闯进来似的。

    劳爷感觉到了外头的这个阵势,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再度示意邵长水靠近他,用罕见的毅力,从自己那个手包里掏出两样东西,塞进邵长水随身带着的那个手包,并示意邵长水赶快把手包的拉链拉起来。这时,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做任何动作了。那个带血的手包,也“啪嗒”一声,从他指缝间滑落了下来。邵长水刚要弯腰去捡,诊室的门被推开了。大夫、院长和闻讯赶来的盛唐集团公司老总饶上都、市交通管理局事故处理科的几位同志……一大群人一起涌了进来。邵长水潜意识地警觉到,自己这时不能去碰劳爷的这个手包,不能在劳爷的手包上留下一点自己的指纹。为什么自己不能碰这个手包,为什么不能在它上面留下自己的指纹。碰了它,留了指纹,又会怎么样……所有这些问题,这时他还都说不清。只是多年的刑警生活和刑侦经验“融合”“转化”成本能里的某种东西,在提醒他,警告他:“别碰它,别在它身上留下你的任何痕迹。”他服从了这种发自本能的警告,一个激灵,一哆嗦,立即缩回了已经快要触碰到那手包的手,直起腰,向闯进门来的那一帮子人转过了身去。

    已经毫无自主力的劳爷很快被推进了手术室。那个带血的手包也被那一帮人中的一位捡拾起来,带走了。劳爷被推离这个诊室时,脸色灰白,神情却显得非常平静,似乎像是昏迷过去了,眼睛再也没睁开过。但邵长水却感觉到,劳爷此刻是清醒着的。他的眼皮在轻微地战栗,他左手的两个手指也在不住地抖动着。可以看得出,他是想努力睁开眼,张开嘴,想最后再跟邵长水说一点什么的。只是,他没有力气再睁开眼了,没有力气再说任何话了。

    一个多小时后,已经摘去手术手套和口罩的主刀大夫,很平静地走出手术室,对等候在门外的那些人说,很抱歉,因为伤势太重,送来得又太晚,劳经理没能抢救过来。“真没想到,他的生命力和生存欲望还那么强,血压、心跳和脑电波完全消失后,他的呼吸还一直坚持了好几分钟。真是奇迹,完全是个奇迹。”

    四 一场春雨,是绵绵细雨

    离开医院后,邵长水马上回到那个小宾馆,匆匆办了退房手续,本想马上离开这个边境小城,当晚就赶回省城去。但是,车出了城,飞一般地跑了十来公里,却怎么也没法再往前走了。他浑身胀热,呼吸短促,手脚酸软,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看不清路况,也注意不到那些呼啸而过的大货车的状况。在通过一段破碎的路面时,他几乎没加任何处理,整个车被一个大坑颠飞了起来,脑袋猛地撞到车顶上,胸部也被方向盘重重地那么磕挤了一下。眼看失控后的车子斜刺着直向路边的水泥护栏冲去,他这时突然清醒过来,惊慌中,本能地去点了两脚刹车,又往回打了半把方向。车几乎擦着那水泥护栏,又往前滑行了那么几十米,才慢慢停住了。

    脑袋嗡嗡地胀疼,胸口也隐隐闷疼。不知何时,车外淅淅沥沥下开了小雨。听着小雨均匀地打在挡风玻璃和车顶上的窸窣声,过了好大一会儿,浑身一直紧绷着的他,才慢慢有所松弛下来。借着大灯的强光,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前后左右的情况。发现路的左前方不远处有个出口,出口外连着一条并不太宽的砂石路。黑暗中看不清这条砂石路到底通向何处,但砂石路两旁各栽种着一排高大的杨树,在黑夜里,这些拥有粗大树身和巨大树冠的老树,把这条路掩蔽得很严密。他这时正需要一个比较清静而又确保自己不受干扰的地方,停了车,让自己认认真真地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好好评估一下。于是松了手刹,挂上一档,慢慢把车踅进那砂石路口,又往里走了二三十米,这才完全停了车,灭了灯,熄了火,松开安全带扣,长吐出一口气,往座椅上一靠,忍着头部的胀疼,对自己面临的局势,细细检点起来。

    首先他确定,自己在事发后,立即慌急慌忙地离开这小城,是非常不明智的。假如,劳爷确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被“谋杀”的,那么“凶手”一定早就盯上了劳爷,因此一定也掌握了他邵长水的动态。甚至还可以做这样的推断,“凶手”决定今天对劳爷下手,很可能跟他俩今天的这个见面不无关系。(跟最高人民法院的那个最新决定也有某种内在的关系?)“凶手”,或“凶手”背后的人,不希望劳爷把他近几个月来调查了解所得,交到邵长水手里,所以抢在他俩细谈前,下此“毒手”“灭口”。如果这个判断成立,事发后不久,他突然“失踪”,离开了这个小城,只能被这帮人认为,他已经从劳爷嘴里得到了什么情况,他们就会或明或暗地追踪过来,要纠缠他,控制他,甚至在必要时,也未尝不会对他下什么“毒手”,以图“灭口”。为此,现在他必须以一个平常人的平常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以便能让他们错以为,他从劳爷那儿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假如不是谋杀呢?那自己更没必要这样“匆匆逃离”此地了。他更有那样的义务,留下来帮着把劳爷的后事料理好。

    总之,不管是谋杀,还是不是谋杀,保持平静,暂时留下,是惟一恰当的做法。留下,看一看,也许还能看出一些名堂来呢?慌个啥嘛!

    想到这里,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稳住自己的情绪,掏出手机,给小宾馆前台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就是刚才退房的客人,并亮明了自己省公安厅刑警的身份,是来此地办案的;并问,在我退房这段时间里,有人来打听过我吗?听到前台服务员回答说没有,他稍稍松了口气,立即又关照道,因为工作需要,他得马上回来,还要住原来的那个房间,并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