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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第19部分阅读

    “他说:”这样的祝贺和道喜差不多持续了十来天。‘

    “我说:”这跟顾立源毫无关系。他既没号召、也没组织大伙这么干。‘

    “他说:”问题就出在这儿。大伙儿主动地、上赶地、争先恐后地上门去表忠心……‘ “我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什么叫表忠心?这是感情!’

    “他说:”哈哈,感情?泰求啊泰求,你拍拍胸口说句良心话,那天晚间来的那些头头脑脑都是出自对新任一把手顾立源同志的感情,才上家来敲这个门的吗?你当时一直在顾立源身边待着,你是听到这些头头脑脑们对顾立源说的那些肉麻话的……‘

    “我问他:”你又没在场,你怎么知道这些同志说了些啥肉麻话?‘

    “他立即说:”我有调查昕得的证言证词。你想看吗?‘说着他就要从他那黑皮包里往外掏他的材料。我忙制止了他。我知道凭他的那点本事,要搞到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况是一件太容易的事。而那天晚上,来敲顾立源家门的那些同志中。的确有一些人说了一些非常肉麻、非常过分的话。有的说。顾书记,您来当这一把手,陶

    里根就算是彻底有了希望了。在您手下。我这副科长,就是一直当到退休,也心甘情愿。有的说,颐书记,总算把您盼来了,我要是这会儿死了,惟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您的领导下多工作几天,没能多伺候您几天。说这话的同志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而那年顾立源才三十多岁。他一进门,颐立源见是位老同志,忙上前去迎接。这位老同志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忙把顾立源按住,不让他从椅子上站起,嘴里还说着:您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今天能握到您的手,看到您身子骨这么健朗,我就踏实了:您千万保重,为广大人民群众一定保重好您的身子骨……“

    邵长水吃惊地说道:“这些同志真敢说。那我也在基层待过,我们林场的人可没那么下贱。”

    “……当然,话也得说回来。即便在陶里根,也不是人人都如此。但在某些圈子里、某些人群中。风气确实是这样……这个……我以前也是有感觉的……听他们说这样的话,看他们做这一号事,心里也是直发毛。比如,我们陶里根市有两位副市级的领导干部,对待顾立源就是这样,开个会啊。上下个台阶啊,他们都会争着上前去搀扶顾立源:尤其是在开常委会。或什么内部碰头会的时候,或者研究完工作,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看到这几位老同志总会情自不自禁地,赶上前去悄悄伸出手去搀顾一把,就像搀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一样。而这些副市级的领导同志年龄都比顾立源要大得多。资格也要比顾老得多。几年前他们都还是顾的顶头上司,都批评过训斥过顾,但到这个份儿上,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恭恭敬敬地伸出手去搀扶顾……还有一个例子,也是那天劳爷说的,这事我也知道,说的也是被任命为陶里根市市委书记初期的一档子事。他被任命为市委书记兼市长以后,主要的办公地就从市政府大楼挪到市委大楼去了。那天他正式去市委机关大楼上班。您也去过我们陶里根,政府大楼和市委大楼相隔也就一个街区,直线距离还不到一百米,随便走走,也就几分钟的时间。但那天,市委办公室组织了二十个科级以上干部,统一着装,开着十辆黑壳子奥迪车去市政府大楼去接顾立源,同时又组织了市委机关大楼里所有的工作同志在大楼门前夹道欢迎。当天中午,又以工作餐的名义,在机关食堂摆了近三十桌,为顾接风。那天,因为是中午,下午还要接着上班,顾下令不许给餐桌上上酒,啤酒也不行。同志们纷纷地拿着饮料来向这位新任书记‘敬酒’。这顿饭一直吃到下午三点……也是在那顿接风餐上,有人开始称呼顾立源为‘老板’。从那顿饭以后,市委机关大楼里的人都称呼顾为‘老板’。”

    邵长水问:“这些情况劳爷知道不?”

    “他全知道。有些事知道得比我还详细。那天跟我说这些事的时候,津津乐道,说得两眼放光,满脸通红。看起来他在这上面还是狠下了一些工夫的。”

    邵长水问:“他花那么些时间调查这干吗?”

    “我想他就是要证实,顾立源身上后来发生的所谓的那些‘变化’就是被这些人围出来的。”

    邵长水问:“他调查这个,跟他完成去陶里根的基本任务有啥相干?”

    “我也这么问过他,你一个老刑警,秘密接受任务了解一个领导干部的工作生活情况,却去了解他周边的人怎么对待他的。你这不是老公公摸到儿媳妇被窝里,两岔了?”

    邵长水问:“他咋回答你的?”

    “他说,我不为什么,就是一条,了解真相。我说,你这不是扯淡吗?把一些领导干部发生变化的原因都归结到他周边的那些人身上,他本人就不要负责任了?他说,我没说他本人就不要负责任,但问题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又一个自己没法选择的圈子里。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明白吗?这一个又一个圈子紧紧地包围着你,渗透着你,催化着你……真正是一个又一个!说到这里,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让两只手在身旁展开,就像一只耷拉着翅膀、在绝望中奔跑的老公鸡似的,满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无奈忿恨嘲谑、以至还带一点绝望意味的光=而由于这种嘲谑和忿恨,致使他的嘴唇稍稍向上翘起,又略向一旁歪去。脸部的肌肉也在微微地抽搐着。当时真的又一次把我惊住了。‘一个又一个……完全是一个又一个。你没这种感觉?’他怔怔地重复道。在此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会陷入这样一种精神困境中,仿佛不能自拔。不仅在他那儿没见过。就是在周围许许多多比他年轻、比他生动鲜活的人身上,也没见过这样一种状态=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很难再看到一个‘正常人’还会产生什么‘精神困境’。‘大智不愚地调侃这世界的有之,’腰缠万贯‘而时不时地幽这世界一默教导

    这世界一番的也有之,但真正的思虑者已经很少了,而且越来越少。‘正常人’似乎已经不再会为精神上的问题、思想上的问题和信念上的问题产生巨大的困惑了。而劳爷一向以来给我的印象也是聪明、通达又随和,讲究生活又精于工作。老于世故但又比较慎于人事。起码在跟我的交往中我从没觉察过他内心还埋藏着(涌动着)这样一股思虑的暗流=他这种叫嚷是不是一种发泄呢?因为一生的积怨?因为偶尔的‘残缺’?那也不至于激动怨忿到这样的地步,不至于把脸涨得通红,让眼神灼热并呆滞……毕竟是一个快要退休的人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和拆不掉的桥?他的这些表现确实让我感到非常意外。也难以理解……“

    邵长水问:“您的意思是,您也觉得在陶里根的那段日子里,劳爷整个的人发生了一种让人不大好理解的变化。就像他老说别人在变化一样,他自己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此,对他的死,对他死之前所说的话、听做的事情,在做最后判断前,一定要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不能像考虑正常人那样。去对待和考虑在他身上发生的这一切?是这样吗?我没理解错吧?”

    “我也很难说得清我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一段时间来,我的心情真的非常复杂……一个老朋友,活生生的,突然不在了……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而且头一天我俩还通过电话。第二天他就死在了汽车轱辘底下。真的让人很难想象……”

    邵长水忙问:“劳爷死的前一天,您还跟他通过电话?他跟您说什么了?”

    “没说啥啊。从语调、声音到谈话内容,都挺正常的。随便聊了几句家常,还问什么时间回省城,让我请他到一家新开的湘菜馆去吃毛氏红烧肉。”

    这时,邵长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赵总队打来的。邵长水立即对寿泰求说了声“对不起”,便上门外去接电话。赵总队关注着寿泰求这一回的谈话内容,他问邵长水,这位寿总谈出点啥名堂来了没有?邵长水压低了声音告诉赵五六,不能说一点名堂都没有,但好像跟破案都没啥直接关系。赵五六问,你没觉得他是在跟我们耍滑头吗?邵长水想了想答道,这倒没有。他这回谈的情况对我们进一步了解在陶里根那段时间中的劳爷还是有帮助的,就是跟破案的关系稍稍远了一点。赵五六又问,他还准备谈别的吗?邵长水答道,今天好像不会再说什么了。赵五六立即说道,那这样吧,你马上把他打发了,这儿有个女孩要见你。是你约了人家?邵长水一惊,忙说,女孩!这时候我还有心约啥女孩?赵总队,您就别拿我开心了。赵五六笑道,那就是人家想约你哕?邵长水忙说,赵总队,到底咋回子事,您就快说吧。别天上地下、水里火里地瞎搅和了。赵五六依然笑笑道,嗨,谁跟你瞎搅和了?就是有个女孩急着要找你哩。就是那个曹楠……邵长水这才松一口气说,是她呀?您早说不就完了。她在总队部呢?她有啥情况要谈?我总觉得这丫头挺神的,按说这样的事,像她这么个小丫头掺和不进来,也不该她掺和。但给我的感觉她掺和得挺厉害挺直接,还老在不该她掺和不该她出现的时候她出现了,掺和进来了。赵五六笑道,你这话算说对了。你知道她今天来找你想谈什么情况吗?她想谈她父亲曹月芳和寿泰求的情况。她说劳爷的死跟这二位有关……“什么!劳爷的死跟曹月芳寿泰求有关?”邵长水一震。“所以,如果那位寿总再不想谈啥了,你赶快把他打发了。我这就派人把这位曹姑娘给你送过去,或者你开车过来接也行……”邵长水忙说:“她已经在您那儿了,您跟她谈一谈不就得了,何必再把她弄到我这儿来呢?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道手续吗!”赵五六笑道:“银行爆炸案搞出点头绪来了,我这就上厅长那儿汇报去哩。”邵长水忙问:“那案子有线索了?咋样?”赵五六高兴地答道:“你先别急。先跟这位曹姑娘谈了:晚上我们碰个头,把各方面情况都综合一下,看来事情很有进展,形势大好啊。”

    邵长水原以为,跟曹楠能谈上一个来小时就很了不得了,就跟赵总队约定晚饭后赶回总队部来参加“碰头会”,汇总情况;却没料这场谈话居然整整进行了五个多小时,等他赶回总队部,已是子夜时分,“碰头会”早散了。与会的同志有的回家了,不想回家的则在值班室那个大屋里喝茶、看电视、打牌。(值班室还有个小屋。正经轮值的同志是在那个小屋里守电话,他们当然是不会参与这些余兴活动的;至多,也就偶尔地踱出屋来瞧瞧“战况”而已。)总队的两位副总队长当然不能走,他们也得等邵长水回来,和赵五六一起听他那边的情况汇报,这时也和没回家的那些同志凑在一个牌桌上“拱”着“猪”哩。一俟邵长水的身影和脚步声出现在大屋门外的走廊里,这两位副总队长立马扔掉手中的牌,一边忙摘掉自己脸上贴着的那些长短不一的窄纸条(这是对输者的“处罚”:谁输一把,谁就在自己脸上贴一张纸条)。一边冲邵长水嚷嚷道:“吃过饭了没有?咋整那么老长时间呢?赶紧上老赵那屋,都等你半天了。”赵总队在屋里听到他俩这一声吼叫。便迫不及待地迎出来,在办公室门口拦住邵长水就问:“咋样?劳爷的死能跟曹月芳和寿泰求拉扯上关系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件大事。邵长水把曹楠从总队部带走以后,赵五六立即将这个新得到的情况直接向袁厅长做了汇报:袁崇生立即指示。抓紧时间搞清这情况,有任何一点新进展,都要随时报告,而且还告诉赵五六,他今天晚上会一直守在办公室里等候这个“新情况”。

    “劳爷的死真的跟曹月芳和寿泰求有关系?”未等邵长水坐定,赵五六又问。

    “有关系。确实有关系。当然现在这还是曹楠这小丫头的一面之词,还得进一步调查取证核实……就说这‘有关系’,也不是那种‘杀人’和‘被杀’那样一种行为者和被行为者的关系。情况要复杂得多。这里还牵扯到究竟怎么定性劳爷的死这个老问题。”邵长水一边说,一边径直上赵总队的“食品库”里取出一盒双份装的葱爆牛肉方便面,熟练地揭去顶盖,取出调味品,哗哗地倒进开水,再把顶盖闷上,这才不无有些疲乏地坐倒在那张很旧的长沙发上,告诉几位领导,他还没吃晚饭。

    一位副总队马上说:“那我给食堂打个电话,让他们值夜班的再给你弄点啥吃的?”

    邵长水赶紧坐起身,冲着那位副总队长摆摆手说道:“多谢领导关心。就这牛肉面挺好,吃着挺滋润。我瞧那小柜里还有一瓶豆豉辣酱,一会儿,再拌点那玩意儿就齐活儿了。”

    另一位副总队长笑道:“你小子倒好伺候,跟头骡子似的,有点料就能拉大磨。”

    然后几位领导都不作声了,围着邵长水而坐,只听着他稀里哗啦地一个劲儿地嘬那香喷喷的葱爆牛肉面,只等他吃完这顿已然太晚了的晚饭,来谈曹月芳和寿泰求跟劳爷之死的关系。曹月芳和寿泰求都是劳东林特别信任的人,也都是各自工作岗位上表现相当出色的人,一位用他的一生证明了他是一个勤恳的值得信任的工作者和领导者;另一位则是这个高纬度地区的工业大省轴承制造领域冉冉升起的“明星”,他的能力和人品,也是有口皆碑的。他们怎么跟劳爷的死扯上关系了呢?而且此话又出自其中一位的亲生女儿之口。她为什么会在这么重大问题上,这么个关键时刻,将自己的父亲置于“万劫不得复生”的地步?

    难道他们父女之间存有什么“深仇大恨”?

    难道曹月芳和寿泰求真的和劳爷之死有关系?

    这时,刑侦总队的这几位领导都静静地等待着邵长水来揭开这张“底牌”。

    十八 曹楠的第一次讲述

    邵长水是把曹楠带回到龙湾路八十八号去谈的。他喜欢那个环境。天一黑,大院、老树和几幢基本没人住的老式小楼,既给人一种压迫感,又给人一种空旷感。虚拟但又无处不在的“压迫”,实在但又多少有些难以捉摸的“空旷”:游移在这两种看起来互相似乎绝对排斥的生存感觉中,邵长水却能品味到自己最熟悉的那种生命感受:打小在林区在大山沟里获得的那种生命感受:由遥远和寂静造成的“压迫”和“无助”,同样由遥远和寂静造成的那种“空旷”和“超然”。这些“压迫”和“无助”让他自卑,而那些“空旷”和“超然”却又让他对自己从未涉足过的山外那个新世界充满向往和g情。他一直在这种自卑和向往中挣扎:他害怕,他战栗,他既想摆脱,却又怀念留恋……

    带曹楠回龙湾路八十八号的一路上,他注意到曹楠神色戚然,也许由于紧张,她的两只手拘谨地平放在自己的膝盖头上。这种坐姿,让邵长水想起看守所里的某些犯人,他们长时间带惯了手铐一类的械具,偶尔替他们摘去械具,他们也会习惯性地把两只手两条腿并拢了靠近了坐在那儿: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眼睛定定地盯着正前方。但你可以特别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眼神空洞。她向前看,只是为了回避邵长水打量她的目光:而此刻,其实她什么也没瞧见,甚至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在她后脊背上,却不时地在掠过一阵阵轻微的战栗……不由自主地从内心进发出的那种战栗……一阵又一阵……

    进了屋,捧着茶杯默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得以让自己稍稍镇静下来。开始讲述前,她略略撩拨了一下“流落”到自己额眉上的那几绺略显散乱的头发,认真地看了邵长水一眼,问道:“你会相信我对你说的这一切吗?”

    邵长水淡淡地笑了笑道:“我惟一可能的回答是,你说真话我就相信。而跟我们说假话的人,肯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眼神中很快掠过一绺悔意,好像在后悔自己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跟这样的人谈情况。但这种悔意跟它转瞬间到来一样,转瞬间又消逝了。只要一开始说话,她又变得很镇定很自信。也不再战栗。她那好看的瓜子脸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