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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第1部分阅读

时,有个差官在城外酒楼里面,遇见了世显。皇太后按照格格的排场,凤辇龙旗,鸾笄象服,一路还扎着彩楄搭着灯棚,派了洪承畴、金之俊两个人做媒妁,使周世显赴邸就婚。这时早惊动了满朝臣宰,红顶花翎,蟒衣补服,排班的来道喜。那周钟也着实兴头。真是写不尽的繁华,说不完的贵显。

    宝钗璎珞,玉佩珊瑚,夹杂些镜匣脂奁,陈设得齐齐整整。神仙世界,美满姻缘,那一个不说优待旧朝的恩礼?还记得老赞礼有几句赞词道:伏以乘凰扇引,定情于改朔之朝。金犊车来,降礼于故侯之第。人非鹤市,慨紫玉之重生,镜异鸾台,一看乐昌之再合。

    敬请平阳贵客,玉殿嫦娥,升堂行礼。

    这周驸马同坤兴公主团圆以后,一个比不得佛门的寂寞,一个比不得旅邸的飘零,双宿双飞,果然甜蜜。公主又听得南都拥立,流贼败亡,觉得祖宗的血食,还有一线希望。那知南京这位弘光皇帝,除了听歌曲、御童女以外,一点没有能耐,真是得过且过。从前马士英商议迎立福王,侯朝宗在史可法面前,说福王有三大罪,有五不可立。这第三罪便是,乘离乱之时,纳民妻女。到得福王正位,这些往时的“故剑”,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偏有那不知事务的童氏,说是福王元妃。河南巡按御史陈潜夫想借此得点恩宠,备了车驾仪从,将童氏从河南送到湖北汉口,直下长江,旌旗飞扬,冕旒秀发,一路牙樯锦缆,在金陵水门停泊。早惊动了一班官僚,争先迎接。不道弘光听了怒不可遏,命将童氏下锦衣卫狱,并逮潜夫审问,在朝的马士英、王铎示意法官严加拷讯。那童氏终究矢口不移,还说有皇子金哥、玉哥可以作证。最后刘良佐上疏力争,说上为群臣所欺,将使天伦灭绝。弘光便下一道手谕道:朕元妃黄氏,先朝册封,不幸夭逝。继妃李氏,又已殉难。

    登极之初,即追封后号,诏示海内。卿为大臣,岂不闻知?童氏不知何处妖妇,诈冒朕妃。朕初为郡王,有何东西二宫?据供是邵陵王宫人,尚未悉真伪。若果真实,朕于夫妻之间,岂无天性?况宫媵相从患难者颇多,夫妻之情,又岂群臣所能欺蔽?宫闱攸关风化,岂容妖妇阑入?国有大纲,法有常刑,卿不得妄听妖讹,猥生疑议。手谕发出,定要法官处死童氏。法官虽则知道童氏冤枉,却又不像正式王妃。料定大庭广众的推问,便是桁杨刀锯,也不会怕,万一骤然处死,必道有心灭口。踌躇了几日,童氏已骨瘦柴立,奄奄欲毙。两个孩子,是跟着陈潜夫取到的,却是峥嵘头角,举止不凡,原像金枝玉叶的出身。童氏这种光景,谅来不肯直说。便乘着夜间,从监狱里提出陈潜夫,松去枷杻,在书房里置酒相待。那法官这番举动,潜夫早已知道,经不得法官卑词愉色,向潜夫问那童氏的缘由,潜夫便道:“童氏来辕陈诉,我却惶骇得很,也不敢得罪他。只说兹事体大,不在我范围以内。后来被他纠缠不过,带着两个儿子来见,我也可怜他这两个儿子,替他陈奏一番,偏是碰了钉子,叫我驱逐出境,我自然奉旨遵行。他却把召幸的始末,入宫的始末,出亡的始末,痛哭陈词,告诉了我。还说一个人死不足惜,这是龙种,如何能隐匿不献?我的送他南下,不是为这童氏,实是为这两个皇子。不意因此获罪,只好同着皇子前来见驾。如今夫妇、父子不能一面,我陈潜夫还不是当今的罪人吗?”

    法官道:“先生总有昭雪之日。只是童氏,叫晚生如何发付?”

    潜夫道:“前日马士英为元妃出揭,说童氏借有金哥、玉哥,一妇人不足惜,然皇嗣正重,这不好据此定谳吗?”

    法官微笑道:“先生差矣!如今伪皇妃一案外,还有伪皇子一案。今上的皇嗣固重,烈皇帝的皇嗣不更重吗?马士英为着百姓疑惧,有这种话头掩人耳目,其实他处死童氏的心,比法官的手段还要辣呢!

    况且童氏是真妃,马士英也不好称他做妇人。若是假的,还有什么皇嗣!晚生知道了,先生请回。“

    潜夫跟了狱卒退出。

    法官把童氏请来。这童氏玉颜憔悴,云髻欹斜,一步一步的挨上阶来。后面跟着金哥、玉哥,都是单衣单裤,器宇却轩昂得很。法官请一行人坐下,便絮絮叨叨问这童氏说:“你的行径,我已调查明白,得幸是真的,入宫是假的;生皇嗣是真的,封元妃是假的。你只要详细告我,我自然替你辩白。”

    童氏瞪了一瞪,对着法官道:“我是为着两个孩子,不然早已自尽了。做一个妇人,嫁着了皇帝还是这样结果,那平民百姓不知要怎样受尽凌辱呢!我前番不自供明是邵陵王宫人吗?出宫遇着了这位王爷,比胶还粘,比漆还合,虽算不到《长生殿》里的唐明皇、杨贵妃,同那汉朝的赵合德,隋朝的吴绛仙,也不相上下。只是兵戈迭起,他要固守登陴,儿女情长,不免英雄气短,所以只住在外面,生下这两个儿子。他也时来看视。

    还记得河南城破这一天,他骑着马,改了服色,还给我二十两银子。我所以不怕辛苦,想同他做一个生诀,妃不妃,后不后,我也并不计较。这李妃殉难之后,他却封我第三王妃。如今总是这班不知廉耻的小人,希承他的意旨,把我监禁起来,受这种苦恼,受这种凄凉!你看这两个小孩子,冬天不是要冻坏吗?

    他人说‘生生世世,不要入帝王家’,这句话居然应了。“

    说罢,母子三人相抱而哭。

    法官正在无话可答,外面一阵喧嚣,早有人匆匆的走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

    法官是心细的,连忙对童氏道:“我已领会,过几日便好出狱,不必愁烦。”

    童氏拜谢了法官,呜咽出门。法官便问来人:“为什么大惊小怪?”

    他说:“清兵来了,皇上走了,马士英、阮大铖不见了,史可法殉难了。各署的官,都去迎接定国大将军豫王了。”

    法官问:“去迎降的,是何等样人?”

    来人说:“一个龚尚书芝麓、一个钱尚书谦益,其余都记不清了。”

    法官道:“我张薇原是先帝旧臣,国破家亡,早绝功名之念,为何今日走在漩涡里,助纣为虐?如今南京一破,国在那里?家在那里?且到松风阁去静养几天,再定行止。”

    原来这法官是锦衣卫仪正张薇,自北而南,备尝艰苦。福王命充此职,他是审周雷一案,审候陈吴一案,已经十分感慨。后来审到童妃,便有挂冠之计,经此一番变动,他遂去了靴带冠袍,换了芒鞋鹤氅,在这松风阁上,安排笔床茶灶,作一个小小桃源。那知道这班迎降的人,偏不肯饶他,开着许多名氏,这锦衣卫张薇,也在捕拿之列。张薇得了这个消息,便说“君子见几,不俟终日”,大踏步出了松风阁,口里朗吟道:眼望着白云缥缈,顾不得石径迢遥。渐渐得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几个渔樵?翠微深处人家少,万岭千峰路一条。开怀抱,尽着俺山游寺宿,不问何朝!

    这是顺治二年三月,张薇便弃家不知所之。正是:四面踢开荆棘满,一生赢得蕨薇香。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回 市隐园顾横波祝寿 祇陀庵卞玉京朝天

    上回说到清兵南下,钱、龚迎降。这龚尚书芝麓,名叫鼎孳,原是江南合肥县人氏。他却有两位夫人,第一位童夫人,因为受过明朝的诰封,将清朝的诰封,情愿让了第二位夫人顾氏。那顾氏原是秦淮佳丽,生得庄妍靓雅,风度超群,发鬓如云,桃花满面,还画得一笔好兰花,与马守贞不相上下。河房前面,更造了一座眉楼,绮窗绣帘,掩映成趣。凭栏一望,秦淮里面的画舫,日间箫鼓,夜间灯火,都好饱我的眼福。楼上牙签玉轴,锦瑟瑶琴,檐马丁当,炉香缭绕,人人称他为南曲第一家。他便署名一个“媚”字,字曰眉生。其时江南文酒,眉生家从无虚夕。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几坐无眉娘不乐。后来被一伧父所侮,尝遍了辔绁的风味,便也推幢息辙,矢脱风尘。龚尚书是雄膏盖代的人,见了媚娘,愿用万金替他脱籍。

    媚娘轻财好客,不减尚书。故吏门生,以缣笺乞媚娘画兰的,动辄盈箧。媚娘随意挥洒,自有一种幽静的意致。署款自称横波夫人,便也改姓徐氏。陈退庵《秣陵集》尚有《青溪访顾眉生眉楼遗址》,诗云:舣棹青溪水阁头,居人犹说旧眉楼。春山何处窥明镜,新月依然上玉钩。身世沧桑悲永逝,闺房福慧悔双修。含光同被虚名误,皖水虞山一样愁。

    横波夫人自从受了清朝封典,龚尚书也联翩直上,堪堪要位登台阁。这班谐臣媚子,趋奉尚书,那一个不趋奉横波?横波珊珠鹤补,宫裙绣帔,不但旧时曲中姐妹,望得他同天仙一般,便是王谢故家、崔卢旧第,也羡慕他是青楼的魁首,曲卷的班头。尚书更是百顺千依,不敢违拗他一句。这是金陵王气,黯然都收,楼管劫灰,美人尘土。总算一座市隐园,尚依然完好。尚书同了横波,便在这里下榻。那横波本是好事的人,正值三十岁寿诞,自有丁继之、张燕筑几个旧清客,来供奔走。

    还有姐妹行中的李大娘、十娘、王节娘这几人,替横波盈盈下拜。尚书本也挥金如土,况且横波喜欢热闹,便乘势开灯张宴,邀集宾客数十百辈,前来听戏。老梨园郭长春,亲自唱了一出。

    接着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串了王母瑶池宴。横波垂帘命酒,同李大娘等谈谈旧事,知道葛惠芳跟着孙克咸入闽了,马婉容又跟着杨龙友去了,寇白门跟着保国公,也不知存亡死活。

    王微波被张献忠留在营里,只有卞玉京做了女道士,住在祇陀庵里。横波想去邀玉京来一叙,倒是十娘说:“玉京黄絁道服,闭户清修,他誓不再履尘世,我辈何必去惹他呢!”

    横波道:“正是十娘的养女香君,做了薰风殿女供奉,究竟有无下落?

    侯朝宗听说同高鹞子不合,回河南去了。香君嫁不着朝宗,我叫老爷做媒,替他访一个佳婿,总要比杨龙友做媒强多呢!“

    十娘听了,呜咽起来,说香君在杭州西湖出家了,同着童娘娘在一起住。横波问:“那一个童娘娘?”

    十娘道:“他是弘光皇帝的妃子,因为皇帝不认,下在狱里。到得南京城破,幸亏锦衣卫张老爷救他出来,带到杭州。他在断桥旁边造了水仙庵,招集女修,替周皇后祈福。香君跟了故宫宫女同去的,我也没法子劝阻她。真叫做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大家正在絮絮叨叨的讲话,忽然尚书闯了进来,说道:“外面有一个门人严姓,新拜浙江监司,逗留门下。我约他来与宴,他坚要进来替夫人上寿,还是允他不允?”

    横波道:“有什么不允呢?”

    道言未了,那严姓蓝顶补褂,搴帘长跪,捧巵称:“贱子替夫人把盏。”

    这班女客,惊得大家离座,或竟向内房躲避了。横波不慌不忙,接了酒盏,一饮而尽。那严姓后面拥着许多男客,有拍手的,有狂笑的。横波眨一眨眼,只见红蓝黄白,各样颜色的顶子。早有一个修髯白面的人,排众出来,向尚书道:“我等众人也要敬夫人三爵。”

    横波认得这人是钱谦益,便整衣稳佩,步出帘来说:“贱妾初度,诸位大人宠临,已属非分,那里敢当赐酒?还是贱妾先敬三爵。”

    说罢,有一个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的小婢,捧着银壶,斟了一杯,递在横波手里。下面值席的仆人,把诸客的酒一概斟满,横波裣一裣衽,将酒一提便饮。三爵既毕,横波掀帘进去。唱戏的呈上戏目,点齐了重复开锣。酒阑歌阙,已是三更天气。横渡留着李大娘、十娘住下。约定明早到祇陀庵进香,并与卞玉京谈谈。横波卸去严妆,只穿着短襦绣裤,腰支轻亚,弓弯纤小,望去不过二十许人。尚书等到客散,也到李大娘、十娘这边来凑趣。那知这桩祝寿的事,未免小题大做,传到北京,却被给事中孙垍龄上了一疏道:龚鼎孳饮酒醉歌,俳优角逐。前在江南,用万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滛纵之状,哭笑长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今歌饮流连,依然如故。且为该妓称觞祝寿,糜费巨金。仕宦篙绅,喧呶达旦。故君在殡,更以父丧,亏行天伦,莫此为甚。请饬部察核停格。

    这疏上去,摄政王只将尚书降了二级,却传谕从速北上。

    横波同着大娘、十娘,自从祇陀庵进香回来,也收拾行装,准备起程了。卞玉京知道横波将行,便在庵中设斋饯行,仍旧约了大娘、十娘作陪。酒至半酣,从房里携出琴囊,呼小童焚上好香,弹一曲《高山流水》。仙露同润,清风徐来,十指间拂拂若有云烟的气。横波叹曰:“卞姐如此,我辈真凡胎俗骨矣!”玉京推琴而起,又捧出一部《法华经》来,一片霞光耀人眉宇,仔细看来,觉得比朱砂还要细腻腴润。横波便问道:“这是用什么写成的?”

    玉京道:“贫道自悲身世,深愧蹉跎,要想忏悔罪孽,刺取舌血逐日作为功课。如今供奉起来,为尚书同夫人祈福。”

    横波诸人此时已散坐啜茗,玉京邀三人到云房随喜。但见石屏纸帐雅淡异常。四壁挂着画兰八帧,婀娜刚健,水墨停匀,款称玉京道人。横波道:“卞姐有此画法,我愧不如。”

    玉京道:“这是近年遣闷之作,若比夫人,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横波看得玉京虽是清隽,深虑难乎为继。又道:“卞姐这样便算结局吗?还是择人而事?”

    玉京笑道:“出家人那可再堕尘劫?况且贫道从十八岁侨居吴门,后来便到秦淮居住,堕鞭公子,走马王孙,当时并不措意。料不到南都一变,我辈便乱头粗服,任人蹂躏。不得已才算入道,却又被东中诸侯劫去,强人当夕。幸亏婢子柔柔,有点权变,将他嫩蕊娇枝,掉我残花败柳。我迤逦到了祇陀庵,竹篱茅舍,已是坍损不堪;蝠粪当门,蛛丝满户,勉强修葺一番。都仗良医郑保御,力为资助,便做了祇陀庵主。长斋绣佛,精持戒律,与外人罕通闻问。因为夫人同大姐、十姐,都是手帕旧交,是以有此一席。夫人,你看庵外这一带锦树林便是贫道玉京葬骨的地方。贫道诵经的余暇,不是画画兰,即是弹弹琴。后来被吴梅村学士听得,便做了长歌相赠。还记得几句道: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户家泣。私更妆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渚船。剪就黄絁贫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

    这几句,恰为贫道传出心事。但是欢场不再,绮孽全除,倒安安耽耽在这祇陀庵里。夫人荣华富贵,正未有艾。大姐、十姐,绮年玉貌,怕没有如意郎君?贫道赋命孤虚,何苦随人逐逐,斋鱼粥鼓,与鼎食钟鸣,各有一番声价。不知道贫道有福消受没有?“

    说罢,洒下几点泪来。横波竭力安慰了玉京,同了大娘、十娘归去。

    不多几日,横波是陪着尚书赴北了。大娘亦尽货金珠,以向胥生。十娘从良,尤不知卜居何所。玉京伊郁易病,处此萧条景况,回想一绫一曲,此乐何堪再得?药炉茶灶,亏得郑医生盘桓不去。玉京也有情聊胜,把郑医生当做知己。正在长日恹恹的时节,病人本没有情绪,忽然接到了苏州一信,说玉京的妹子卞敏,已丧所天,要到庵里来探望阿姐。玉京喜得大兵之后,骨肉重逢,便倚枕写了回书。苏州到南京,本没有几多远,只因沿途烽火,舟楫难通,约莫二十日才到了南京城里。

    这卞敏幼年也曾到过秦淮,鼓琴画兰,不在玉京之亚。申相国的孙子极为赏识,便纳在后房专宠。申家是簪缨世族,久受国恩。这相国的孙子名唤维久,也是一榜举人,官拜南都员外郎。

    诗文的声名,洋溢海内。复社公子里面,算得一个鼎鼎的。卞敏喜得其人,深喜落花有主,不道维久一病,消渴经年,早被召作修文郎了。申家的眷属,归罪卞敏,定要叫她下堂。她想来只有这个阿姐,特地投奔祇陀庵。见了玉京,彼此大哭。那日,玉京扶病强起,云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