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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14部分阅读

   那边吴四已冷笑道:“吵什么!刚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占。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点儿。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场?”

    六合堂中人听他讥讽,不由齐齐对他怒目而视,但已无暇顾忌到他的讽刺。回过头还自争论不休,辩驳无已。

    正自吵吵嚷嚷,却听东首那边坐着的三个面目阴沉的人为首者开口道:“这九十余万两银子瞿老头儿都花哪儿去了?都吃了吗?还是养了上百个小老婆,生出了千把个歪儿子?全泡进去了?”

    他声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讨账,只是没有像他说话这么过分的。堂上六合门中人虽气,一时都不愿接口,以免沾上。还是冷超闻言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义父可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锐声道:“那你义父是怎样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财主,还有好多小生意人。”他随手四处指了指:“有卖布的、卖鞍辔的、卖粮米的……嘿嘿,瞿老头儿沽名钓誉一辈子,临走临走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他这辈子算快活了,可留下这些债主可怎么活?这一招尸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超怒得张口结舌,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这时,却听有个清清淡淡的声音道:“冷兄,能把账本拿来我瞧瞧吗?”

    那声音清清淡淡,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越显得没有丝毫烟火之气。账本正在冷超手里,他循声望去,见却是先前那个背出《六问》的少年正在冲自己微微笑着。不知怎么他就觉出一份信任,横了出言辱他义父的三人一眼,把两本薄薄的账本送了过去。

    众人闹了半天还没想到细查那账,见有人要翻看这争吵之源,不由一时都住了口。众人只见那少年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了下去。账本封面本是蓝的,上面贴有黄签,内页微黄,放在红木桌上,衬得看账的少年一双手越发闲雅。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想问,但那少年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不由把众人已到了嘴边的话憋住了。满堂纷纭,只见这个少年坐在时危局乱中,只是把那两本账本细细看着。直到最后一页,他才轻声一叹:“没错,一笔都没错——瞿老爷子竟没为自己花过一笔钱,连自己的产业都贴了进去,可敬,可叹!”

    众人不知他在说什么,把他直愣愣看着。却见他抬起眼,冲沈姑姑、瞿宇与郭、刘、杨三位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允准——诸位可以把这两本账出让与在下吗?”

    堂上一哗——这是什么意思?这两本账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龄外欠的账,有人会傻到买别人欠下的账吗?

    瞿宇以为他调笑,哼声道:“出让,你知道这账本什么价儿吗?”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价,自然是原价。”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么,猛地插口问:“你是谁?来自哪里?”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冲众人点头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来自淮上。”

    沈放向堂内众人脸上望去,只见堂内众人的脸色一时都变得非常古怪。那些小债主大多脸色茫然,不知所谓:“半金堂”吴大少的脸色则颇为复杂,似是被人猛击了一下,又要故作镇定似的;胡七刀则是一愣,脸上似露出点佩服的神情;那边的素犀子则抚了抚髯,向弋敛的脸上望来;李伴湘的脸色却最为奇特,脸上一半瞧不起,另一半则是悻悻——他久知淮上有这么一拨人,志向愚顽,不通世故,以保境安民为号,舍身亡命。这种作为原不合他商人脾气,所以心中会有一半瞧不起他们;但这种人的存在,似乎也挑起他心中某些对自己存在价值的疑问,所以脸上又半是悻悻。只有冷超脸上露出一片敬慕,似听他义父说起过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说话的自是弋敛。却听弋敛冲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了有两辆车,车中有几箱细物,不知能否请贵府之人搬上来。”

    瞿宇本不惯听人吩咐,但见他语气和悦,款款相商,似是也无法拒绝。愣了下,一挥手,手下已有人出门去搬。门口的人待拦,见众人脸上神色,不由又讪讪止住。门吱呀一开,外面光线照入,众人都有一点眼花的感觉。有人不知怎么轻轻吐了一口气,似是猛地轻松了一些。唯有东首桌上那面目阴沉的三人似不喜欢阳光,看到了久阴微晴的光线,鼻子里却“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满意一般。

    那弋敛带来的物事却颇重,六合门用了七八个壮汉才依次抬了上来。众人一眼望去,见当先抬上来的是两口铁箱,箱子不算太大,却似极为沉重,抬它的两个粗壮家丁显得颇为吃力。后面则是用布袋包裹好的事物,打开,是六七十鞘银鞘,不用看,众人已知装的是银子了。大家虽不知这银子是哪来的,抬上来又是何用意,却个个眼中已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不由就带了些喜意。众人只不知铁箱中又是何物,不由齐齐向那箱中盯去。

    只见弋敛站了起来,含笑走到堂中,取钥匙把两个铁箱锁打开,轻轻揭开箱盖,盖内还铺了一层黄缎。众人屏住呼吸,见弋敛把那软缎揭开,才终于露出箱中事物。

    大多数人只觉还什么没看见呢,就先是黄光入眼,金黄灿烂。众人不由齐齐惊“噢”了一声——箱中竟是整整两箱金子!说句老实话,座中都不算穷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吴四,五行刀的胡七刀,个个一生只怕都没一下见过这么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银,毫不掺假。

    弋敛又打开一鞘银鞘,足纹细银有几锭滚落地上,银白悦目。好多人看了那银子,觉得心跳都停了。刚才听见瞿百龄所留之账,有几个几乎觉得自己已死去的人,这时才似又有些活了过来。

    最后弋敛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却是当时所谓“交子”——即后世所谓银票。他从中抽取一张递给李伴湘,笑道:“李兄,这是临安宝通号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吗?”

    那票子面值一千两。那李伴湘一双锐眼,他这半生中的主要事就是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当下点点头。

    众人不由都猜测起他手里那一沓该值多少。却见弋敛弯下腰,拿起一块金条,把那沓银票就押在了金条之下。开口和声道:“不知这些可买得瞿老英雄的账本吗?”

    说完,他脸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黄金共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两整,纹银六万三千两,临安宝通号、合肥通济号承兑银票一共十一万两。不知加在一起总共折得官银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色。要知当时乱久,金贵银贱,一两金子足当得近三十两纹银。只见李伴湘肚内筹算了一下,开口笑道:“一共总折得足银三十九万余两。”

    弋敛侧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吗?”

    李伴湘脸不由就一红。

    他这张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作掌柜以来就从没红过,但弋敛那轻轻一眼却似让他也受不了。

    却听旁边有人嗤声一笑,另有一个低沉沉的声音道:“李掌柜,你是生意人,也是债主,要债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压别人的成色兑头。要我说,这批货,换个官银四十三、四万两怎么说也说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万两?——话可不是像你这么说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头一望,见嗤笑的是吴四,开口的却是胡七刀,却也不便发作。

    沈放在旁与三娘低声道:“那胡七刀说话公允,看来还当得上英雄两字。”

    他们低声说着,弋敛却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这边虽不着急,那边人可个个急着呢,黑眼睛、白银子!眼看手里的债已没戏,猛地冒出这么大一注财物来,不由人心里不吊吊的。

    几口茶喝完,才听弋敛淡淡道:“七年之前,淮上细务初具,在下有幸识得瞿老英雄。他为人豪雄,见淮北义军清苦,一见之下就相赠三处产业,其人风貌,至今难忘。而其情其义,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众人没想他年纪轻轻,却慢悠悠说起从前来。但银子是他的,也只有耐着心听着。何况淮上之事一向传闻种种,颇为神秘,大家也着实有兴趣听。

    只听弋敛继续道:“其后诸年,瞿老英雄馈赠每多,在下也曾几度心有不安。但他为家门之事……”看了在场六合门中人一眼,顿了一顿,“……不乐于心。说:‘这手产业是我一手所创,可惜门下之人,久惯安乐,只知争斗,让我把六合门传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后,淮上得他赞助更多。这些年,河南梁兴、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之所以还能于苦斗之中,坚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给淮边百姓一个喘息之机,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费之财货,实有大功。特别是最近两年淮上吃紧,他仍每有财物送来,我知他怕是家底已尽,为此多有借贷。他不肯说,我也不好问。只跟他心许过一句话:淮上义军虽穷,却决不能累瞿老英雄四处欠账,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这些年也屡有作为,买进不少产业,无奈所进者少所出者多,劳者少而用者众。他不是想欠众位之账不还,实是为一时拖累过重。前半月他还托人传话,说心力交瘁,问我还有何困难?过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给我留下些麻烦。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却没想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他说罢一叹,望向堂中所挂瞿百龄遗容,一时没再说出话。

    ——众人原不知还有一段隐情,原来银子是如此去向,都随他目光望向那遗像。只见画中是个清癯老者,面多棱角,两边唇角微微下翘,目光含慈,似乎死后犹悲苦于世事。但他的一双眼却是干的、定的、坚毅的、不肯低头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敛。只见弋敛面上也毫无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弋敛人虽文弱,一双手却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干的、硬的、坚毅的、有把握的。那该是一双不肯轻易拱手的手。他的唇角也微微下翘,神情有异于平时的淡定从容。

    堂中有人微微叹了口气——自知道瞿百龄去世后,众人几乎个个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钱,自己的安稳,忧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时,才真正想到了那个死人,想起瞿百龄生前的仪容,想起他与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双目微红——不说远的,只说就近,瞿百龄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过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毁,全赖瞿百龄与八字军抗敌之功,只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

    一般人还是知道好歹的,这时稍稍把眼前利益抛开,望着那遗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觉得那个老者、那种理想、那种坚持原来曾离自己如此近过。

    却听弋敛轻轻一叹:“如今瞿老英雄驾鹤西去,我淮上义军虽无粒米之储,匹布之余,却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损。所以,这堂上金银,就是我代义军带来用来还账的。”

    众人没想到这笔账目还真的会有着落。只见弋敛侧首向沈放一点头,又向那边银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领其意,走到堂中那些金箱银鞘旁边。

    弋敛却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劳,这里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称银子的工具。

    沈姑姑忙应道:“有。”冲冷超点点头,冷超早已去飞步取来。弋敛念道:“欠,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然后目光向下寻找,就见有一个青布衣裳的汉子立起身来,走上前,哈腰行了个礼,弋敛就冲沈放点点头。

    来的人身上几乎都带了当初瞿老门主立的字据,那人也不例外,当即呈上。沈放接过,与郭千寿、杨兆基等一齐验明无误,自有冷超叫上来的两个六合门账房中人称银子与他。

    一千五百两不是小数目。那杨正槐是个估衣铺主,这笔银子就是瞿老爷子与淮上义军置冬衣欠下的。杨正槐原带的有两个伴当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壮壮胆,再没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银子。他招呼两人把几鞘银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注明付乞,那杨正槐也画了押。本来事就完了,却见他走到门口时忽迟疑了下,却又折了回来。

    沈放疑问道:“还有错吗?”

    那杨正槐摇摇头,却走到瞿百灵灵前,双目含泪地向瞿百龄遗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喉头梗梗地动着,想说什么却一句没说,然后才出去了。

    下一个债主不在。再下一个在,也照样上来领钱冲账。这些小债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马具商、杂货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账结之后也多有在瞿百龄灵前行了一礼才走的。瞿宇在一边愣愣地看着,他一直视伯父为木直迂腐,直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丈夫处事、什么叫做遗爱于民。

    ——有人在瞿百龄灵前磕头时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后必为一方之灵。我先骂了你,我有眼无珠,是我错怪您了。若没您这等豪杰,我们这些小钱赚了又怎样?换不来一个安稳呀,还不是被人抢去夺去?”说着,愧意上来,向自己颊上重重打两耳刮子,然后脸上红肿老高的走开。

    旁边人看得也不由肃然起敬,六合门中人此时自然更是心情复杂。冷超一直把一张嘴唇紧紧抿着。

    这些小账发付颇麻烦,直发付了一两个时辰才发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张,把四处窗子全打开了。正好天晴,一道阳光透过乌云照进来,众人才发觉日已过午。

    弋敛似也觉有些累了,冲沈放道:“沈兄,一共清还了多少?还剩多少?”

    沈放抬头道:“一共清还一十三万一千余两银子。还有些小账,债主未到,这一项银子我叫他们提出来放在一边了,专等那些债主来取。剩下的现银与金子、银子连银票一总该还值得上三十七、八万两银子。”

    弋敛“哦”了一声,他看向门外日影,轻轻叹了口气:“剩的都是大头了。”

    环顾屋内一眼。对着账本曼声询问道:“平阳观素犀子道长,四万两整?”

    那边素犀子点了下头。

    弋敛又道:“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整?”

    胡七刀也沉稳点头。

    弋敛又看向吴四:“半金堂共七万两?”

    侧了下目,又看着李伴湘:“两湘钱庄十一万两整?”

    两人都点肯定头。

    弋敛最后才向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皱眉道:“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共十七万两——这里一共有六笔账,是一齐归在你们名下的吗?”

    那三人阴沉一笑,为首者道:“不错。”

    弋敛皱眉道:“余银三十八万两,还欠四十七万五千两。这笔账如何算,又怎么算?”

    他望向众人,轻轻一叹:“众位肯吃点亏吗?”

    他一言既出,堂上诸人无一人接口。毕竟关联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银子,又是这么多人的事,没一人肯莽撞接口的。

    其实众人一开始就已觉出他带来金银虽巨,但要一总清还,只怕还有不够。但他先还小债主,为人处事,颇为仗义,众人也就不好开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亏,怎么吃亏?由谁吃亏?”

    那边面色阴沉的人却道:“凭什么要吃亏?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摆不平你就别出头,出了头就把事摆平!”

    他的声音极尖利,相当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脸庞轮廓不乏清秀,但在照进门的阳光下,一张脸却有些阴绿,连窗子棂隙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驱不开他身上的阴冷。

    他身子四周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越显得他三人形容诡异。沈放还只觉得他声音难听,座中其余人不乏高手,声音一入耳不由就觉凛然一惊:“阴沉竹”?这种绝门内功还有人在练?——这人声音已变得如此尖细,看来浸滛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难道江南湖州文家也来了高手?

    弋敛定定地望着那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那三人被他看得发毛,又不知怎么回事,半晌,为首那人才怒道:“你有钱还钱,没钱说话,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