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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19部分阅读

    怀虽杀昏官,但心中其实还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个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宁愿杀身成仁以将他改造成一个好皇帝;实在不行,他宁兴义兵,拥立一个好皇帝。在政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尽是贤臣,劝出一个好皇帝。那时帝在庙堂,龙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个天下也就太平了。如果贤臣少,j臣多,那他杀尽j臣如何?

    所以他虽处江湖之远,说到根底,他还是忠君的。

    袁老大却不这样。他虽看似拥护朝廷,但在他心中,并非忠于君上的。他想:皇帝总不过是这样的,换个人又如何?如果换的代价太大,他情愿不换。

    宋室天下如已患上病入膏肓之症,在他看来,大手术是动不得的。他不忠于君,却忠于事。如果他认为天下还需要这么一个昏君来做做招牌,那他也就不许任何人动他。

    袁辰龙是尝过靖康之难后,天下崩离之苦的。也亲眼目睹过众多的百姓流离。他曾发誓:只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许那种局面再度发生!

    耿苍怀是把小六儿寄放在聘娘家后,才匆匆赶来白鹭洲的。

    他知道自己形貌显眼,江湖中认识自己的一定不少,此时也不欲让人知道他现身芜湖——为了聘娘与小六儿的安全,所以特意乔装改扮了一下。

    一出了聘娘家,他就溜进了附近一家酒馆的厨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点儿面,将脸上皮肤揉得皱皱的,让肤色看着暗淡了不少。路上又顺手买了个舀水的瓢和一套乡老儿前服,把瓢扣在背后,穿上那乡老儿的土布衣衫,用一根旧布带缠住头,插上根旱烟杆,戴上个斗笠,勾腰驼背,十足一个乡老儿的形象了。

    快到白鹭洲,他向一船家租了一条船。见那户人家正有人病着,熬的还有膏药,索性买了一帖贴在脸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划了船遥遥地向白鹭洲而来。

    舟行荡荡,将近白鹭洲时,耿苍怀已看到沙洲中心坐着十几个人。这十几人显然是首脑,坐在洲心一座古台的废基上。另有百数十人各样装束,一群一群散落水边沙际。那白鹭洲甚大,洲心有个荒废的台基,耿苍怀也不知叫何名目,只记得从前来玩过,好像还是前朝的遗迹。

    耿苍怀才把船靠在沙洲边,就有个汉子过来发问:“老头儿,你什么人?没看见为白鹭洲上今日有事吗?这么大年纪,还不长眼,真算白活了。”

    看来这沙洲上还盘查很严。耿苍怀暗暗好笑,却也略惊:毕结代表湖州文家这次这么大张旗鼓,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跟袁老大干上了,背后必有更深的背景。看来秦相对袁老大的不满已近于极限。

    他装就要装得很像,“咳”了一声,不理那汉子,自顾上岸来,然后弯腰拿起个木楔,在沙土上一按就按了下去,把船拴好。

    那汉子见他用手指只是轻轻一按,一个一尺余长的木楔就透过浮沙钉入沙下实地,不由略惊。口中喝道:“你是谁?”

    耿苍怀不答,向前就走。那汉子伸手待拦。耿苍怀如何把他这三脚猫儿似的功夫看在眼里,随手架了下,那汉子胳膊就一震,几乎脱臼。他一激动,就待拔刀,耿苍怀手指一伸,在他腰刀柄上弹了一下,那汉子的手不由就被刀柄震开。只听耿苍怀嘿嘿笑道:“你是莫家的人吧?老朽姓钱,这芜湖大会是你家主人莫余主持的是不?嘿嘿,睁开你的狗眼,跟着我好好走,小老儿可是你家主人请来的贵客。”

    那汉子已被他的功夫骇服。这时旁边已有人望来,耿苍怀只想暗探,不欲人知,当下就力若不支,伸一只手扶在那汉子肩上。那汉子只觉肩上如压千斤之重。耿苍怀笑道:“乖孩儿,扶爷爷到沙洲中间去。”

    那汉子犹有犹豫。耿苍怀一用力,那汉子如何抗得住?只有乖乖听话转身向沙洲中间行去。旁边人远远问:“孙七儿,你接的是什么人?”

    那汉子才待开口求救,忽觉一股阳和的内力由肩井涌入,然后自己喉间就觉一滞,竟发不出声音了。他虽位份低下,但也身在武林世家,见闻颇广,心头一骇,知自己已被制住了哑岤,只是没想到还有人可以这么点岤的。

    其实这是耿苍怀“块磊真气”的牛刀小试,与点岤功夫大不相同,细论起来倒是别有一功。但那汉子如何识得!那汉子方觉惊恐,听耿苍怀冲他耳边道:“好好回答。”忽然喉间气息一通,又可说话了。忙笑应了一声:“是一位武林前辈。”才应付过去,便又觉喉头被制。等走过了几步,耿苍怀才又松开他的禁制。那汉子这时已心服口服,低声对耿苍怀讨饶道:“老爷子,您下手轻一点儿好不好。”

    耿苍怀微微一笑,手头力道略轻。不一时,两人已走到离那台基数丈远处,耿苍怀就此站住。

    此处已可听见台上说话。耿苍怀先看向台上,只见上首一人是个黄冠羽士,左边一个则是武举打扮,右边还有个长衫方巾的读书人。旁边,莫余先生坐在东首主位,连上他,座中一共十二人。

    耿苍怀不知道这十来人的来历,便再次解开那汉子的禁制,问道:“那台上坐的都是什么人?”

    只听那汉子吁了口气,才轻声道:“那上面坐的都是我们皖南地面上大大有名的武林中人。”一指东首清瘦文雅,脖子上长了块墨迹模样痣的莫余:“那就是我家主人。”

    耿苍怀点点头:“他我识得。”

    那汉子就顺着指去。“那坐上首贵宾之位的是黄山派止观阁当今的首席弟子轻尘子。”那道人高冠危坐,身着黄衫,鼻高目朗,倒颇有些羽土风概。

    耿苍怀点点头,想:名门弟子,果然非同一般。那汉子又一指敬陪末座的另一位散发粗服的道士,窃笑道:“那一个道士却是九华派的门主顾道人,他出身低贱,有姓无号,真不知他怎么也混上座了。”他是世家之仆,言下对那顾道人颇为轻蔑。

    耿苍怀付之一笑,遥遥看去,觉得那顾道人果然委琐了点。只听那汉子继续道:“再东边像个读书相公的那位就是公书堂的首讲曲云甫曲学士,他与我们老爷交好,曾任过我家西席;对面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就是马鞍山昔年巨冠‘半江沉’风烈,当年提起他来,这上下江一带小孩儿都不敢哭的;再下首那两个不爱说话的是上游龙宫湖和龙感湖的湖主王氏兄弟,他们地盘被袁老大削了,还一伤面颊、一废左臂,这些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耿苍怀向那两人望去,见他们果然皮肤上似有一层水锈,是在水里讨生活的人。想看来袁老大这些年也没闲着,得罪了不少人。只听那汉子又道:“靠南首最下坐的是我家主人的世侄——宣州林家的林致,他身边的三位就是他请来的隐居南漪湖的南漪三居士。”

    那三位居士羽扇纶巾,个个道貌岸然。那汉子指向最后一人时,却面露迟疑:“这个小的没见过,据说是石台大佛寺的新任掌门弟子石敢当,是林致林少爷带来的朋友。”

    耿苍怀一愣,这名字他也从未听说过,不由仔细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神色质若无文,木如禅定,不知修习的是哪一门功夫。耿苍怀阅人多矣,对方功夫深浅他往往一望便知。但是这人,他却有些看不透,不由心头微凛:看不出这里倒还有个高手!

    这台基上的会想来也开了有一会儿了,只见莫余正在说话。只听他道:“……诸位,这江湖大势,凡我所闻,都已讲完。这次弧剑乍现,是在我们皖南地面,不能不说是你我之幸。据说袁老大的六飞卫至今犹驻扎在铜陵未去。嘿嘿,你我今日之会,无论何等机密,只怕分驻铜陵的缇骑都尉宫方都已经知道了。——龙门校尉宫方,这些年可也算威风一时了,等这聚会一散,诸位只怕就有些麻烦。各位这次来赴兄弟的约,只怕是上了兄弟的当了。俗话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各位就算不入这‘皖南之盟’,只怕在缇骑面前也洗脱不开。”

    他言下对缇骑颇为愤愤。

    旁边轻尘子已振眉道:“要说,我皖南武林早就该振作振作了。这些年来,由着些外乡佬在这里胡闹,武林同道早已不忿。莫先生说哪里话来?你这次倡议我和家师都认为提得好啊。”

    黄山派原是名门大派,他是黄山派首席弟子,若依以往,在皖南地界起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自从缇骑入主,黄山派一行一动俱被捆绑得缚手缚脚。他自幼听说师傅当年作为黄山首席弟子的风光场面,心中自是钦慕无限,轮到自己时却已无这般好事,自然就愤恨于缇骑。何况近来止观阁数次要扩大庙产,这事却屡遭缇骑阻拦。所以一闻反袁盟会,他第一个要赶来。

    轻尘子争的还多是虚名意气,“半江沉”风烈可就不同。他当年是马鞍山一带悍匪的老大,目下闲了十几年,急着要恢复的是地盘。只听他敞笑道:“莫先生义旗高举,我风老大自然双手赞成。只是这次,确是文家想动手了吗?如果是,明日回去我就再啸聚起往日那班兄弟,大家这些年也闲得口里淡出鸟来了。只要莫先生和诸位保证,日后马鞍山方圆百二十里内,所有是非诸位不得干涉,我愿做个出头鸟,与缇骑那帮孙子一战。”

    莫余一击掌,道了声:“好”。他要的就是这话,接着望向龙宫、龙感湖的王家二兄弟,问道:“贤昆仲是不是也该回去补补船了?”

    王氏兄弟却都面含恨意:“我兄弟可不只要补船。莫大先生,以后只要是有关缇骑的事,你吩咐一声,我兄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也该他们下湖喂喂王八了!”

    莫余朗声一笑,他虽知众人愤恨缇骑,可也没想到此次会盟会如此顺利。只听南漪三居士也在一边道:“我三人愿附莫兄骥尾。”

    莫余笑道:“岂敢、岂敢。如果大伙儿都情愿,咱们就来个计划。听说,六飞卫近日就驻在铜陵未走,估计是为防骆寒。那骆寒骆少侠一剑既出,在咱们皖南地面闹了个天翻地覆。可惜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十余日,就没再露面,为咱们皖南地面留下这一大遗憾。”

    他一拍腿:“这骆少侠,他怎么不杀了驻守铜陵的龙门校尉宫胖子再走呢?如果那样,那才真叫大快人心。但现在他虽走了,他这未竟之事咱们可不能不办。人贵自立,不能什么事儿都靠别人。咱们今天就定定任务——风老大与王氏贤昆仲今日会散后就请各回老家重立旗帜,声势要做得大些,要动手就动得铺张扬厉些,这样听起来起码有些气势。各位以为如何?三位回去准备后,估计三日之内,铜陵城内就会传来风声。那宫胖子分守一方之责任大,虽动不得身,但六飞卫在,少不得要出马,以求肃平三位。三位请撑一撑,有这一段工夫,我和公书堂曲学士,黄山轻尘子道长,九华派吴道兄,加上林家侄儿就可去完成骆少侠未了之事,杀了宫方那狗都尉,取下他人头来,让皖南这块地方重见天日!”

    “这一战相当重要,不得马虎。南漪三位仁兄,你们也别闲着,要为风老大和王氏昆仲助一把力。否则,光他们只怕抵挡不了六飞卫。”

    他单单未提石敢当一人,旁人也没在意。只见轻尘子眉毛一振,颇为兴奋,吴道人却在轻轻咳嗽。

    面对缇骑,谁也不敢轻忽。座中林致年纪最小,这还是他要面对的第一次重要的争斗,手不由微微发抖。在座的人人面色整肃——这是他们早就盼望的一天。不知事到临头,为什么心里却都有点儿空空的感觉。

    莫余却没有,只听他继续道:“只是,这事是咱们是代骆少侠行他那未来得及的做的事。杀了宫胖子后,大伙儿怕不好居功,就对外说,是弧剑骆寒又杀了一个缇骑都尉如何?这是他欲以一支弧剑单挑袁老大——然后咱们看袁老大还沉得住气多久?”

    他这分明是要挑拨二虎相争,移祸江东之计。众人都是明眼人,谁听不懂,不由哄然一笑。风烈一拍大腿道:“还是莫余先生这招高。我正想么怎么找到那骆寒呢。莫先生此计一出,不怕那骆寒与袁老大不想出来。”

    “公书堂”曲云甫淡笑道:“何况这等杀官造反的事,毕竟不合于律,是要灭门的勾当。虽是朝中势力之争,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了。那骆寒骆少侠什么都不在乎,这名声索性让给他吧。”

    众人更是哈哈大笑。耿苍怀心头听得一寒——这就是江湖,这些人也就是武林中人,还是他的国人。

    江湖中近年本已有人啧有微言,说他耿苍怀武功虽高,却做不得大事。连他当日练武的起手师傅嵩山刘免对他也屡有此责,但耿苍怀闻言至此仍不免心中一愤——如果同袍都是如此之辈,那么不和他们做那些大事也罢!孔子言:以暴易暴、未见其可。那么,以文家这些貌似彬彬的j狡小人,以j宄狡诈之道来易袁老大的刚愎酷烈,只怕更是未见其可!

    只见莫余一正容道:“只是,行此事前,兄弟还在担心一件事。”

    风烈笑道:“莫先生还有什么担心的事?说出来,有这么多好朋友在场,大家伙儿替你摆平。”

    莫余沉声道:“诸位可知——那袁老大权倾朝野,威压一世,据我们的线报,他外面依仗的是缇骑,可内里,其实他最可依恃的实力并不在缇骑。”

    不少人还是头一次听说。林致年轻,忍不住抢先问道:“那是什么?”

    莫余沉沉地看了众人一眼:“辕门。”

    然后又重重地又重复了一遍:“就是辕门。”

    不少人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连耿苍怀久走江湖,也不知道这等江湖秘闻。只见莫余说着就负手站起,立在那荒台边上,看着渡江之云,朗声吟道:“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行道,谁可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敌焉?”

    然后他回头沉声道:“其实,据武林耆宿文府中文昭公所言,在袁老大入主缇骑之前,已凭一己才智,在江湖中网罗人才。这批人或为他门人弟子,或为他亲朋故旧。他也就依此独创‘辕门’一派。这‘辕门’非同于一般武林门派,也不是平常江湖组织,是为了助袁老大完成他入世之愿的。门中人据说对袁老大都非常敬重,都到了托付生死的地步。虽然这辕门之中,人并不多,但俱怀异能。刚才我念的那首口诀,据说就是袁老大辕门中人的切口。辕门一共十一人,共有‘双车’、‘七马’、‘一相’、‘一士’。握传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俱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二人武功锋锐凌厉,少有敌手。袁老大许多对头,如当年‘一剑三星’的紫薇堂就是他们二人联手踏平的。连少林、丐帮这等大派,也一向让他们三分。袁老大与这一门一帮的交道都交由他二人打理。‘七马’则有铁骑、狐骑、骠骑、龙骑、飞骑、羽骑、豹骑组成,这七人姓名不详。但铁骑主理边防,狐骑主理情报,骠骑游骑江湖,龙骑常镇临安,飞骑清除异己,羽骑随侍袁老大,豹骑虎伏湖广,这种分工我们打听得还大致不错。据称辕门中人已有卧底于各大门派的。其余左相胡不孤,右士华胄,共为参谋。这十一人,俱为万人之选,一时之秀,尤其对袁老大极是忠心耿耿。我们打探了近十年,也没探清这辕门中的详细情形,其组织严密可见一斑。”

    说着,他一顿。然后猛地高声道:“可如今,在我们座中,就有一位辕门中人在。我说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这一点!”

    众人先已听愣,此言一出,在座的人不由齐齐一惊。

    风烈与林致一下跳了起来。轻尘子一脸铁青,猛地站起,左手回探,看都不看,已“嗖”地抽出背后之剑。剑是好剑,锋吐青芒,一看便知是百炼之钢。他剑尖向前微垂,是指向地面,遥冲着众人的脚,环指了一圈,冷声道:“是谁?”

    他语意如冰,剑锋上也刹时如凝了一层寒冰,这是黄山绝学“雾冷青松”。看来这轻尘子一身修为,足当得上一流高手之境。

    他痛恨缇骑已到如此程度,一有其人,一得其时,定要杀之而后快。说话间,轻尘子剑尖已停止轻颤,语音也孤直如弦:“给我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