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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39部分阅读

    王?是那个始皇,还是初唐时的那个秦王?可无论哪个,他都在唱着那个可以焕发出绚烂生命力的年代。

    那声音如松涛,如雷响,如深丘大壑之沉鸣,却渺不知其发声之处。四周里一下只听到啸叫连连。“伐柯”中人人人发觉目标已现,就开始一迭声地啸叫起来。可在那一声又一声极年轻极高扬的啸叫声中,却有一个更沉雄高迈的朗吟声继续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巍。额鼻像五岳,扬波喷云雷……”

    田笑一听动心,只觉世上奇雄,无过于此!

    那朗吟之人这时似乎也惊觉不对。天上的雷声隆隆,一连串的电闪划过密不透风的天空,田笑仰首望天,只见古木之巅,一下一下,剪影似的划过一条条影子,那都是闻声而至的自己的同伴。

    却见那朗吟的人影也已跃起,可惜那电光太短,只照到他的人影东飞西掷,似乎一下出现在这里,一下出现在那里。那人分明在跃起观察四周形势,他的身影更催发得密林中啸叫连连。

    一场“伐柯”之杀正式开始!

    这不像一场连续的搏杀,因为夜太黑,大多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只在那连串的电闪间隙,可以见到一幕幕截断了的场景。

    田笑只见到一个个黑色人影飞冲上树巅,于电闪间隙此起彼落,倾力地在向那古杉出招。古杉却见机极先,他先立在树梢,再也不许“伐柯”众人可以登高而立,逼迫得他们只能处身于树干的中段。

    田笑看到了韩家的亡魂铁,看到了江南霹雳堂的雷剑,也看到了蒲田下院的伏虎拳……他一起兴起,大笑着向树顶扑去,也对着那古杉倾力出手。

    ——今儿这真是一场酣战,世间之乐无过于此!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古杉手里曳着的却不是一把长剑,而仅仅只是一根树枝。

    古杉似乎不肯倾力,他仅只是退让化解。突来之袭一时让他决定不下态度。可“伐柯”之人俱是江湖少年精锐,这十几人联击之力岂同小可?

    那古杉高蹈于树梢之上,众人只可腾起与他搏击,虽被他迫得人人只能落身于树干中间,可他们个个俱起了愤慨之心。连田笑都是一开始还只觉好玩,渐渐下手就不顾轻重了。他心中涌起的却是和大家一般的心思:他凭什么可以这样!简直太像是一个不可能的传说了!他们不由都升起一种就是联手也要打破粉碎这传说的渴望。

    猛地一个电闪划过,田笑正与另外一人飞身而上。那人与田笑相距丈余。这一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飞袭。他们似乎都不愿与别人联手,只愿赶在别人势尽而落的间隙出手,以图一场单对单的对决。

    田笑于电光中望向那人的脸,只见那个人也蒙着面,可电光一闪,没蒙上的眉眼却瞬间也被照了个清楚。

    田笑只见到一双眉浓两刀的眉毛。他心中轰然一响:不可能!

    ——她也来了,居然女扮男装地赶来了!

    田笑这一下腾起也就忘了出手,他怔怔地望着那蒙着面扮男装的铁萼瑛出手。

    她怎么也会赶来?又为什么要对他出手?

    可田笑接着看到了她的出手,只觉得,这么些人中,只有她的出手不含怒意,是完完全全地、真心诚意地、如同一场印证成功地、恭然谨肃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田笑也是这时才真正见识到铁萼瑛的功夫。

    除了他,只怕少有人会看出这是一个女子的功夫了。她的招路极刚劲跳荡。接着田笑脑中一闪,喉里忽苦苦的,像有一股胆汁泛了出来——她这哪是在决杀?她出手的意图分明是一场亲近!

    她是一个有自己念头的女子,她正在考量的是她心目中的那场传说。那简直不是袭杀,那是一场渴慕,是一个强硬的女子检校着自己心中的情感。

    田笑一时呆呆地停身在树干的中段。他看着铁萼瑛的出手越来越端谨,他的心也越来越沉了下去。

    田笑的心一下子被冷醒了。这已不再是他的游戏与战斗,他倚在树干上旁观。却忽觉得今夜的雨真的好冷,打得他全身肌肤都烫了,只心口一块却冰凉凉的。

    耿细光确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突然绕到远处,跃至树杪再奔近而袭。余下的人纷纷效仿,那十余人转眼已各在树梢把古杉团团围住。

    古杉的衣襟已有多处被利器划破,他仗鞘还击。衣衫的下摆一条一条地在闪电中飘荡,可每一下的飘荡映入人眼中时都在电光闪过的一瞬中有若静止。端的是……好风概!

    “伐柯”之人的围攻已越来越悍厉,大有把性命都押上去之势。田笑明显看出古杉已再不能轻松应对了。他不由怀疑,一旦古杉遇险,铁萼瑛只怕就是冒死也要相救的。

    ——可她如果冒死相救,自己是不是到时也会冒死助她?田笑正沉湎于自己的想象里,忽听得古杉一声轻叫,人影斜斜而坠,他猛地放弃了高位,落得极快,用速降之力突然脱出“伐柯”诸人的包围。

    田笑只听得“伐柯”同伴中人一声怒叫,人人附尾,疾追而至。

    他眼看着古杉就在自己身前溜过,不知怎么,却动都没动一下手指。

    只听到一连片的树叶披响,那些树枝不知划破了多少人的衣衫,田笑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在眼前一一掠过,都疾追向那古杉。最后闪过的两人掠过自己身侧时,一人回头怒看了自己一眼,低声骂道:“软蛋!”似是耿细光的声音。

    另一人却嗤声一笑:“耿兄,他多半知道了自己是被找来当替罪羊的,所以才不肯出手,这小子倒够聪明。”

    田笑脑中一转,已明白了这些蒙面的小子为什么找上自己——杀了古杉的话,虽然他们心中定会相当得意,但只怕在江湖上,无论如何是要想法摆脱干系的,所以才会找到自己。

    原来他们找自己不过只是找一只用来替罪的羊罢了!

    耳中却遥遥听到耿细光怒道:“回头再找这小子算账!”

    “伐柯”与古杉诸人都已去远。田笑抖抖身上的衣服,落到地上。

    他并不生气,不过是又一次从别人的热闹中冷眼走过罢了。

    他幼失怙持,从小就是个到处漂流的浪子。这个世界锣敲鼓打的热闹他见得多了,不过从来都是站在圈子外边冷眼相瞧。别人也从不把他当作场面上的正经人物,他庆幸由此挣脱掉了不知多少枷锁。

    他慢步走出了古家的那片密林,前面有个山冈。山冈不大,坐落在这里却颇得意趣。

    田笑只觉得古家所在的地段当真风水不错。他不通文墨,不过这地势却让他想起在韩城太史公墓上看到的几个大字——“既景乃冈”。

    这四字他一向半懂不懂,不过借用在这里倒似不错。

    雨下得疲了,也不知追杀古杉的那一拨人到底怎么样了。田笑看看自己湿透的衣服,一想起追逐古杉的那些人身上穿着一色的防雨油绸,在夜色中也黑得兀亮的样子,就觉得这些跟自己很不相干了。

    雨倾泻久了,天上的云似乎也稍薄了些,四周景物隐约可见,眼中比适才略见清明。不一会儿,田笑就见到距自己前面百余步远的地方似乎有两个影子。

    他还没很看清,就听到一个声音已大叫起来:“田哥哥,田哥哥!”

    听那声音,看那人影兴冲冲地招手的样儿,田笑就立下辨出,那分明就是环子!

    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雨,她怎么会跑到这黑黢黢的地方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吗?

    田笑心中一怒。他急步向前,却听到“嚓”的一声,似有人打起火折子。这么个雨天,那火居然还是亮了起来。

    田笑眼前一亮,只见几十步开外,坐了一个老人。他身下是个小木杌子,这么个荒郊野外,他居然有兴趣搬了板凳出来!然后田笑盯到他那小小脑袋上面的发髻和发髻上插的那根筷子,不由一愣,马上认了出来,正是前日小店中摔碎了茶壶的那个老头儿。

    环子就立在他的身后,脸上被火光映得红红的,神色间分明大是兴奋,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挥着。田笑还在奇怪她眼力怎么这么好,自己没看到她时她能先认出自己,接着想起,这丫头是听得出自己的脚步声的。

    那老头儿正用一个纸捻子把火头接上。那纸捻子也不知怎么那么经烧,一直不见灭。田笑凑上前,开口即是责备:“好好的不在城里呆着,你一个人怎么乱跑?”

    环子嘴一撅,委屈道:“怎么是一个人?我跟着老爷爷两个人一起呢。”

    田笑不信那老头儿也是从咸阳城里跟环子过来的。他疑惑地看着那老头儿带着的小杌子——咸阳城距此二十来里地,这么远的路,他还会带个小杌子过来?

    那老头儿却似他肚子里的蛔虫,已看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下的凳子,叹道:“你以为我爱带着它,这么远,不累赘吗?但今天我是老丈人见女婿,没办法,多少得带点仪仗,端那么个架子出来。”

    田笑看着他一张小脸上小眉毛小眼睛挤在一起,却偏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张小杌子放在干地里,脚上鞋袜却都沾着烂泥,差点“扑哧”一下笑出来:搬这么个小破凳子就可以算做仪仗?接着却想:他又在骗谁?要给谁充老丈人?

    却听那老头儿一迭声地叹气:“唉,有什么办法,女儿大了,就再不能像小时那么乖。你不给她找,她也会自己出来找女婿的。一动弹,就会给你惹出无数麻烦来。可我现在是准老丈人的身份,有什么办法?只好不怕远不怕脏地跑过来,劳累且不必说了。真真是……唉……”

    他看看身边的环子:“你且不要再长大了。我那丫头要也还是像她这么大就好了。这个年纪多好,不会犯花痴,不会想着找女婿,又天真,又那么好玩。”

    田笑心里不由好笑:居然会有人说环子乖!他这里念头还没转罢,却已听环子大叫道:“谁说我不会找女婿?我早找着了,我在等着田哥哥成亲后就好给他做小的!”田笑一听,头不由立马就“嗡”了一下。

    那老头儿哈哈大笑,他拿眼望向田笑:“怎么,小子,那天在咸阳城里,那一溜跟头摔得你舒不舒服?”

    他不提,田笑真还差点忘了。一回想起那日小酒店外面那一连串的挨绊,加上最后啃的那一口泥,心头由不得不怒了起来。

    他跳起来戟指怒道:“果然是你,臭老头儿,你今天给我还回本儿来。”说着,拿眼觑着那老头儿,要瞧上个空儿就得隙出手。

    他一想及动手,才猛地觉得不对。那老头儿看似瘦小孤零地坐在那里,坐下来还没有三尺高,滑稽得不得了,可田笑一念及出手,却不知这第一步要怎么踏出了。

    这老儿!他全身上下居然看起来毫无漏洞,似乎自己怎么一步往前跨都会贻他以可乘之机似的。偏他的身态自自然然,全无哪一家门派的起手架势,随意而动,可怎么着都让人无机会出手。

    田笑心里一惊,猛地想起那日沐泽堂外胡兔子吐出的那七颗牙来——这老人绝非等闲之辈。一想到这儿,田笑不由真的急了,他急的是:自己只不过刚提起一口气,就已被逼得再也收不了手。

    那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他,田笑只觉得他神气虽松闲,自己这此刻的姿势,一心的念头,一举一动都在受他控制,他似打定了主意要称称田笑的斤两。

    田笑不喜欢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他与世无忤,一向出手,也只图好玩。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可就是打不过,也还从没有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

    他是什么人?竟像是江湖中那些传说里,从没人亲眼见过的那种高手!

    田笑既停不下来,只有使出压箱底的本事。只见他身子微微一转——对方既然无隙可乘,他只有动起来,诱也要诱得对方露出一点空隙来。

    他身子滴溜溜一转,貌似要左闪,脚步却已右趋,肩膀方右摆,可心意却已向前。别看他平时看来闲闲散散,毫无出奇之处,此时身法一施之下,连久识田笑的环子都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一种平时没有的光彩。

    那老头儿微微一愣,心法加力,口里“咦”了一声:“你居然还会‘隙驹’步?”

    田笑嘿嘿一笑,身子微动,那身法果然如驹过隙。那老头儿似也颇感意外:“你跟久已失踪的孤僧或绝迹江湖的二十五郎有什么关系?”

    田笑却全没注意他的问话,抓住他疑虑一现之机,身子猛地一蹿而退,动如脱兔,然后脚尖一点前掠。那一退有如引弦,这一进却如放箭,终于得以突破那老头儿的控制,已前进了一大步。

    猛地见那老头儿神色微变,似乎庄重起来。田笑心头一喜,不由微觉得意,面对如此高手,自己居然可以逼得他神动,也足以小小自得了。他得意之下,不由把一套偷学来的“隙驹步”使了个花团锦簇。打定主意,怎么也不能让他瞧不起自己,说什么也要欺到那老头儿身前!

    那老头儿却微微抬着头,望着田笑,神色越来越是凝定庄重。

    田笑见到这么个绝顶高手都被自己引出这般神态,心下不由大乐。一时前蹿后跳,只图再进一步。他这么返折舞弄了很有一会儿,只觉自己步法酣畅,在被逼之下,居然使出了自己从未到过之境,不由更是欢喜,得空拿眼望向环子一眼,想在她眼中看出一点钦佩来。

    可这一望之下,却发现环子惊异固惊异,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张小嘴也张成一个小圆,长着尖尖下巴的小脸上,一时打开了三个小圆圈,可那眼睛并不像看着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田笑心下大怒,枉自己这么卖力,平时练功夫还没有这么卖力的,就算在师父的竹板子下也没费过这般力气,他们居然当自己是透明的!

    他本是随性的人,也不管自己身法施用得正酣,猛地一回头,身子接着打旋,竟疾转向后面,倒要看看他们在看自己身后的什么。

    倒亏得他本是天性随意的人,心法随性而动,否则心头略有偏执滞碍的话,于这么专心之际猛然撒手,可是最易走火入魔的。

    他转身之时,耳中同时听到的却是那老头儿吐出口的三个字:“你来了。”

    田笑心中不忿,差点没接口道:“我早来了。”接着却发现,原来自己背后有人。

    一见那人,田笑不由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田笑好容易想出上那么一次风头,居然从一开始又被你抢了个尽。

    只见他身后五十余步远,衣袂飘飘地立了个人影。那人影也并不如何特别,只是刚好站在田笑视野快要模糊的地方,并不突兀,也毫不刺眼。他只是那么和洽地站着,衣衫俱湿,让人只觉得雨流在他身上都成了泉。他背后的远林低云,都隐隐只见个轮廓。他也没什么特别,特别的只是那么一站,就站得这地方忽然风景起来,静默的姿态也不知怎么就像招呼来了那本沉睡着的近林远峦。

    田笑心中一片无奈……这人居然又是、古杉!

    因为,那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让人觉得、他就应该是古杉。

    那人影微微一颔首。身后的老人也一声轻笑。

    田笑便觉得身后有一种力量把自己直往前推,不由自主地冲前了十余步。他一错神之下,心头已经失控,好像已全为身后的老儿所控。一时他只觉得自己左肩欲动,胳膊中突生力量,就要劈起,然后就见到对面古杉眉毛难以觉察地一动,身子似向后退了退,又似根本未动。

    其实这么暗的夜,隔了几十步,哪里就看得到古杉的眉毛了——田笑心头一凛,惊觉那定是身后的老人已把他自己的感受传到了自己心里。

    田笑生性乐观,不由微感高兴,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原来一个绝顶高手的心头对外物的感应是这样的!

    可接着他却高兴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身体已全成了那老头儿的傀儡,一时胳膊想这么动,一时腿又想那么踢——死老儿分明把自己当作了和古杉较劲儿的砝码。

    田笑越想越怒,可越怒越脱不了那老头儿的控缚。其实从头至尾,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跳一跳的。虽有时欲出腿,有时欲挥臂,可从头到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