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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情第4部分阅读

走出来道:“吉潢是我。”这起报录的遂拥住了讨些钱钞,竟自一把拖着彦霄,如蜂拥的去了。单单剩得一个杜卿云独坐寓中,还在那里痴心妄想,等候报录的来。

    谁知等了一回,竟尔绝无影响。卿云乃思想道:“怎么他两个通报都中了,独空了我不中。”心中愧恨,遂走到贡院前去一看,只见贴的榜儿扯得零零落落在那边了。只听得这些人在那里说:“今年某州中几个,某府中几个,唯有苏州府七县一州便中得这一解一魁。”

    卿云站着,听见了这一番说话,明明道是自己没有分了,觉道意兴萧然,垂头丧气的回寓去,睡在榻上。那个平头儿见他们两个中了,自己家主不中,心上也有些没兴,乃走近榻来对卿云道,“此时不见来报,只怕相公今科不能彀中了。”卿云道:“这个大事,岂是勉强得的?幸喜卫相公中了解元,是我一家至戚,还算不得扫兴。”

    主仆两个正说话间,外面一双新贵,宴罢鹿鸣,得意扬扬的进门而来。卿云见了,即忙立起身来,道个恭喜。旭霞遂作一揖下去,谢卿云道:“表弟若没有母舅、表兄二亲提拔教诲,焉得有今日?但是表兄这样高才厚德,不知主司为何埋没了。”卿云道:“弟之愚卤庸才,本该在孙山外的。”说罢,彦霄也谦逊几句。卿云叫平头儿买办酒肴,与二人贺喜。卿云倒也脱放的,竟不以功名为念,一样欢喜畅饮。直吃到三更才睡。

    独有这卫旭霞,此时中便中了,有那素琼在心里,觉有些心绪如麻。杜、吉二人都□□的睡了,偏是他翻来覆去的再睡不着,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回去,拜谢了母舅、舅母,毕竟要到尼庵里报知了凡,请他去说向素琼小姐得知,然后央媒去通言于老夫人。或者道我是一个新解元,竟自一诺无辞,也未可知。”想罢,又踌躇道:“倘然我回去的时节,那个小姐被他人聘去了,教我怎生设处?这条穷性命就要付还阎罗天子了。”想了更余,觉得神思困倦起来,不知不觉的沉入黑甜乡了。到得明日起来,同彦霄去拜谢了座师、房师。

    归寓来又停一日后,三人各自买了些金陵土仪,收拾行李,一同出城。唤平头儿雇了牲口,原行到句容宿了,明日直抵丹阳,唤船而归,愈加扬扬得意。那杜卿云虽是下第之客,也不当十分优虑,原是一样的在舟吃酒笑谈,共相作乐。如此在路行了两日,入关到郡了。正是:

    三人共济诣蟾宫,丹桂香偏付二公。

    点额成龙真有异,一番寒苦岂云同。

    那三人已自到家,但不知那吉彦霄作何兴头状态,卫旭霞可真到尼庵去报信,且听下回分解。

    摹写得意处,个人手舞足蹈。处处点缀旭霞心事,笔底缜密之极。

    第十回 出金阊画铺得双真

    为想佳人梦寐长,偏于相隔怨参商。金阊买得双真面,摹拟明珠暗里藏。随落日,到尼堂。信音无诉思+惶。题诗斗室聊传意,黑夜寻岐泣路傍。

    右调寄《鹧鸪天》

    却说柳儿那日在花园中拾了那把金扇,将来换在糖担上去了,害着素琼小姐翻箱倒笼,搜寻不出,几乎闷死;更连累春桃逼得泣涕涟涟,都是那不做美的蠢奴干这样短寿命的事情。岂知那卖糖的人一总摸了些名人书画,单条古轴,连这把画扇,竟尔拿到苏州专诸巷内收古董的店上,卖了许多银子,回家去了。

    那店主人叫做史老实,将这些书画,一一看过,摆列在摊头上。那个史老实幼时原读过几行书,粗粗识几个字儿,见了这扇上诗句、款儿,就道是闺阁娇娃有意之笔,在那里暗喜道:“这柄画扇,倘遇着了豪华公子,爱这样情种的,不怕不卖他几两银子。但是原要妆饰得他贵重,使人起眼。”遂把一个五色绞镶匣子放在里边,外边贴个红票头,写着“昆山邬氏素琼画扇”,竖于橱内。正是:

    价重连城赵壁,须逢识者怀归。

    却说那杜、卫、吉三人,是日金陵归家后,各自去料理诸务。吉家拜客设宴,兴头得紧。惟卫旭霞在母舅家住过几日,忽然思量着那尼庵报信之事,只说要归。杜老乃赠他几两回家盘费之资。旭霞拜谢而别,出门来,一径由金阊而走。正是:

    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岂知在专诸巷内经过,见得这些店家书画古轴摆设得齐整非常,旭霞见了,逐到店上细细看玩,赞叹不已。又走到史老实古董店前,见摊头上铺设更加精美,也都件件看过。直看到店里去,见挂一个轩辕镜在内,去照照头面,见得镜中照着一口橱里,匣上标着“昆山邬氏素琼画扇”八字,暗里惊骇。

    瞥眼转来,橱里实是有个扇匣,明写着几个字在上,乃细想道:“前者那云仙说他是会丹青的。难道是一个宦家闺女,轻意就肯画扇出来售与别人?只恐不是。”乃道,“目下也不必狐疑得,替他讨来一看,便知端的了。”

    遂对店中史老实道:“橱里这把画扇,借来一观。”史老实道:“这把画扇,不是轻意借人看的。兄若要买,拿来看;不要买,单是赏鉴,非是小人得罪,不敢从命。”旭霞道:“老人家差了。这把扇子,就欺我买不起,看也不容先看一看?”史老实道:“小人有罪了,但是小店规矩,若是贵重古董,一定要先见了银子,看货还价。”旭霞遂从袖中取出母舅所赠之银,交付与他。那史老实收了,遂去启匣取扇,付与旭霞。

    旭霞接过扇来,轻轻揭开,先看落的款,见是“昆山邬氏素琼画并题”几字在上,顿觉呆了一回;又看前面画题是“支硎春晓”回字;更将这诗念过一遍,越发惊骇无已,乃暗想道:“那把扇子自然是他今春游了支硎写景的笔无疑了。但是这首诗,意味似有炫玉求售的口气。难道他先有下了意中人儿在那里想慕了,我想起来,既是有情之作,也不该在这店铺里了。真个使人莫解!”

    仔细一看,竟是娇娇滴滴活见的一个素琼小姐立于红芳丛里。此时吓得魂不附体,痴态迷离,不觉失声大笑道:“今日怎的有缘,得复睹娇娃之面!我想昔日尼庵乍会的时节,岂容尽意顾盼;目下虽云镜花水月,究是曩时光景,被我执于手中,亲近不已,实是梦想所不到者,倒也使人魂消魄散。我想要写自己的容貌,原是一桩难事,不知他何以描得这样妙绝!更未喻他何以写就轻盈娇貌,傍着才人,其中必有跷蹊缘故。待我再细看那男子的庞儿。”

    正想间,那史老实道:“先生这样津津有味,想必中尊意的了。快些称足了银子,拿回府上,慢慢的赏玩。”旭霞道:“待再看一回,就称银便了。”又定睛细看,心中暗想:“恰像自己的眉目。”道是诧异,抬头起来向轩辕镜一照,你道好不古怪:自己的面貌却与扇上的紫衣年少一般。旭霞此时,真个入了化境,遂手舞足蹈的道:“还好!还好!我始初见了这几句诗,疑他另有想慕,不免吃醋拈酸。如今喜得相并的竟是我,补的景又是尼庵前后一派,苍峦碧涧,红芳绿树,是春间会时即景。这段疑心,此时终得释去。但不知他一面之顾,怎样看得真切,背后就摹想出来?真个是绝世无双的聪明伶俐人也!”

    想罢,乃叹一声道:“我卫彩有何福分,重蒙千金淑媛垂爱不忘。这样造化,教我怎消受得起!”那史老实见他只管自言自语,如醉如痴的看个不了,乃又道:“相公也看得彀了,不该得罪取笑说小店一日这样主顾遇了两三个,不要说不做得生意,就是小人陪着,也没工夫吃饭。”说罢,竟向旭霞手中夺来收好了,藏过匣中,取这银子放在柜上道:“相公,若要买就买,不要买请收了银子。”

    旭霞被那史老实劈手夺去,倒吓了一吓,乃低声下气的道:“老人家,你是老做生意了,为何恁般性急!敢问要许多价钱?”史老见他像了要买的光景,放下脸来道:“不是小人唐突,原看得久了。这把扇子,在相公面前怎敢讨虚价?只要得五两。”旭霞道:“可让得些么?”史老实道:“小老浑名叫做史老实,再不肯说谎价的。”

    旭霞此时,惟恐史老实再说出“不卖”两字来,乃讨等子来称这包银子,准准恰好五两,双手付与史老。史老接在手里一看,块块细丝;略称一称,道是不少,心里暗喜无任,遂去连匣取来,揭落了票头,授与旭霞道:“相公,就是这个绢匣,也是名手做的,原值五六钱银子,不要轻觑了他。”旭霞接在手中,心里喜不自胜,忙把扇儿藏好匣中,袖了,飞奔的出了阊门。

    由枫汶而走,迤逦而行。到了支硎山下,喜得日尚未落,一径上山,步至庵前。但见那禅门半开半掩在那边,悄悄的挨至佛堂上,觉得阒寂无人,心里踌躇了半晌,乃作咳嗽一声。香火婆子听得了,走出来见了旭霞,乃道:“原来就是卫相公,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晚?”旭霞答应过,问道:“你们两位师傅可在庵里么?”婆子道:“今日俱在昆山去了。”

    旭霞听得了这句话,蓦地里吓得进退无门,心中惶惑了一回,又问道:“有什么正经去的?”婆子道:“不要说起!近日,我们了凡师傅生出一场急病来,死去还魂。如今要坐关受戒,去化那邬老夫人,做一斋筵进关。又要去约他还受生这一项,故此今早去的。相公若要到那里去的,不是我催出门,目下晚了,快快该去。”

    旭霞想一想道:“我要到洞庭山去,拗路进来望你们两位师父。不道无缘,恰不相遇。如今教我到那里去?”婆子道:“相公不要怪我,是他们两个出去时吩咐道:”不论男女,认得的,不认得的,一概不许作主招留过宿。“旭霞听了这番说话,更见得红日西沉,乃想道:”我今本为要尼姑传信而来,原欲急于归去的,岂知为着这把扇子,淹搭了这大半日,急急忙忙走到这里,不道又是这个局面。那婆子执性得紧,我那里不去借宿了,何苦与他歪缠?“对婆子道:”我自去也,你关好了门。“

    说罢,遂欲动足。忽然想道:“我若一径去了,要他传示我中解元的信儿,可不竟成虚话?如今不免持素琼扇上所题之诗和他一首,写于斗室壁间;更于款上明写出折桂意思,待他们来还受生时,少不得那素琼小姐原要到这室中下榻的,使他见了,一则暗暗传知折桂消息,二则这把扇儿晓得着落于我,不以我为无情浪子,安慰他芳心一番,也是一桩美事。”乃对婆子道:“你可晓得有笔砚在那里?”婆子道:“笔砚想是里面斗室中有,相公是认得的。要写什么,请进去写。”旭霞答应一声,径自曲曲折折的走到斗室中去,真个端端正正摆于桌上。喜得砚地中有水,随研起墨来,蘸饱了笔,捻管细想,步成一绝,书于壁上:

    一晤天潢难再逢,相思海样积于中。

    蓝田应去求双壁,莫许牛郎窃驾通。

    写毕,念过一遍,遂落了“洞庭解元卫彩和答前韵并书”的款,阁了笔。走到外面,见得天色昏黑起来,对婆子道过一声,走出山来。

    此时正是九月下旬,金乌已是西坠,仰见星河灿烂,静听落叶凄其,四顾无人,路径难辨,旭霞不觉心中凄怆起来。正想间,远远望见天平拗里,一盏路灯徐徐下岭,乃三脚两步的趋迎上去,劈面撞着一个和尚。旭霞道:“我是读书人,因天暮途穷,失路无投,正在此凄惶无措。”那和尚举灯一照,见是一个怯怯书生,启口道:“居士,你要到那里去?”旭霞道:“小弟要到木渎去的,因有事盘桓,路径又生,走了许多屈路,行至此间。”和尚道:“既如此,居士,你不要忙,我就在咫尺白云庵中,不嫌卑鄙,可同到小庵去宿了,明日早行何如?”

    旭霞接应道:“若得师父不弃,提救穷途之苦,当图衔结以报。”说罢,随了和尚,步至庵中,互相作揖,通名道姓一回。旭霞不免说出是新科解元。这起和尚们是最势利的,忙去收拾了些佳肴美酒,将来奉承。旭霞此时,正处枵腹之际,见和尚又是殷殷相劝,直吃到酩酊而睡。

    到得天明起来,又留过朝饭,旭霞作揖而别。出了山门,一径到木渎市西,上了航船,渡湖而返。正是:

    穷途客况足徘徊,进出无门天涯者。

    绝处常逢接引去,叹为观止得安排。

    不知那粉壁上的诗儿,后日素琼看时怎样举止,且听下回分解。

    卫生买扇,罄尽囊中之金换来,我以为值极矣。暗中自有神灵襄助矣,卫生乐不可言。

    第十一回 同榜客暗传折桂信

    巫女相思远,萧郎企慕遥。丹青难觅恨春桃。彀谷课非迢。暗示登科信,明言拜告娇。起来怀愧询春桃,反被话相嘲。

    右调寄《巫山一段云》

    却说那了凡与云仙两个,要到昆山县邬老夫人家去,化他设斋进关、做预修这两项事,备下四盒素品,雇下一只小船,双双登舟,解维而行。正遇着了顺风,不一日到了。泊船上岸,叫一个舟人挑了盘盒,一径走进门去。

    恰好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在厅上闲玩,见了云仙、了凡两个进去,老夫人不胜之喜道:“两位师父,今日何缘到此?”了凡、云仙俱问讯过,了凡启口道:“一向牵挂奶奶、小姐,日欲到来亲近,因有事碌碌,疏失至此。更兼五月初生出一场急病来,死了一日一夜,还魂转来,几乎不能见夫人、小姐之面。今日小尼是余生了。”老夫人道:“敢问师父患什么病症,急骤若此?”

    了凡道:“说起来甚是话长,待小尼细细的述与老夫人听。小尼欲做一西资会,一日,与云仙替老夫人诵了几卷受生经,闲坐佛堂,商量定了。停过两日,支值停当。到五月朔日,请了道友,拉了念佛的来到堂中诵经拜忏。至日中之时,小尼忽然头眩起来,竟自死了。老夫人,你道死去的时节怎生害怕?到十八层地狱重重游遍,受尽千般惊骇。幸遇龙图大王查我阳寿未绝;更考功过格簿,并无作孽之事,竟是释放回生,乃得重立人世。”

    老夫人道:“原来师父受此一番疾苦。我这里因路远了,影儿也不晓得,有失问候。正处不安,今日为何倒要备礼送来,使我受之不当?”了凡道:“些须小菜粗果,送来与老夫人、小姐吃茶。”老夫人道:“如此只得权收了,容日补答罢。”说罢遂叫春桃收过一边。又问道:“所烦的受生经儿,不知诵过许多了?”了凡道:“小尼同师弟朝夕课诵,一总诵过是矣。”老夫人道:“重劳之极。但是生日已近,还是几时到庵来好。”

    了凡道:“小尼今日到来,原非为别事。一来要问老夫人主意,二来尚有一事干渎。不知老夫人肯发心否?”老夫人道:“什么事体,莫非要装塑佛像么?”了凡道:“不是。”莫非要改造庵宇么?“了凡道:”又不是。是小尼一件分内之务,恐老夫人不允,所以不敢轻易出口。“老夫人道:”一向是相知的,有事尽说,何必如此?“

    云仙在坐,乃替了凡对老夫人道:“师兄说的也不是装塑,也不是改造,是思这场疾病,死而复生,感激天恩,目下要苦志受戒,欲做一个斋筵进关,苦无护法资助,意欲要老夫人喜舍。恐言之取厌,故将言不言耳。”老夫人道:“既如此,也是了凡师父一片诚心,修行善果。不要说我曾与两位往来的,就是素无相识者,去募化他,自然也要乐助。这个小事,你但放心。我来做预修的时节,替你备斋便了。”了凡听见慨然而诺,遂立起身来,问讯谢了。

    老夫人正欲再商量还受生事,只见外面走两个穿青的进来,立在阶下道:“我家相公来拜奶奶。”老夫人知是苏州侄儿中了举人来拜望,乃对素琼道:“你表兄来了,可同两位师父到汝房中去坐。春桃住在这里,服事一回,就叫他进来。”素琼听了吩咐,领着两尼一径到绣房中去了。

    却说吉彦霄恭恭敬敬的穿了公服,走到厅上,深深的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卸去公服侍坐了,乃启口道:“一向疏失姑娘,望乞恕罪。”老夫人道:“侄儿恭喜!尚尔欠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