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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面如润玉,透着淡淡嫣红,水光潋滟的双眸里仿佛蕴着无尽春意……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印象里或想象中的模样。因为他还记得那天她得知自己要娶瑶月过门时的茫然失措,记得她质问他为何不守承诺时的撕心裂肺,记得她抱着他哀求时的悲伤欲绝,记得她被秦可久废掉武功时的愤恨入骨,记得她被家法鞭惩时的不屈不挠,记得她躺在简枝斋里时的沉默憔悴……

    所以,当初他才会放任她离府而去,希望她能够慢慢平静下来,打算等她可以接受瑶月的存在之后,再接她回府。

    所以,接到宁钰的家信后,他立即修书一封,让蔚良亲自带去给她。

    所以,当他听到她无故失踪的消息后,再也顾不得宫中老太妃的病情,毅然离京北上。

    所以,他不惜耗费精血,行功诱使小芝道出她的行踪。

    所以,此刻,望着如此妩媚安逸的她,他一时失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颜初静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拈着青花缠枝小酒杯,一边打量来人,一边慢悠悠地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有一点,萧潋之可能不大诚实。

    去年她在江边散步的那次,他是怎么说来着?

    好象是说他小时候第一次和那个颜初静见面的时候,那小丫头说他比江致远长得好看,是吧?可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男子不论是身材还是五官,却皆不逊于他的。而气质,一个潇洒风流,一个清高孤傲,正所谓各有千秋,可不能相提并论。

    “自然是来接你回家。”江致远走到榻边,居高临下,目光留连于她眉眼之间,伸手欲抚。

    颜初静微一后仰,避开他的手,似笑非笑:“江公子,除了驯养有度的那些,你可曾见过飞上云天的鸟儿还会自动飞回囚笼?”

    江致远面色一沉:“你叫我什么?!”

    “江公子。”她语调平淡。

    右手缓缓握紧,又缓缓松开,他挨着她坐下,温凉掌心轻轻抚上她的肩。这般的近,不仅可以闻到她肌肤上的淡淡香气,幽凉的,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清甜……还可以清楚看到那白皙柔腻得如同无瑕瓷光般的肌色……

    一年多未见,她怎变得如此动人了?

    “小静还在生气么,可是今非昔比,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之前阿良回来说你在山上失了踪,我真担心你被,被畜生害了……随我回去吧……”

    “你以为你能护得了我?”她转腕拂开他的贴近,他随即握住那纤纤玉手,连同指间的酒杯,紧紧地,不让她挣脱。

    “当然。”他一脸自信。

    “呵,你知道暗算我的人用什么武器么?”

    他一怔:“暗算?是谁?!”

    “一个挥刀劈斩,一个拉弓放箭,铁做的箭头,你说,他们会是什么人?”她笑得云淡风轻,所说的却如石破天惊。

    虽然南陵朝廷控制兵器甚严,但民间依然有许多人私藏着各式各样的攻击性武器,而像一般护院、镖师、猎户等使用的刀剑或木弓骨箭,则不受府衙限制。

    至于铁箭,那是军中独有之器,当然不排除有人假公济私,暗地买卖。只是一旦被查出,人赃并获,九族株连,可不是闹着玩的,故而鲜少有人敢冒此大险发大财。

    江致远面色大变,手中力道不由更紧了几分:“有没伤着你?!”

    “死里逃生,我命大。”她晃了晃被他死握着的手,“可你也别这么用力,我疼着呢。”

    他闻言一缓,松了松手,思忖半晌,肃声道:“你知道那些人的来历?”

    “原本,我是不知的。”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可看了你的信之后,我大概也能猜着个十之八九吧。”

    “信?你猜着谁了?”江致远眼神微凝,顺着她的手,喝了杯里最后一小口,但觉酒味甘凉,甚合己意,于是起身走到桌边,准备再斟一杯。

    梨木卷草纹方桌上,林林种种,摆着八九样饮器。

    一只蓝花小瓷坛,一只松石绿莲蕊茶壶,两只松石绿莲叶茶杯,一只绘有仙鹤长寿图的陶泥褐釉小酒坛,一只青花缠枝小酒杯,一只圆肚宽口陶釉瓮以及一对青底粉荷瓷碗勺。

    杯中有茶。

    碗里亦还余数勺甜酒。

    江致远先前只顾着看她,才未留意到这些,这时一看,立即觉察出不对劲,再联想到她那眉角含春的媚态,心头猛然一窒,转身冷声问道:“你方才与谁在此喝酒?”

    只准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颜初静只觉好笑,暗生讽意,面上神色却是不变:“我与谁喝酒,与你何干?”

    情敌见

    江致远万料不及这等恬不知羞的话竟会出自她口,一时气极反笑:“这才多久,你就忘了自个身份了?”

    他不提身份倒还罢了,这一说反而提醒了她。

    “你等一会。”颜初静将那搁着笔墨纸砚的榻几移至身边,稍顷,研好些许墨汁,在一张两尺来长的白麻纸上挥毫落笔,写下数行字,不待墨干,便递与他。

    江致远接过一看,刹时气得手都颤了,唰地一声,将纸揉作一团,狠狠掷于地,惊怒不定地瞪着她,沉声喝斥:“你闹够了没?!”

    “这样不好么?俗语说,家和万事兴。你想想,你爹娶了那么多妻妾,府中何曾有过真正的安宁?且不提老夫人与几位姨娘的手段,就你兄弟几人便少不了争权夺利,更不用说他们各房里的争风吃醋,乌烟瘴气……”颜初静淡淡一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惜啊,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原以为你够聪明,没想到你却太聪明了,与那秦家之女堪称绝配……我没兴趣回去看你们恩爱,你也不必借别的事作由头来劝我,言至于此,你走吧。”

    柔和的夕光洒入菱窗。

    她背窗而坐,微仰下颌,望着他,眸光清幽,不带一丝怨恨,更无半分眷恋。

    那么平静淡漠。

    江致远忽然心生寒意,直觉此刻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一陌路之人。而这般一针见血的她,他又何尝见过?相识二十年,他自问世上最了解她的人,非己莫属。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为何变得如此冷漠决绝,全然不似从前……

    是他伤她太深了么?

    心中的怒火仿佛被冰凌渐渐覆灭,“你素来不屑媚妍之争,瑶月又生性宽和,断不会如他房那般……何况宁钰已是修道之人,红尘富贵焉能入其目?”

    说着,他眼神微微一柔,“他日我若再得娇儿,定然一视同仁,不会让你受着委屈。”

    颜初静听得**皮疙瘩直冒,只觉此人已被这封建社会荼毒得无药可救,脑子里装的尽是左拥右抱的齐人之梦,压根儿就把她的拒绝当真!

    “人生在世,固有所愿,可惜事过境迁,心意已全非,恩义既断,何必再续。”她弯唇而笑,嘲意隐约,不再拐弯抹角,“江公子,你有胆子违背誓言,难道就没勇气接受这一纸休离么?天下女子莫或不求一心一意的夫君。你做不到,就该洒然放手,这么死缠硬磨的,实在有辱君子之名,更非大丈夫所为。”

    这话说得再直白不过,很简单的意思——

    你变了心,我就不要你了。

    这些话,是她替以前的那个颜初静说的。

    那个女子活得太天真,死得太凄凉。

    同为女儿身,她怒其不争,却未哀其不幸。因为喜新厌旧乃人之天性,她早已认清事实,朝秦暮楚不是罪,天涯何处无芳草?

    与其怨恨郎心变卦,空流泪水挽旧情,不如早日相离,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俊贵之主,及时行乐,方不负青春年华。终有一夕,或可悟己亦已恋新忘旧。前尘化烟,人生如梦,不论是铭心之爱,还是刻骨之恨,皆湮灭于亘古长流的岁月之河中。

    啪啪啪。

    清亮的拍掌声乍起,又忽止。

    一抹修长英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花厅里。

    江致远骇然转身,但见来人玉冠束发,流云袍,碧瑙带,剑眉若峰,一双桃花眸风流勾魂,笑意盈盈。

    这男子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团,展开来看,笑出声来:“小静这一手小楷典雅不失灵动,小巧中且见大气,写得当真不错。唔,背信弃义?停妻再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哈哈哈,这休夫之书别出新裁,发前人未敢之言,小静啊小静,你真乃当世奇葩也!”

    “萧潋之,你这是存心出来作乱么?”突破炼气初期后,颜初静的听觉愈加灵敏,早就晓得门外有人,只是不知来者是敌或友,故而一直不动声色。这时见他不请自入,笑得旁若无人似的,不禁略感不快。

    萧潋之二话不说,上前一步,落座于榻,握住她的柔荑,含情脉脉:“我这不是担心你被某人死缠硬磨,欺负了去么?”

    圣医颜叠吉昔年名列江湖十大高手之一,江致远自小聪慧,筋骨清奇,得其衣钵真传,不仅医术精绝,且武艺过人,故而一向自负了得。方才乍见厅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自己竟未察觉,已是惊愕,待到颜初静唤出其名,他猛然想起此人来历之后,方熄的怒火禁不住再次熊熊燃起,一见其出手轻薄她,当即化掌为刃,狠狠劈去。

    萧潋之侧身避过,同时挥出一记凌厉掌风,反击过去。

    “住手!”颜初静冷了脸,毫不客气地甩开萧潋之的手,“要打架?出去再打!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萧潋之惟恐天下不乱,挨近她的身子,贴着那白皙小巧的耳朵,低声轻喃:“我若伤了他,你可不许生气。”

    练武之人,听力本就胜于常人,他此举,明面上是压低声音,不欲让人知晓,实则是显出与她的亲密,示威于某人,撩拨其嫉火。

    眼见萧潋之当着自己的面,三番两次地亲近她,而她却毫不避忌,安然受之。由此可想而知,他们二人早已私通旧情,勾搭多时!可笑自己被蒙于鼓里,稀里糊涂,以为有愧于她,还一心想劝她回家……

    奸夫yín妇!

    江致远本就被颜初静的冷言冷语弄得方寸已乱,再经萧潋之这一番□裸的挑衅,终于失了冷静,自腰间抽出软剑问雪。

    问雪如名,清冷无尘,甫一离鞘,便流转出犹若千年雪峰上耀目欲盲的寒光。

    一剑在手,他神色冷峻如山,与先前怒形于表之状,判若两人,然言语仍锋芒逼人:“久闻青洛剑法名冠郅高,萧潋之,你可有胆与我比试一番?”

    萧潋之微敛笑意,凝望着他手中的问雪,半晌,道:“你若想胜我,最好换把剑来。”

    江致远冷哼一声,不加理会。

    颜初静虽不解萧潋之所言,但也未出声问他,只是推开他:“比不比?”

    伸手搂住她的细腰,萧潋之再接再厉地狂吃豆腐,丝毫不将某人的冰箭牌目光当一回事,吊儿郎当地说道:“盛情难却啊,比就比吧。”

    她挥挥手,赶苍蝇似的。

    萧潋之也不介意,笑了笑,松手下榻。

    脚尖刚沾地。

    隔着一帘竹叶薄纱子,寝房那边隐约响起一声含糊不清的“哎哟”,好象醉酒之人醒来时忽觉头疼,忍不住呼痛一般……

    谁无情

    雨过天青色的纱帐上,绣薇如雪,极之清雅。李合洵盯着帐顶,楞了半晌,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榆木雕花鸟纹牙床上,四周摆设看着有几分眼熟,这才忽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不由一惊,连忙坐起身来。

    这一动,他便觉脑瓜子沉沉的,隐隐涨疼,既象被锤子重重敲打过,又象被灌了十斤八斤酒水似的,实在难受得紧,禁不住呼痛一声,抬手抚住额头。

    轻纱薄,帘动仿无声。

    女子清婉的嗓音宛若风拂春柳,涧溪缓流:“李公子,可要喝些醒酒汤?”

    李合洵抬起头,只见颜初静端着只青釉如意碗,莲步轻移,由远至近。在她身后,两个俊美绝俗的男子,一个手执长剑,站在屏风旁,冷冷地盯着他;一个依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同的眼神,相似的狠意,犹如深山野林中捕食的猛兽,令人望之生畏。

    “不、不要了。”他结巴了一下,随即又有些后悔辜负了她的好意。

    颜初静见状,便知他被那两个心怀不轨的家伙给吓着了,于是将碗搁在床边的小几上,回头道:“你们不是要比试么,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方才与你喝酒的便是他?”江致远冷笑一声,“光天白日卧于床,你可知羞耻二字是如何写的么?!”

    她神色自若:“别人白日卧床哪里碍着你了?再说了,这院子是我租下的,这床,我爱让谁卧就让谁卧,别人可管不着,尤其是你。”反正左右看他不顺眼,拿话刺刺他,效果显著,又不费神,何乐而不为?

    江致远被她气得几欲吐血,上前几步,一手抓住她,厉声喝道:“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更不要说你的床!你若再这般仗宠放肆,休怪我不念旧情!”

    仗宠?

    仗谁的宠?

    旧情?当初他但凡念了半分旧情,又怎会任由家人鞭罚他那身心惧伤的妻子?怎会任由妻子伤痕累累地躺在僻院里,从不探望慰问?怎会迫不及待地迎娶新人进门?若非他绝情如斯,他的妻子又何至于万念俱灰,服毒自尽……

    颜初静忽想大笑,笑他厚颜无耻,睁着眼睛说瞎话……笑他妻子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啪!

    随着这一声清脆响亮,他清俊白皙的脸上多了五条红印。

    她身影如魅,飘至丈远外,浅笑嫣然,一字一句,道尽无情:“江公子,恩断义绝这四个字,你不会不晓得如何写罢?从今往后,我是我,你是你,再无瓜葛。你若想享受齐人之福,大可另聘娇妾,就不必来缠我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面上火辣一片,心中却如被雪覆,一寸寸冰冷下去,

    接着,颜初静自腰带内缝里取出两张薄薄的纸笺,搁在旁边的榆木长案上,对那一头雾水的李合洵说道:“李公子,先前我不知你酒量浅,还麻烦你帮忙试酒,对不住了。如今我要离开此地,请你回去转告杨东家,这两种酒方就当是我的赔礼,告辞了。”

    李合洵一听说她要走,便慌了,跳下床问道:“你要上哪去?!”

    “天苍地茫,四海为家。”

    好在银票与重要的药物,她都随身带着,下午搬进这院子之后,尚未将收拾好的包袱重新打开整理,这下要离开,正好省事,只是可惜了那几两租金。

    眼看着她提起长案上的包袱,便欲走人,江致远终于从那一掌震惊中清醒过来,暗哑了声音:“小静!”

    她不回头,淡然留下最后一句——

    “你应该好好想一想,那些铁箭从何而来。当然,我口说无凭,你也可以一笑置之……后会无期吧……”

    就这一句,却如千斤冰锥,倏忽而至,将他重重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铺天盖地的失落将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李合洵呆呆地站着,半晌,撒腿跑出去。

    然而,花厅里,院子中,游廊间,哪里还有那窈窕身影?

    一路急奔。

    混着泥土的雨水溅污了洁白衣袜。

    客栈外,街道上,人来人往,只是无一人似她半分。

    他颓然无力地跌坐在地,想起她说的天苍地茫,顿觉心口仿佛破了个大洞,有风呼啦啦地往里吹,吹得生疼,疼得揪心。

    “宓姑娘……”

    积在屋檐上的雨水一滴滴落下,犹如永不成串的帘珠,轻诉着不甘不愿,只是地上青石无情,焉知其意。

    离江镇外的官道上,五匹骏马驮着六个灰衣人,风驰电掣地往南而去。

    马蹄嗒嗒,溅起朵朵雨花,踏破一地泥泞。

    扑面而来的夕风,带着潮湿的凉意,颜初静伸手紧了紧面上灰蓝色的纱巾,默默望着路边的葱茏草木潮水一般地向后退去。

    天色渐渐暗下,风变冷了,便觉得背后的xiōng膛温暖宽厚。

    绕山转道。

    半个时辰后,远远可见点点灯火,三十几间土墙茅顶屋子组成的一个小小村庄。

    听得马蹄已近村口,村里便有人走了出来。

    灰衣人纷纷勒缰下马,其中一人上前与村民交谈,掏出一小锭银子租用两间屋子,并换取了不少喂马的草料。

    不一会,屋子被腾空出来。

    油灯昏黄。

    四墙灰乎乎的,有些角落里甚至长些野草青苔什么的。

    土垒成的灶台中劈啪着簇簇火星,厚厚的木锅盖子缝隙间,白烟袅袅,飘着丝丝微微刺鼻的姜汤味儿。

    几个灰衣人,有的打开包着肉干的油纸,有的舀沸水烫碗,有的盛出浓浓姜汤,然后端了两碗送到隔壁,才回来喝汤吃肉。

    另一间屋子却要干净似样些,起码有一张再简陋不过,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木床,还有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及两张长凳。颜初静与萧潋之对面而坐,慢条斯理地啜着滚烫的姜汤。

    “从这里到南海,要走多少天的路?”离开画雪院的时候,他跟上来,对她说忘机大师如今在南海云思岛。

    既然江致远已寻上门来,为了安全起见,她惟有离开小镇。所以,不管萧潋之所言真或假,她也姑且听之,乔装随他而行。

    萧潋之笑道:“快马加鞭,中途无事耽搁的话,三月内应可抵达。”

    这么远?她默然。

    “这是妙舌香草熏制的鹿脯,甘润酥嫩,你尝尝合不合口?”他拈起油纸包里一块暗红色的肉干,凑到她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