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卜案 > 卜案第13部分阅读

卜案第13部分阅读

    时大喝道:“放箭!”

    一霎间数十箭一起发出。目标却不是马上人,而是那匹马,这是先前严令,务必生擒活捉之意。那人骑术竟是极其高明,耳中听到号令,在间不容发之时猛鞭了一下马臀,马吃痛,蓦地加速,腾空而起,快逾闪电直奔谷口,突如其来的速度改变让如蝗箭簇都落了空。尉迟方大怒,亲自拈弓搭箭,看准后蹄射去,这一箭既准又快,那马不及闪避,哀嘶一声倒了下去。马上人也被凌空抛起,重重摔落在地上,一时竟挣扎不起来。

    “好箭法!”尉迟恭叫了一声,洋洋自得,显然对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侄儿甚为满意。此刻家将已然蜂拥而至,将地上人按住捆缚起来。那人垂着头,一声不吭,毫无挣扎反抗的举动。头盔已掉落在一旁,散发遮住了面容,模样甚是狼狈。

    突然之间,尉迟方心中毫无来由地一跳。不假思索走上前去,拂开乱发: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满是尘土的苍白面孔,极其熟悉的笑容便在那张脸上缓缓展开。

    “果然好箭法,尉迟。”

    如中雷击一般,校尉彻底呆住了。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十二章 囚徒

    “为什么?!”

    年轻将官压抑已久的话此刻喷涌而出,震得狭小囚室嗡嗡作响。铁栅之内的人原本安静地倚在栏杆上,此刻皱了皱眉,似乎想用手捂住双耳,却发觉手脚都已被镣铐锁住,只得作罢。

    “不必这么大声,李某耳朵可没聋。”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听得见!”气急败坏之下,校尉已经口不择言。“是你要我埋伏在谷口,还说叛贼会从此经过,结果被我射下马来的却是你!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尉迟见到的这回事。”相对于激烈态度,李淳风这种事不关己的冷静更令人火冒三丈。“我与他互换了马匹、衣裳,告诉他何处有埋伏,然后便让他从另一条路离开了。”

    “你……你……”尉迟方张口结舌:“你可知私纵叛贼也是死罪?”

    “是我做的事,自然由我来承担后果。”青衫人动了动身体,尽力使得自己的姿势更加舒服一些。“欠债还钱,李某虽小气了些,区区一条性命倒也赔得起。”

    一双眼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来,校尉狠狠盯着面前满不在乎的友人。“李!淳!风!”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来的,看了他一眼,李淳风突然露出笑意。“抱歉。但尉迟可曾听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什么意思?”

    “易地而处,若我是他,而你是我,你会眼睁睁见我送死么?”

    “我……”尉迟方一时语塞。

    “这就是了,”酒肆主人神情甚是得意。“既然尉迟也做不到,何必苛责于我?”

    早知道此人个性中无赖倔强的一面,却没有想到对性命攸关之事也视同儿戏。尉迟方愣了一愣,险些想撞墙,压低声音咆哮道:“是我太相信你!早知道便不理会你那些见鬼的布置,若我在场,决不会让你做出这样的蠢事!”

    “能得尉迟信任,正是李某的荣幸。”

    “你!”

    到了这步田地,校尉当真是词穷力竭,索性也跌坐在地上,与李淳风隔着铁栏面对面坐着,扶住了额头。“如今怎样做才好?道人既已逃脱,你是唯一人犯。叔父已经将此事回报,圣上震怒,下令彻查。一旦刑部来提人,我也无法保得了你。”

    “嗯。”

    看了一眼神色冷淡,仿佛与己无关的人,尉迟方一瞬间下定决心。站起身来,将牢门打开,又卸去了囚徒手脚上的镣铐。那人却不起身,眼光愕然。

    “做什么?”

    “少废话!趁刑部来人还未到,送你出城。”

    李淳风哑然失笑:“你要私纵人犯?”吃力地攀着栅栏站起身来,摔伤的右足一软,又坐了下去。“若要逃亡,至少也得好腿脚。如今状况,能逃到哪里?”

    “我去寻匹马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校尉伸手便要将他拉起。对方却极其固执地拦住了他的手臂。

    “不是这样,尉迟。”酒肆主人双目注视尉迟方,神色温和,语气却郑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侥幸逃出长安,只要还背着叛逆的罪名,就无法摆脱追捕。”顿了一顿,唇边现出熟悉的调侃笑容。“还是说,一向忠勇爱国的校尉大人当真希望我跟随萧尹反了出去,索性投奔突厥?”

    张了张嘴,尉迟方不禁气结。“为何你放人便没话说,我放人就有这许多罗嗦?”

    “哈哈,这个么,手头功夫自然是尉迟了得,口头上的功夫却要让我啊。”

    “居然还笑得出来!”校尉忿然道:“等圣上祈禳归来,便要亲自审理,到那时……”

    说者无意,听的人却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你刚刚说什么?祈禳?”

    “是啊。粮草营被焚,城中都说是天意示警,圣上采纳了法雅僧的进言,筑高台祭天祈禳,时间就是今天。”尉迟方有些诧异地望着眼前人。“你不是知道此事么?”

    恍如未闻,青衫男子双眼向天,口中喃喃自语。“粮草营……祭天台……怪不得说火焚粮草营是第一环,却原来环节的末端竟在此处!这才是所谓的连环计……”

    “……喂,你怎么了?”

    蓦地伸手,紧紧抓住尉迟方手臂,力气出乎意料,大得惊人,倒把校尉吓了一跳。暗处看来,李淳风双目炯炯,亮如星辰。“皇帝有危险。祭天之事是个阴谋!”

    旌旗猎猎,甲胄鲜明,两列武士一列执戟,一列执戈,鱼贯而入。震天鼓声恰在此时响起,与号角之声相应,越显出庄严肃穆的气氛。就在城外旷野之上,有一座新筑的高台。台高约八尺,分内外两层,外为圆形,内层四方,周围杏黄铯的旗帜随风飘动。天高野阔,极目四望,一片莽莽苍苍。

    “圣驾到!”

    随着一声高呼,道路两旁站立的官员和侍从纷纷跪下,一时间恭迎之声响彻上空。两边力士执羽纛,拱卫正中一骑。马上人身着素白锦袍,上绣五爪金龙。体态丰伟,浓眉锐目,鼻梁高而微微弯曲;胯下骏马通体枣红,名为飒露紫。这一年,这位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重色彩的大唐帝王刚届而立,正处于他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意志最坚定的时刻。种种基于野心与梦想的宏图伟略在那时已具雏形,很快便要成为大唐帝国未来不可撼动的根基。

    队列缓缓前行,到了台前,勒住缰绳。侍从立刻跪伏于地,承接帝王的足踏。沿正中刻有云龙图案的步道直上高台,早已等候在台上的主祭已迎上前去,恭敬行礼,而后取过一旁早已熊熊燃烧的火把,双手交到唐皇手上,又引导他踏入正中方形小坛。那里放着一只巨大铜鼎,鼎中堆满沉香之类,等待君王前去点燃。高擎火把,万人之上的白袍人向四方祭拜,两边鼙鼓也随之敲响,震动天地,昭示着祭天仪式即将开始。

    “就要开始了……”

    这一声来自远处,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那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精锐汉子,腰背挺直,劲装佩刀,阴鸷眉宇间已看不到商人云五那唯唯诺诺、小心奉承的模样,仿佛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他脚下横着一具尸体,正是那位蒋姓胖差官。喉头一道血痕,双眼却还大睁着,带着临死之前的惊骇,大约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任凭自己作威作福的人会突然变成了夺命杀手。

    “事情办妥了么?”

    询问声来自林中,云五点了点头。

    “万无一失。机关就在那铜鼎之中,只要祭天之火一点燃……”弹了弹手指,吹了口气,仿佛眼前一切已变成一片飞灰。

    “很好,”声音显得很愉悦。“如此说来,今天便是李世民的死期。”

    第十三章 祭天

    “竟然忽略了火烧粮草营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当真愚蠢已极!”囚室中李淳风自顾自说着,丝毫不理会尉迟方越张越大的嘴。“我早该想到,假如仅仅为了天雷示警,吓阻出兵的话,根本无须用到这等心机手段。这是一石二鸟的勾当,一面阻碍沙陀和唐军结盟,一面利用皇帝急于攻打突厥的心理,买通法雅进言,筑这个祭天台。图穷匕现,最后的目标只能是——”说到这里,猛地双掌一击:“皇帝!”

    “你……你是说,他们要刺杀皇帝?”

    “或许比那更糟糕。参与祭天的都是大唐精锐之师,开国股肱之臣。一旦阴谋得逞,将是玉石俱焚的局面。”

    听到这里,尉迟方瞠目结舌。突然想起,脱口而出:“糟了!叔父也在那里!”

    刚要开口,轰地一声,墙壁被撞出一个大洞。尉迟方大吃一惊,跳起身来,烟尘弥漫中看到一个身形巨大,如同远古力士一般的大汉。

    “钟馗?!”

    “先生!”一见李淳风,大汉脸上立刻露出了孩子般憨厚的笑容,扔下手中铁锤。“我,还有他们,来救你!”

    从巨灵神的腋下探出两个小脑袋。“我就说先生在这里,没错吧?”瓜哥得意洋洋地说,头却被葫芦拍了一记。“什么没错,叫你来打探,路都说不清,害咱们绕了一大圈啦!”

    “来得正好,”李淳风欣然道,顺势扶着身旁的尉迟方站了起来。“尉迟,你的马在哪里?”

    “就在营帐外。”

    “好,走吧。”

    “去哪里?”

    “祭天台。”深吸一口气,李淳风面色冷峻。“但愿还来得及。”

    官道上,两骑飞驰,扬起蔽天尘土。

    “快走!”喝了一声,李淳风自己先虚击一鞭。那马原是尉迟恭的战马,似通人性,猛地向前冲去。尉迟方紧随在后,一路疾驰,直向祭天台而去。他心中焦躁,挂念那边情形,手心也冒出汗来。侧头看看李淳风,表情并无变化,只是双唇紧抿。

    将将要到台前,突然斜刺里冲出几名兵士。“站住!这里是禁地,擅入者死!”

    猛然勒住缰绳,尉迟方喝道:“勋卫府尉迟方,有紧急军情回报圣上!”

    “圣上正在祭天,不可打扰!”

    正在此刻,耳中听到沉闷的鼓号鸣响,两人对视一眼,即令李淳风,此刻面色也变了。

    “来不及了,闯!”

    话音方落,李淳风一提缰绳,直向拦阻的兵士撞去。猝不及防,那人本能一闪,中间便有了一条通道,毫不犹豫冲了过去。尉迟方一咬牙,他是现役军官,如此公然冲营本是杀头之罪,然而此时此刻情势急迫,也顾不得这许多,横下心来,喝道:“让开!”宝刀出鞘,紧随在李淳风身后。

    这一下顿时一片马蚤乱。羽箭嗖嗖,如飞蝗一般向两人袭来。李淳风头也不回,沉声道:“尉迟,靠你了!”

    “好”字出口,已扔下自己那匹马,跃到李淳风身后。长刀化成光轮,将自己和同伴笼罩在内,尉迟恭的家传武艺此刻才算有用武之地。耳畔听见一声哀鸣,情知是自己那匹坐骑倒在了利箭之下,心中一痛,却已无暇察看。

    此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弹指间,两人一骑已冲入祭天所在,却无法再前进一步,甲戈重重,将两人围困在内。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四面都是刀光剑影。

    “老七!”叫声来自尉迟恭,从人群中越众而出,神色惊讶。尉迟方在宗族同辈中排行第七,尉迟恭便一直这样称呼他。“你发疯了么?这是干什么?”

    尉迟方仿佛见到了救星,扬声叫道:“叔父,有刺客!”

    “什么?!”

    马上青衫人一拱手,朗声说道:“国公爷,有人要行刺圣上,机关就在这祭天台中!”

    回首看台上皇帝身影,尉迟恭浓眉攒起。擅自干扰祭天大典是死罪,但身为帝王护卫,皇帝的安全却要高于一切。他是沙场宿将,平生所经凶险也不知有多少,外表粗鲁莽撞,遇事却绝不慌乱。在这一瞬间心中已本能做出取舍,当机立断道:“随我来!”

    一路将两人带到台下。仰望高台,皇帝已然参拜四方,正准备将火把置入鼎中。就在此时,听到台下有人大喝:“鼎中有药,不可松手!”一时间,司礼官员也怔住了。李世民神色如常,将火把举在手中,缓步走到台前。

    “何人喧哗?”

    尉迟恭当即跪倒。校尉连忙跳下马,又将腿脚不便的李淳风也扶了下来,一起下拜。

    “草民李淳风,参见圣上!”

    “李淳风?”皇帝眉头微皱,仿佛想起了什么。“就是那名纵放叛贼逃走的妖人?”

    如炬目光直射台下青衫人,帝王之威,当者辟易。出乎意料,那人却泰然自若,毫无惧色。

    “草民是何等样人,陛下可以向李元帅询问。”

    “启禀皇上,此言恐怕不确。”答话的人戎装英武,形貌沉稳,正是李靖。“臣曾蒙此人相救,叛贼的阴谋也是他向我说明。”

    “哦?那你倒说说看,什么阴谋,又是何人要行刺?”

    “行刺之人是与突厥勾结的逆党,鼎中埋有一种极其霸道的丹药,遇火便会爆裂。粮草营所谓天雷,正是这种丹药作怪。”

    一旁转过另一名武官,却是常何。“此事臣可以……”

    伸手阻止常何再说下去,万乘之尊语气竟无愠怒。“有何凭据?”

    “陛下请暂缓祭天,要所有人后退,离开此台一箭之遥,草民自然会拿出凭据。”

    此言一出,四周哗然。祭天之典何等神圣,而今却要因一个莫名来历的布衣青年一句话中途截断。典礼官已忍不住出声:“大胆!……”

    “嗯”了一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唐天子注视着神色从容的青年。“若此事不确……”

    李淳风抬起头来,目光正与皇帝相交。衣衫狼狈,尘土满面,但那一种神采光华竟不稍弱,如冰贮玉壶,雪映澄江,朗声接道:“若有虚言,斧钺刀戟,任凭发落。”

    尉迟方在下偷偷拉了拉他衣袖,心中忐忑不安。出乎意料,皇帝颔首道:“好。传令下去,撤出一箭之外。”

    很快,众人与祭天台已拉开了距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看上去有些奇特的年轻男子身上。尉迟方正七上八下,不知李淳风要如何证明,对方突然微笑着拍了拍自己肩膀。“尉迟,这下可要用着你的好箭法。”

    “什么?!”

    正在不知所措,李淳风已抽出他箭袋中的白翎羽箭,将一头在火把上点燃,交到尉迟方手上。“看准些,射那铜鼎。”

    尉迟方虽不明所以,也知此事关系重大,手心不由得见汗。定了定神,依言拉开弓弦,看准目标屏息凝神,飒的一箭过去,正落在鼎中。片刻工夫,鼎内香料燃烧起来,发出毕剥声响。全场鸦雀无声,都紧盯着那高台上的烈火。说时迟那时快,火苗突然一蹿,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连地面也微微震动。悚然再看,那铜鼎炸得四分五裂,中间方形高台早已不见,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巨坑。

    就在祭天之后两日,三路征发突厥的大军如期开拔。朝廷对之前种种阴谋进行追查,逮捕了两名被疑参与此事的内侍,以及一名证实有通敌行为的朝官。先前那位曾献计筑台祭天的沙门法雅,审讯之后承认是收受了神秘人物的贿赂,令他如此进言。也许因为事涉机密,抑或担心对出征不利,追查工作一直在暗中开展,并未株连。无论长安城还是城中这座随意楼,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哎,哎,轻些,轻些……”

    酒肆主人只披着一件单衫,一面皱着眉头毫无形象地哼哼唧唧,一面试图把受伤的右足从少年手中挣脱出来,结果却是徒劳。摇光拧眉竖眼,鼻子几乎要翘到天上。

    “活该,叫你不听话……”

    “嗨,又来了,哪有这样说先生的……”

    “又没说错!早叫你不要管闲事,不要闯祸,这回可好,差点连命都搭进去。”摇光泄愤似地将药油揉进脚踝,不顾当事人的抗议。“你一甩手,谁来发我工钱?”

    “真是糊涂,我若死了,随意楼都是你的,要什么工钱?”

    “我才不要!”少年嘴里说得凶,手上却拉过毡毯为他盖上,又将一包炒熟的长生果放在枕边。“睡啦睡啦,醒了以后才能吃!”

    “到底是跟谁学得这般婆婆妈妈……”酒肆主人抱怨到一半,衡量情势,还是吞了回去,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闭上眼。少年满意地一笑,悄无声息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