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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案第15部分阅读

    她给我说那些战场上的故事。她呢,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还是很开心地笑着,抱我坐在身边,讲许多故事给我听。她过世那晚,我也曾看见……”

    最后的“流星”二字化为低语,几不可闻。李淳风侧耳倾听,却始终不发一言。遥想当日那戎装青年女子,也曾独自站立在尸横遍野、寂静如坟场的战场之上,仰望天空流星如雨。是喜是悲,是痛是憾?已无人得知。无情天地、有情人间,心中突然生出寂寥之意。

    “李兄……”

    “嗯?”

    “你也讲个故事来听,好么?”

    “故事?”不提防这么一问,酒肆主人愣了一下。“我不会。”

    “又在骗人。”拂云口气甚是不满。

    “当真不会。”

    “别人的故事不会讲,自己的故事总该会说吧?”

    “李某本是乏善可陈之人,”将手中树枝扔进火堆,男子恢复了方才懒散模样。“生意人本分,说来说去,不过是生意经罢了。难道郡主要听这个?”

    “谁要听生意经。”拂云有些愠怒,抱住双膝,侧头想了想,“是了,便说说你心中可亲之人吧。”眨了眨眼,唇角牵起顽皮笑意,飞快补充道:“父母之外的。”

    “我是鳏身。”

    四字出口,拂云顿时愣住了。“抱歉,我……我不知道……”

    微微一哂。“有何抱歉?聚散生死,皆是世间常情,无人可免。”

    “你与她……”

    “十七岁结缘,三年生聚,七年死别,算来整整十年。”稍顿了顿,男子淡淡道:“十年光阴,也不过这寥寥数语。”

    拂云不禁默然,半晌方才低声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夜风吹过,恍惚如闻天上语。耳边听见那人静静说道:“已经模糊了。”

    声音中带有浓厚倦意,仿佛随时都会睡去。拂云心中一空,竟不知如何接口。“喀”地一声,却是火中树枝断裂的声响。几点火星溅了出来,片刻光景,一切都归于沉默。

    “睡吧。”

    这回拂云不再应声,依言顺从地躺下。转头看岩壁上的人影,寂然不动,如同石像。

    曙光从密林缝隙中透过,一直照射到尉迟方脸上。睁开眼,发觉天色已经大亮,慌忙坐起身来。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冒着淡淡白烟。一旁岩石上斜靠着李淳风,双手拢在袖中,低垂着头,还在熟睡。伸展了一下手脚,一骨碌爬起,刚要唤醒同伴,视线转到少年躺卧的地方,不禁一怔:那里竟然早已空无一人。连忙赶过去,四下张望不见人影,耳边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不用找了。”

    “李兄?”

    一点不错,那人正是李淳风,眼神清醒明亮,一点也不像刚刚睡醒的模样。“总算还有些良心。”

    “你是说……”尉迟方怔怔地看着他,一头雾水。

    “那孩子。想必是昨夜下毒不成,又被你所救,难以决定,所以才逃走的吧。”

    “你是说……”

    不等他说完,对方已走到怀容卧处,捡起一条灰布衣带。衣带一端有断口,看起来甚是整齐,象被什么锋利之物削断。“还记得前夜你在祠堂中遇到的那个人吗?”

    他如此一说,尉迟方才想起:那夜有人躲在木偶后行刺自己,被自己抓住后便用匕首切断了腰带。

    “难怪我看他身形有些眼熟!但你……你莫非早知此事?”

    “刺客既然在祠堂出现,又熟悉地形,很可能便是庄中之人。猎户进来时你在忙着分辩,我便挨个瞧了一圈。仓促之间,他果然没有想到更换衣带。”

    “可这鬼降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我猜测不错,并非什么山鬼降灾,而是中毒。”

    “……毒?”

    “嗯。在祠堂中,我就疑心此事。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疯癫的人身上,有一种奇怪香气,虽然很淡,却特异。抱朴子《金匮方》中记载有一种毒花,名叫荼藜的,花色艳丽却有剧毒,闻到花香则可使人疯癫而死。这记载和村中情形颇为相似。”

    “莫非就是这种花作怪?”

    “传言中,这种花极为神奇。若是栽种不得法,绝不开花。道家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常常寻求奇花异草炼制丹药,这就是其中之一,但从古至今,还不曾听说有人栽种成功。因此也难断言是否就是此物。不过,就算不是,也仍然可能有人蓄意投毒,并利用了鬼降的说法掩盖罪行。”

    “所以你才要问是谁见到了山鬼?”

    “不错。怀沐说山鬼出现是怀容所见之时,已可确定此事与他有关。此后我故意提出要他带我们去黑云岭,他在溪边取水,遇上了金虺——这种蛇极其罕见,虽是毒蛇,却很少主动攻击人。却有一点:性喜毒物,捕蛇者往往以毒诱之。”

    尉迟方顿时想起昨日怀容遇蛇之时草丛中散落的白色粉末,恍然大悟:“你是说,那小子当时正准备给我们下毒,所以才会引来那条蛇?”

    “还有昨日,”突如其来的女子声音令两人都回过头来,拂云脸色略显苍白,咬着下唇。“怀容的水囊中有毒,所以李兄才会故意打翻,对么?”

    “正是。”

    “这忘恩负义的小贼!救他性命,他居然还来害人!早知道便将那小子捆起来,送到庄上去。”

    “还是免了,那位怀沐怀三爷可不是善男信女,怀容落在他手上,只怕要吃大苦头。”

    “那也活该,谁让他毒害庄上猎户!小小年纪,心肠如此狠毒!”

    “此事主谋必定另有其人,怀容不过一枚棋子,很可能是被人利用。解药之事,也不会让他知道。”

    “既然这样,索性捉了他问个明白也好。”

    “如何问?诱哄还是动刑?若是前者,对方戒心过重,很难取得信任;至于后者……尉迟大约也不愿对一个小丫头出手吧。”

    “……丫头?”

    “原来尉迟兄没看出来。”一旁拂云抿嘴微笑。“怀容是个女孩儿。”

    第六章 同行

    回想少年的一举一动,尉迟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好好一个小姑娘,为何要打扮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话一出口,突然想到拂云也是男儿装扮,连忙道:“不是,我,我不是说……”

    这一来当真叫做欲盖弥彰,连原本若有所思的李淳风也抬起头,望了拂云一眼。校尉顿时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吞了去,倒是拂云落落大方,笑道:“嗯,知道你不是说我。”

    将二人情状看在眼里,酒肆主人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先回庄救人吧。”

    闻言尉迟方不由得一喜:“你知道如何救人?”

    “哈。驱鬼辟邪那一套,非李某所长;但治病解毒,倒还可以一试。既然确定并非鬼降,而是中毒,以金针刺岤之法疏通经络,辨明毒理,或许有效。”

    “可是那黑云岭不去了么?会不会当真有什么古怪?”

    “时机紧迫,庄中那些人不能再拖了。再说,黑云、山鬼、手印之类,多半是人为编造的迷局,散布谣言,混淆视听。”酒肆主人一脸无精打采,摆明了不感兴趣。“尉迟若想游山玩水,射几只狐狸野兔,不妨去瞧一瞧,我却不奉陪了。”

    唿哨一声,乌夜蹄摇头摆尾直奔过来。李淳风刚要上马,那马突然不安地竖起耳朵,像是听到了什么异声。紧接着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尉迟方大吃一惊,生怕马发狂伤了好友,连忙冲上前将缰绳死死扯住,却听自己和拂云郡主的两匹马相继嘶叫起来。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空气闷热阴沉,一丝风也没有,寂静中隐隐带着一些不安气氛。就在此刻,听见四周传来细小声音,有山石窸窸簌簌从坡上滚落。石流越滚越多,到后来竟夹杂着拳头大小的石块。溪水声音也变得更大,颜色从清澈变成了混浊,隐隐有闷雷一样的声音从深山中传来,仿佛低沉的牛吼,震得脚下地面也微微晃动。李淳风面色一变,喝道:“快!离开这里!”

    翻身上马,向远离溪水的一侧山坡冲去。尉迟方和拂云虽不明就里,但见他神色严峻,随即跟上。将将冲到山坡之上,身后猛然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再看天色骤然暗了下来,远处一片黑云笼罩,好像有妖魔出没其间,有黑气万丈,直冲云霄。

    “老天,是……山鬼!”尉迟方脱口而出。眼前巨大黑云夹杂着烟气滚滚翻涌,看上去可怖之极,令人毛骨悚然,似乎眼前就是末世之日。再看三人昨夜宿营之处,已被滚滚石流淹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气味。

    “怎么回事?”说话的人是拂云,脸色苍白,紧紧抓住马缰,神情却有着迥异寻常的镇定。李淳风摇了摇头,道:“暂且别动,等一会儿。”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黑云才慢慢散去,烟气也稍淡了,天色依然沉暗如黄昏。远处隐约可见一座黑色山峰,与青葱山峦颜色迥异,突兀地立在一片苍茫中,看起来极其诡异,除此之外,却也并无异状。尉迟方指着那座山峰道:“那就是黑云岭?”

    “看来是那里。”

    “那么山鬼的传说是真的?”

    “嗯”了一声,李淳风呆呆出神,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来。“你和郡主先回庄吧。”

    “好。”尉迟方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突然又想起来问道:“那你呢?”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这句话说得含糊,尉迟方还懵然不知,拂云机敏,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你要去黑云岭?”

    李淳风没有正面回答拂云的话,只是简单说道:“不会很长时间。”

    “不行!”这回却是尉迟方叫了起来:“要走一起走,要回也一起回才对。”

    酒肆主人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指,弹了弹额头。“尉迟知我脾性。这等怪事实在是太对胃口,若不探个究竟,只怕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啊。”

    “那就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只是去看一看,没什么危险。山中多野兽,路径又不熟,郡主一人回庄不便……”

    话未说完已经被拂云打断:“为何要我一人回去?尉迟兄说得对,要走一起走,要回一起回。”

    双眸明澈,直视李淳风。丽容绝色,却有不可违拗的清傲之气。后者本来看着她,瞬间收回了目光。

    “听话,别逞强……”

    这句话声音很低,几乎是喃喃自语,却说得极其亲近自然。拂云心中一动,刹那间有种奇怪的感觉:或许眼前这男子在很久以前,也曾对另一个人这般说过。但此刻已不容细想,道:“逞强的不是我,是李兄你。既然是朋友,那就同进退,决不让你一人独自冒险。”

    “没错。”校尉毫不犹豫地接口。“我们一起去。”

    李淳风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见他如此,拂云咬了咬嘴唇,清叱一声,拨转马头,加了一鞭,那马立刻向黑云岭方向奔去。如此一来,身后两人只有跟上。三骑一路向东,渐渐没入山岭之中。

    眼前景象怪异之极:到处都是嶙峋怪石,大大小小,仿佛凭空散落。没有树木,甚至连野草也没有一根,天空中不见鸟雀,一片死寂,光秃秃的黑色山岩裸露在外,颜色和别处迥然不同。刺鼻气味越来越浓烈,三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高大的石壁陡峭而光滑,如同利斧削成,就在石壁之上,有一个狭长缝隙,宽仅三尺,长却达数丈,一直到顶,竟然是两座山峰之间形成的天然夹缝。下马近前细看,黑沉沉地看不到任何光线,内里幽深曲折,正不知有多远。李淳风转头正要说话,目光却被石缝旁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根细布带,灰色。从袖中取出怀容留下的腰带,两相比对,恰恰相同。

    “是怀容!”尉迟方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来过这里!”

    “不错。”

    当先走入石壁缝隙,在其中曲折穿行。道路狭窄,仅容一人,暗处伸手不见五指。一直走了大约二百余步,眼前才有隐约光线。又走数十步,豁然一亮:内中竟然别有天地,是一片山谷。

    这情景颇似陶潜所记桃花源,不同的是,谷中没有桃花,也无人烟,而是一片令人瞠目的可怕景象:地面满是大片黑色岩块,却有无数裂开的隙口,白色烟气便从这些隙口中逸出,如云雾缭绕。石旁也有水流,颜色沉暗,反射着天上日光,看起来就像是水银。拂云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触碰水面,立刻叫了起来。

    “这水……是热的!”

    的确,周围空气也比谷外更加炎热。尉迟方已忍不住将衣领松开,李淳风却似乎毫无所觉,俯身将手探入水中。水温很高,有些烫手;手指一捻,触感滑腻。水流清澈,底部大大小小的黑石清晰可见,大如鹅卵,小如鸽蛋,均是圆形的,表面粗糙,有细微的孔洞。拾起一颗掂了掂,较一般石头为轻——正和怀沐取出的那块石头质地相同。

    “原来这里就是温泉源头。”

    “你是说,这里的水和骊山行宫相通?”

    “水质相似,行宫中的泉水当是来自此间。”望了一眼兀自惊叹不已的校尉,李淳风突然叹了口气,将手中黑石交到尉迟方手中。

    “嗳?”

    “劳驾,替我收存。”面对校尉惊异的目光,酒肆主人低下头,再度叹了口气。“若我今后再对未能亲见的事情妄下断语,自以为是,便拿它敲我的脑袋吧。”

    第七章 执手

    山谷中一片死寂,环绕四周,竟无任何生命迹象,更看不到一个人。尉迟方道:“奇怪,怀容呢?难道她没来过这里?”

    “若没来过,山谷外的布条从何而来?”一面说着,酒肆主人一面查看周遭,突然“咦”了一声,揉了揉鼻子,道:“哪里来的香气?”

    果然,原先刺鼻的气味已经被一种淡淡香气取代。像是花香,却非兰非麝,而是一种清凉甜美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李淳风迎着香气来处走了两步,突然站住脚,脸上露出喜色。

    “这里!”

    谷中并没有风,但是他的衣袂飘了起来。拂云走近他身旁,一股森森凉气扑面而来,在这一片灼热中感觉极为明显。抬头查看那石壁,光溜溜的没有洞口,只有数条细长石缝,冷风正是从此吹出。石缝狭窄仅容一指,长度倒有数丈,边缘另有细碎裂痕,仿佛龟裂的纹路。李淳风上下打量,见离地二尺之处,缝隙边缘与别处不同,磨得特别光滑,像是经常有人摩挲。伸手探入其中,手指触碰到一处关窍,用力一拨,只听“咔”地一声,那石壁竟然如同一扇门一般打开了。

    三人互相望了望,一瞬间都起了敬畏之意。李淳风一撩衣袍,当先走了进去,却在迈步之后停住了。

    眼前仿佛梦中仙境一般,天然形成的高大石柱支撑穹顶,最顶上有一个圆形洞口,天光便从此处直射下来,整体形状如同大瓮。其下则是一池碧水,清可见底,却并非温泉,而是寒意森森,冷得刺骨。就在池水边上,有一株高达丈许的奇树,由下而上盛开着无数花朵,大如碗口,重瓣细蕊,颜色鲜红如玛瑙,发出醉人香气,仿佛传说中的瑶池仙葩,令人目眩神驰。尉迟方忍不住开口:“这里难道就是神仙洞府?”

    他是压低声音说的,岂料回声却绵绵不绝,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李淳风眉头微皱,道:“神仙洞府,不该有这些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尉迟方才发现就在花丛之中,有一块白石形成的天然石台。其上端端正正安放着两具白骨。血肉已化尽,却还有一些衣裳头发的残片黏附其上。白骨呈现出互相依偎之势,一具骨骼稍大,属于男人,另一具则是女人的。拂云惊呼一声,脸色也微微发白。尉迟方听见她的声音,以为对方出了什么事,不假思索扶住了她的肩头。他身材高大,手臂也长,这么一来,便像是整个把女子揽在了怀中。拂云惊魂初定,感觉到身后男子的气息,脸上一热,轻轻挣脱开来。尉迟方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窘迫之下连忙放手,后退了一步。李淳风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径直走过去,仔细翻捡地上尸骨,神情专注。

    “看这骨殖模样,只怕已经死去数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