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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教师第2部分阅读

    还年轻的时候,难免还觉得挫折,久了,便麻木了。反正升学挂帅,这种美学课不重要,常常被挤到边疆时间地带——比如礼拜五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更老是有其它科老师来借课,这个挪一点,那个腾一些,上课时间被分割光,烦不胜烦。

    然而,今天,他压根儿不想上课,偏偏却没有半个人来借课。真是!

    这就是人生。

    “老师!老师!”

    学生叫他,他没注意,回过神,却见几个人笑成一团。

    “什么事那么好笑?”沈冬生问。这些小女生还是那么爱发笑。

    “没有啦!林晓惠她——”

    几个小女生叽叽咕咕的,说不到两句话又笑成一团,他根本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实在,有什么事真的那么好笑?看她们笑成那样,他都替她们觉得嘴巴酸。

    他摇摇头,目光忽然一个错乱抑或看花了,幽暗的角落浮贴出一个身影。

    是她!不笑的她——

    他踉跄一步,身上的毛孔都偾张起来。

    啊!徐夏生!

    学生奇怪地看著他。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奔到教室后头——

    没有。人影不见了。果然!

    他定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是他看花了,她不可能会在这里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此际,她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然而他却在大白天里,看见缥缈的海市蜃楼。

    收到那张信卡,是半年前的事。这中间的日子,他时时疑惑,这此际的她,会是在哪里?

    明知道多想无益,他还是不禁。

    他的心,从没有这么失落过。可是,奇怪,好像他一开始,其实就是这样了。他那些个年轻岁月,他一直是这样的。所以,怎么能算是失落?只是他的性格。

    只是……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只是忘不掉那个名字,脑际里时而会撞进与她两眼相对的那岁月。

    匆匆赶到“塞内加尔”时,已经六点过十多分了。沈冬生站在门口略微张望一下,唐荷莉已经在靠窗的座位上,正朝著他挥手。

    “塞内加尔”是这几年新兴流行的连锁咖啡店,里头什么都卖,就是不卖水和绿叶的茶。他对这种流行咖啡店其实是有些“感冒”的,但唐荷莉喜欢,她尤其喜欢店里那种老是幽幽暗暗、其实根本严重供电不足的黑魅气氛。

    “冬生,这里!”唐荷莉娇媚的出声喊他,纤柔的手臂软软挥著,带几分女孩的俏皮。许多人都回头看她。

    “抱歉,迟到了。”沈冬生匆匆走过去。

    唐荷莉仰头对他笑一下,表示不介意。

    唐荷莉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她也相当了解她自己的魅力,举手投足都散发应有的魅力味道。二十六岁的公关公司经理,怎么看都十分迷人。

    “喝些什么?”唐荷莉问。

    翻翻桌上的菜单,不是咖啡就是起士蛋糕,不是义大利面就是奶焗有的没有的,简直教人倒尽胃口。沈冬生略皱眉,说:

    “换个地方好吗?”随即摇头改变主意:“不,算了。”

    “啊,没关系,如果你想换个地方的话。不过,为什么?你不喜欢这里吗?”唐荷莉睁睁划得够大的眼睛,睫毛像洋娃娃一样浓密的往上翘。

    “不,算了。这里就好。”岂止不喜欢,但……算了。

    沈冬生低调的妥协。解释理由太麻烦了,他有点懒。

    服务生来,唐荷莉要了她的奶焗海鲜什么的,他也搞不清楚,闻起来还算香,但香中有股稠腻感。他的柠檬汁则乾脆多了,不会有那种黏黏答答的胶著不舒适感。

    “怎么就只喝这个?没胃口?”唐荷莉关心问道。

    的确是没胃口。沈冬生笑笑,说:“也不怎么饿。”

    “要不要我的分一点给你?”说著,要将她那一团黏糊糊的奶焗海鲜叉一半给他。

    “不用了。”沈冬生连忙摇手阻止。那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吃下去,他不胃痛才怪。

    唐荷莉是个懂得品味的女人,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有一股时尚的标准;他也爱她展现出来的那款优雅。她的美、她的好、她的女人味,他都能欣赏,但是……

    这样就好了吗?就是这样吗?偶尔——不,时时,他会这么问自己。他甚至不记得他是怎么认识唐荷莉的。

    唐荷莉有甜美的笑容,优雅的丰采,女人味十足的气味感;这样一个吸引人的女人,他的女朋友,他却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春假快到了吧?有几天假?”唐荷莉已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四天还是五天吧。”沈冬生回得不确定。好像整整有一个礼拜吧,如果加上周末假日。不过,他真的不确定。

    “你确认一下。我把年假挪一挪,凑在一起,我们利用这个假期到国外旅游渡假,你说好不好?”

    上次的情人节,他有三星期的寒假,他们在泰国芭达雅的海滩过了一个慵懒的假期,还看了一场饶有趣味的人妖秀。

    “你还有假吗?”他问。

    唐荷莉耸个肩。“如果假用完了,我就请假嘛。”

    “这样不太好吧?”这口气听起来像推托,沈冬生连忙补充说:“你工作那么忙,脱得了身吗?”

    “可是,”唐荷莉停下又干,嘟了嘟嘴,“人家想跟你在一起嘛!”

    她这举动十分娇憨,用在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身上,一点也不突兀,反而显得相当可爱俏皮。

    沈冬生握了握她的手,用吸管喝了一口柠檬汁。

    好酸!

    “这次恐怕不行。”如果可以,他真想丢掉吸管,直接端到嘴巴大口大口的喝掉。

    唐荷莉抬眼询问。他解释:“有个同事邀我春假去他老家作客,早就答应的,不好改口。”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没听你提起?”

    刚刚才决定的。突然就决定的。

    “前些时候吧。我忘了,一直要跟你谈的说。”

    这不算谎话吧?蔡清和的确跟他提起这件事,而且好几天前的时间也算是前些时候吧?

    唐荷莉露出失望的表情,嘟嘴说:“这么不巧,人家好期待的说……”

    “对不起,下次吧。”沈冬生抱歉地扯扯嘴角,想笑,但没笑成;想给她一个弥补的承诺,终究还是吞了回去。

    唐荷莉还是原来的唐荷莉,不对劲的是他不,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低调、不管对什么都无谓——究竟为什么他会和唐荷莉在一起?

    啊!想不起来了。他就这样无所谓的过过来,没有必要或非必要的想望,甚至对生活没有太大的热情——

    他暗暗苦笑一下。什么时候他竟变得几分文艺腔了?

    “看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看我也来一些吧。”他指指唐荷莉吃著的那团黏糊糊的奶焗海鲜,讨好地表示。

    果然,唐荷莉笑了起来,甜蜜的分给他一大半。

    沈冬生微微对她笑了一笑。

    认识唐荷莉以后,因为她有甜美的笑、爱笑,所以他陪著笑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所以,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好几条,常常觉得嘴巴和脸颊酸。

    啊,他多怀念那个不笑的人儿……那段回忆轻轻的日子……

    第三章

    四月了,天气慢慢在暖起来。东边升起的太阳照得有此而眼,灰扑的街道在阳光的白花中逐地染了几多颜色。

    沈冬生伸手遮了遮眉眼。阳光刺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车窗外的风景白花花的溶成一片,快速的倒退;北上的自强号车厢里,几乎空了一半。他把长腿伸直,搁在对面的座椅上。坐在对面另一侧的蔡清和看他一眼,说:

    “不舒服?要不要我跟你换位子?”

    沈冬生比个手势,表示不必了。

    直到现在,要回到他们拥挤的城市的归途上,他还是不太能相信,他居然真的跟著蔡清和回到他的老家,还住了三天!

    自从明白了解所谓的社交辞令语言这回事,他就不把别人的承诺当回事。人与人之间,泰半的寒暄,多只是敷衍;好像西方人爱聊的天气与马屁,只是一种社交,没有必要看得太严重。

    而他原也以为蔡清和只是说说了事,没料到他真的当真;而为了不使他对唐荷莉说的那些话变成谎言,想了想,他到底还是点头了。

    “你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蔡清和又瞄他一眼。

    “没事。”架子上、座位上大包小包的,全是蔡清和老妈硬塞了要他们带走的。不消说,不是补的就是吃的。

    “没事才怪。”蔡清和怪声怪气,但也无意追根究柢,说:“这下你也看到了,该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了吧?”指他爸妈逼他相亲的事。

    那倒是。沈冬生同情地投他一眼。

    蔡清和的老爸老妈未免也实在太夸张且太紧张了。三天的行程排得满满不说,且全家出动。不修边幅的蔡清和硬是给逼得理了一个土毙的西装头,外加三件式套装。

    “我看那女孩不错,你父母好像也挺中意的,你倒可以考虑。”对方个子小小的,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脸庞两个小酒窝,不语先笑。而且又在小学教书,和蔡清和相对又相称。

    蔡清和翻翻眼,摆了摆手,一副“饶了我,休说”的表情。

    “那么秀气的女孩,我这种老粗的个性,不成的。”摇头又摇头,“好像捧个昂贵精致易碎的水晶,时时怕给摔碎了,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紧张个半死,只是活受罪。”

    “你都还没尝试,就先下结论,怎么知道不适合?”沈冬生不以认然。

    蔡清和相亲的女孩说秀气是秀气,但还不至于如他说的那般夸张。事实上,那种易碎的水晶制女孩,这种时代已经不多见了,甚至几乎绝种。现在的女孩,绝大部份都挺强悍的,她们只是擅于伪装。

    像唐荷莉那样。

    啊……怎么……下意识里,他是那样看待唐荷莉的吗?

    他对唐荷莉究是怎么想的?他跟她在一起,究竟在求什么?越想他越糊涂了。

    “不行啦!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蔡清和直挥手,根本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冬生耸个肩。“好吧,你说不行就是不行。”反正他又不是他老爹老妈,没理由跟著穷著急。

    “不过,”但是,他还是觉得“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难怪你爸妈著急。再说,他们也不是急疯了,替你乱挑对象。你真的那么不想结婚?”

    “也不是。就是……唉,怎么说!总之,还不是时候就是了。”

    什么叫“还不是时候”?沈冬生狐疑的看著他。

    “你该不会心里还念著以前那个吧?”

    “当然不是。”蔡清和很乾脆的摇头,“我只是提不起劲。反正,这种事顺其自然嘛,时候到了,就到了。我老头老妈不懂这道理,一劲儿焦急,搞得我也神经紧张。真是!”他从袋子里摸出一粒橘子,自顾自吃起来。“算了,别再说这个。你呢?”

    “我?”沈冬生错愕一下。

    “对啊。你为什么走一行?”气质不像。

    “为什么?”沈冬生喃喃反覆,还以为问的是他的感情事。

    为什么——其实不用太仔细想。教书这工作,好混钱多又有大把的假期。但总不能真的这样回答吧?

    “你呢?”他反问。

    “我?”蔡清和把剩下几办橘子塞进嘴巴,拍拍双手,说:“反正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就这么耽搁下来。”

    原来他们都差不多,都不是什么有大理想、热血热情的尽职尽责教师,只是糊口的工作。

    沈冬生微笑起来。这样也罢,了解自己的真实内里,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神圣性的自我陶醉。

    “我跟你差不多。就是这么凑合。”就是这样,就只是生活,他才没有发笑的热情吧?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者,有救无类——

    他们都把这个职业、这个工作推得太崇高深远了,高得他站在上头都有些寒颤忐忑。

    其实他只是很平凡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就像他那些同事,其实也只是很平凡的一些人,的一些男男女女。

    徐、夏、生——她那双空洞、不笑的眼,原来,其实是这样看他的吧?

    透彻的,直接的,看进他的血肉,看进他的筋骨。

    他原来就只是那样一个平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看电视读读书作作画。烦恼的话,都是形而上的,比如地球几时爆炸,人类几时会绝种毁灭;形而下的,比如吃穿喝用什么的,因为收入稳定,倒没什么可虑。

    他就是那样一个平凡至极的人,从来也没有去想、去希望地球为他旋转。

    “你也挺老实的嘛。”蔡清和意会的笑笑。

    很多事情需要一些名目、形式,太直接、太赤裸了,便失去神圣性。由此,在许多事件关系中,诚实是一种忌讳。

    沈冬生扯扯嘴角,算回他的笑,说:“这次谢了。”

    “没什么。你要是不怕累,可以多来几次,我老头老妈很欢迎的。”

    岂止欢迎!险些连他都给拖去相亲、硬塞个对象了。

    这算是幽他一默。沈冬生又微微一笑,说:“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看夜空、感受夜晚的气息了。原来——第一次发现,夜晚是有深度的,黑暗的颜色有层次。以前值夜时,哪注意到那些,撑了一整晚,我也只关在办公室里。现在才体会到,一个人站在黑夜里,黑暗由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既温柔又傲燥,体贴,却像在嘲讽什么,所有的感觉拥挤地凑在一块,感觉好像流放到西伯利亚——”

    “作诗啊你?”蔡清和一双眼张得大大的,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摇头。

    三十多岁的老头了,还这么浪漫!他摇头又摇头。学艺术的就是这样,浪漫得天花乱坠——白话一点的说,不切实际。

    沈冬生抿抿嘴,无声地笑了笑。他哪里是在作诗,他根本没那个细胞。他只是,在那几天深重的夜里,突然发现夜的深度,想起那夸父追日的荒诞,那不再回来的幽淡的岁月罢了。

    “哪。”他递给蔡清和一张纸条。

    “这什么?”

    “那女孩的电话。她任教的学校就在东区,都在同一个城市。你妈要我把电话交给你,还交代说,一定要监督你打电话给她。”

    “拜托!”蔡清和挤眉蹙额,简直受不了,相当不情愿的把纸条随便塞进袋子里。

    “记得一定要打电话。”沈冬生看著他那无奈的模样,不禁呵呵轻笑起来。

    蔡清和狠狠瞪他一眼,瞪他的幸灾乐祸。

    车厢广播声响起,嘈嘈杂杂的,火车轻轻进站了。

    沈冬生一边笑一边从架上取下东西,一边说:“打个电话要不了你一块肉,给自己一个机会,别表现得像个寒酸没人要的老头。”

    “本来就已经是老头了,你以为你还年轻啊?”蔡清和跟著起身帮忙从架子上取下东西,咕哝著。

    沈冬生停下来,双手还搁在架子上,歪头对蔡清和说:“所以喽,要珍惜上天给你的机会,要不然——”

    他忽然停下,像被什么掐住,目光惊住了。

    车窗外忽忽飘过一抹蓝颜色,夹在下车的人群潮流中,极突然的教他心头一悸,突起一处不明所以的疙瘩。

    那种既熟悉,又陌生遥远的感觉……那印象……

    他丢下东西,匆匆说:“我有事得先走,我的东西麻烦你先帮我带著——”转身急匆匆跑起来。

    “嘿!”蔡清和傻眼,哇哇叫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怎么拿?!”

    “我再打电话给你!”沈冬生身形急得,根本来不及回头,匆匆追下了车。

    他心脏咚咚的狂跳,穿过人群,越过栏栅,跑过阶梯,著急的寻找那抹匆匆飘过他眼帘的微微蓝颜色。

    他实在是不相信命运这回事。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徐夏生啊……可能是她吗?可能会有这样不期然的相逢吗?

    他跑上车站大厅,四处张望;东西南北望过去,一点一点全是窜动的人潮。他跑出去,跑到街道,白花的阳光刷一下的刺进他的双眼,顿时教他盲了方向。

    什么都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了。白花花的一片。

    什么都在氤氲的热气中,蒸发掉了……

    他看不清方向。

    当某个意念、某个影像,突忽的闯进你的心里,跑进你的眼里,印象深刻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