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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宋第5部分阅读

    半天,猛然扬臂狠狠抽下,啪地一声脆响,划破了夜空。

    刘盛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地上,没等立稳就捂着脸颊抢了回来,跪地叩头,嘴里模糊嚷着:“侄儿该死,王二郎该死……”

    “你是笨得该死!竟让那王二郎……不,该是王麻子那对贼男女蒙住了!今日不是杨先生看破,就要被那对贼男女讹到头上!”

    何三耳怒骂着,送走老书手后,他也冷静下来,想了个通透。

    老书手把这事扯到朝局上,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终究有些悬乎,可王二郎背后有人该是没错,因此另一个可能性更大,那就是奔着他何三耳来的!

    眼下来看,王二郎背后还能是谁?不就是王麻子夫妇?分明是那对贼男女起了贪心,要借王二郎讹他!那贼男女起了这般心思,怕还跟刘盛太贪有关。

    “我给你改过的机会,去狠狠整治那对贼男女!还有王二郎……”

    他阴森森说着,裂作两半的耳轮映着月光,让他看上去带着一股非人的狰狞之气。

    “让那等刁民知道,欺到我何三耳头上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将近晌

    午,炊烟自王家林院处冉冉上天,一股香气则向四下散去。路过的村人猛抽着鼻子,就觉肠胃都被这股香味刮了一通,满口生津,喉间咕嘟,肚皮咕噜。

    饭桌前,邓五捧着热腾腾的炒饭,这炒饭已不止金、白、翠三色,还多了腊肉,香气更刮得人魂魄都飘了起来。王十一和虎儿的脑袋几乎都埋进了碗里,可邓五的食欲却被忧虑重重压着,怎么也振作不起来。

    “二郎,那两份假的契书……会把何三耳引出来吧?”

    邓五嘀咕着,上午的事又在心中掠过。

    一早王冲就让他去找王麻子,还特意交代编个借口,不要让王何氏生疑。去时王何氏恰好也被谁叫了出去,就直接把王麻子带了过来。

    见到王麻子,王冲依旧是一副迂腐酸气,拿出一张纸,满脸歉意地道:“听乡邻说,昨日二叔和婶婶吵得厉害,不知是为何事?侄儿虽然答应了婶婶,绝不说起此事,可想到也许是侄儿害得叔婶不合,与心难安,不得不道出实情。”

    王冲盯着王麻子,沉痛地道:“昨日那份契书,其实是假的……”

    邓五看得清清楚楚,王麻子一下就懵了,像是魂魄从他体内挤了出来,近六尺高的魁梧身躯像是成了一张纸般,吹口气就能飘走。

    许久之后,王麻子才呆呆接过王冲递来的纸,低头看时,王冲还道:“前日婶婶就与侄儿立了质契,这处林院已经死当给了婶婶,价钱是一百贯。婶婶还说,这份质契不能让外人知道,再假作转给二叔,又让侄儿照着她交代的话写下过让事由。”

    王冲露出腼腆而羞愧的笑容道:“侄儿终究不是圣人,这处林院白白转给二叔,实在作不到,一百贯虽然少了些,可瞧着叔婶的面,也还够了,只是……”

    表情转为渴切,王冲道:“婶婶说,这一百贯得分几次给,就不知什么时候可以给第一笔?”

    王麻子的目光从那张纸上拔出来,那张僵硬如中了风疾的脸,让邓五都颇为不忍。就听王麻子呆呆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冲极为自然地伸手将那张纸拈了回来,微微笑道:“侄儿以为,这是婶婶先办了此事,然后让二叔你高兴一下。”

    接着眉头再皱起来:“就不知二叔和婶婶为何会吵起来呢?”

    王麻子再呆了片刻,猛然一跺脚,转身就冲出了院子,王冲在背后还喊着:“二叔,我的钱呢!?”

    回想着王冲人前人后一张脸的变化,以及绕着契书所作的文章,邓五虽还没完全看透,却已能感觉到,从何三耳到王麻子夫妇,王冲已在他们脚下各挖了一个坑。

    王冲变得如此精于算计,转脸比他那开质库的三叔还快,这发现让邓五很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在这事上跟着王冲继续走下去,前方到底是坦途还是深渊,更不清楚,王冲像是有些刻意招惹何三耳的举动,到底会带来多大的祸害。

    此时邓五就觉得手里的炒饭,就像是心头的一块大石,他已有些犹豫,到底是把这块大石放下,还是继续抱着,跟王冲一路走到黑。

    邓五的忧虑和犹豫清晰摆在脸上,王冲放下饭碗,也不避着王十一和虎儿瓶儿,径直道:“不是我要跟何三耳对上,而是从一开始,何三耳就已欺定我了。”

    “我已经好了,王麻子夫妇为何还要算计我?之前你也探查出来,王何氏去了禹泽庄,见了刘盛,还找了中人书手,不知立了什么契,然后再来找我。他们夫妇为何贪心不止?不就是何三耳看中我家的林院吗?推着他们夫妇作恶的,不正是何三耳?”

    王十一的粗嗓门吼开了:“没错!光对付王麻子那对贼男女没用,何三耳才是真正的恶人!”

    邓五的疑惧稍稍缓解,转而为王冲盘算起来:“二郎你也说过,何三耳是王相公家的人,行事也是有分寸的,如果直接去找何三耳理论,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就算何三耳霸道,再找王相公家理论,总能压住他们,何苦……”

    王冲摇头道:“有王麻子夫妇在,何三耳不仅能拿到这处林院,还能少花钱,何乐而不为?至于找他、找王相公家理论,有用吗?”

    相公家看中的东西,岂是理论就能护住的?而王冲不过束发年纪,即便沾着读书人的边,对相公家乃至何三耳来说,也比蝼蚁小民强不了多少。找去理论?怕更可能是送肉上门。

    将自己换作何三耳,邓五明白,通过王麻子夫妇逼压王冲拿到林院这事,既得利,又不沾腥,这桩好买卖,他邓五扪心自问,也不会因王冲跑来理论就罢手了。

    邓五重重一叹:“可对上何三耳,终究是……难啊!”

    “就因为难,才不得不百般算计。”

    王冲起身,郑重地向王十一和邓五作揖,让两人讶异不已。

    “十一哥,五哥,早前王冲对你们也有算计……”

    第十三章 君子与小人

    王冲歉疚地道:“今次王冲在这里谢罪,若是十一哥和五哥恼了,就此离去,王冲绝无怨言。”

    事情已到这一步,王冲必须跟两人坦诚相待了。自己算计人心是逼不得已,上一世已经算计够了,这一世还要这么过下去,真是太没意思了。

    至于两人会不会真恼,王冲觉得,他这般坦诚,只会进一步拉近他与两人的关系。不得不说,这也是算计,当然,示之以正,这是明算,总比虚伪暗算来得好。

    王十一憨憨一笑,“早知二郎开初是糊弄我了,扮小穷酸还真像,不然怎么能哄住王麻子那对贼男女呢?这又有什么罪不罪的?二郎又不是害我,这几天我过得很开心。以前我还从来不知道,作一件事能这么开心,这么有劲。”

    瓶儿一直乖巧地沉默着,闻言不满地哼了一声,壮汉赶紧补充道:“那个……炒饭也很好吃。”

    瓶儿满意地笑道:“二哥又教了我竹笋炒肉,明天我试试。”

    虎儿嘀咕道:“为什么不先作二哥说的孜然烤羊肉?”

    邓五吞了口唾沫,也赶紧表态,他早知王冲有所盘算:“二郎是为护住这个家,又不是要害人,怎么会怪二郎?二郎拿主意,咱们办事,今次就跟何三耳干上了!”

    他也很是感慨:“十一说得没错,这几天过得真是扎实啊……”

    跟就守在家中的王十一比起来,邓五确实劳累得多,来往打探,腿都快跑细了。这话虽是在表功,却也出自真心,他还真不觉得累。

    王冲下意识地生出感慨:“十一哥和五哥为什么觉得有劲呢?因为你们不止是在帮我啊,孔圣论义利之分时有言,君子之所为者,乃天降之大任也,小人之所为者,唯己利是图耳。庇护邻里亲幼,使其免于欺侮,这就是义。十一哥和五哥会觉得有劲,是因为你们在行义举,是在为君子之所为啊。”

    说完王冲就愣住了,这番发自肺腑的话,绝非上一世的他所能出口的。

    王十一和邓五也愣住了,两人脸上同时升起一片红晕,王冲这话说得真透彻啊,原来是这样,自己竟然作着这么有意义的事,自己竟然也成了君子!?

    王冲回过神来,暗自苦笑,看来自己终究已非纯粹的自己,原本那个王冲的心性,已经浸在他灵魂深处了。

    一番对话,心胸涤荡,心气也不一样了。邓五热烈地道:“这处林院是二郎的祖业,怎么也不能丢掉!咱们这番都得出上死力!”

    王冲沉吟片刻,却摇头道:“倒没必要跟何三耳死磕,若是他能平心静气地谈,出个合适价码,也就卖给他了。”

    王十一噗地一口腊肉炒饭喷出来,邓五正激昂挥起的手臂也僵在半空。

    这个转折着实太大,王十一和邓五正沉浸在君子义行的昂扬情绪中,王冲却转脸成了他自己口中的小人,就只谈利了。

    “这不是刁民的路数么……”

    回想王冲这一番谋划,虽还算不清具体环节,但真正目的却很清楚,就是要讹出个好价钱,邓五心绪复杂起来。下意识地嘀咕着,才发现自己把“刁民”二字清晰吐出了口。

    他赶紧改口道:“二郎是读书人,便是谈价,也是读书人的路数……”

    王冲苦笑道:“五哥别抬举我了,这跟是不是读书人无关,不过是无奈之举。”

    他低低叹道:“万物皆有价……”

    王十一和邓五张合着嘴,不知该说什么,这句话突兀而古怪,但意思却很好理解。他们刚刚攒到的那一丝君子自傲被抹得干干净净,心中极不赞同,却又不好开口反驳。

    就听王冲再道:“万物皆有价,问题是,谁是出价之人,谁又被人出价。”

    把这话品了许久,王十一和邓五被一股沉重的现实感压住,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没错,在何三耳面前,王冲只能被人出价,要么是钱,要么是身家安全,没得其他选择。王冲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争得一个更好的价码而已。谁让一方背后是相公家,一方只算是半个读书人,而且还未成年呢。

    争个好价码,这是王冲循着上一世心性的选择,他没愚到为护住这处林院赌上一切,人才是最重要的。坦白说,如果何三耳直接找上他,砸下二百贯,他当场就会卖掉,绝无二话,更不会写假契。

    可他不斗争一番,何三耳会来找他吗?何三耳已非普通干人,这等买卖,又何须他屈尊亲临。以王冲上一世的历练,这种代表豪门巨户的经理人,一概都是利益最大化的信徒,绝无例外。有王麻子夫妇这个可以省钱省风险的“第三方平台”不用,却要直接面对利害方,明显悖于“职业精神”。

    何况王麻子夫妇这对贼男女还要清算,他一番谋划,很大程度上也是要整治这两人。

    见王十一和邓五两人脸色变差,王冲再笑道:“何三耳终究不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虽是他出价,却也未必出得起价。”

    想到王冲面对何三耳这样的人,也敢捋捋虎须,王十一豪气再生,拍桌道:“没错!就算何三耳要拿到这处林院,也得让他肉痛!”

    邓五转着眼珠,认真地道:“至少得四百贯!我三叔说,这处林院,二百贯是平价,咱们得让何三耳出双倍!”

    三人在算计着,虎儿悄悄对瓶儿嘀咕道:“怎么觉得二哥这样子跟婶婶差不多呢?”

    瓶儿白了三哥一眼:“婶婶是在算计家里的人,二哥是吗?”

    此时邓五正问道:“二郎,你前后作了两张假契,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王冲笑道:“何止两张假契,我还备了跟王麻子立的另一份假契,是要给王何氏看的,另有跟我二舅立的,是备着何三耳强夺时,说这处林院已转给了二舅……”

    邓五大致明白了王冲的思路,钦佩地道:“二郎你这是草……什么蛇来着,处处埋线啊

    !”

    他再赞叹道:“老天爷收走了二郎过目不忘的神通,却又还了什么都能算计到的聪明。”

    多智者近于妖,王冲可不想把这种名声传扬出去,摆手道:“这不过是古人之智,我还是从书上看来的。”

    邓五和王十一同时眼瞳发亮:“什么书!?”

    王冲一本正经地道:“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还有什么半渡而击、背弧击虚,这不都是孙子兵法里说过的吗?”

    两人泄气,还以为是什么一看就能算尽天下人心的秘籍宝典呢。

    之前王冲让邓五拿到王麻子夫妇的画押,用处就在这里,宗旨就一个字:搅,把水搅浑。

    王麻子夫妇本就不合,他还没掌控身体那些日子,听两人吵架就已听得生厌了。而王麻子夫妇跟何三耳,主要是王何氏跟何三耳手下的伙计刘盛之间,也该是相互算计。何三耳虽代表王相公家,但行事手段未必与王家老太爷所想所求的一致。这一条不同人色组成的利害链里,有太多空子可以钻。

    前几天他日夜练字,就是要备出几份假契,视情况丢出来。要的是对方相互之间猜忌,然后看生出了什么风波,借机行事。

    在这盘局里,他王冲不过是一个脑伤刚好,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绝难有人想到是他在翻云覆雨。唯一的破绽是于保正,但他也已通过明言暗示,让于保正保持中立,应该无碍大局。

    最理想的情况,还是何三耳那边没看破他那份假契,踩中了这个坑,等何三耳的人来收林院,再闹出动静,把事情捅到公堂上。

    小赵知县初来乍到,和稀泥的可能性很大,毕竟这事的利害方可以分划为他王冲、王相公家、何三耳、刘盛以及王麻子夫妇这几方,这几方里,他王冲看似最弱,实际却不弱,沾着读书人的边,而且名声在外,这是无形的力量。

    那么最弱的就是王麻子夫妇了,不仅牵扯最少,道义最弱,实际力量也最弱。除非小赵知县是个没脑子的奴仆,非要没皮没脸地讨好王相公家,依照行事求稳的官场准则,最佳选择是惩治王麻子夫妇,调解王相公家和他之间的矛盾。宋时的官老爷应该不比九百年后的官老爷愚笨,这点智慧该是有的。

    计划所涉的环节太多,难以准确把握,契书也有可能就在何三耳那一环就看破了,事情又会是另一番走向。因此王冲没有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又在王麻子身上再下了一贴药。等夫妇俩闹起来,不知会有多少窟窿露在外面,若是他俩自己把事情闹大,可就精彩了……

    王冲正憧憬着自己的阴谋得逞,就听一阵铜锣声咣咣响起,是从西面来的。

    邓五紧张地道:“出贼人了?”

    王十一霍然起身:“是不是何三耳遣来了泼皮?”

    都不是,村人正在山坡下喊:“王二郎,你二叔二婶出事了!还不去看看!”

    待王冲赶到时,一群村人聚在王麻子的屋前,个个举着钉耙扁担,将一个人四面围住。王冲挤开人群一看,倒抽了口凉气。王麻子一身是血,手里舞着剪刀,正跟村人对峙着,见他面目狰狞,两眼充血,形若疯癫。

    王麻子的邻居也染了半身血,正被人扶着,就扯着嗓子不停叫唤道:“疯了!王麻子疯了!”

    再看屋前,一个妇人匍伏在门边,一半身子露在门槛外,手臂向外长长伸着,背上血肉模糊,身下也已浸出血泊,还在低低呻吟,不是王何氏还是谁?

    王冲惊呼道:“怎么会这样?”

    熟悉的声音拉住了正在溃散的意识,王何氏勉力抬头,模糊的视野里,王冲的身影晃悠不定。

    是啊,怎么会这样?

    王何氏心中凄苦地哀号着,为什么……

    一早她就被人叫到村外,却是刘盛找她。刘盛一脸青肿,满身戾气,劈头就是几个耳光,扇得她魂魄差点散了。

    刘盛问她,为什么串通王冲写下埋着机关的契书,是不是准备讹诈他三叔甚至王相公家,问得她懵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王冲竟是假意转让!?

    她当然矢口否认,一边辩解一边回想整件事情,然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王冲不可能骗她,唯一的可能就是王麻子在骗她!王麻子一心想着占到林院,不愿卖给何三耳,他准是教唆王冲写了假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