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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5部分阅读

    英吉利国离咱有多远?把货运过来容易吗?要这么算,三十两银子还真不算贵。林满江不屑地说,洋货有什么好的?张幼林说洋货当然好,瞧人家洋人,知道咱大清国上自缙绅富户、下至顽童贫士都爱提笼架鸟,就琢磨了这么个玩意儿,买回家往厅堂门口一挂,金灿灿的,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张幼林说出大天去,林满江就是一句话:眼下没有富裕银子。

    张幼林恼了,嚷嚷起来:“怎么没有?我说林掌柜,你怎么当了掌柜的更抠门了?不是向银行借了吗?支点儿我先使着!”

    “少爷,那可是周转用的,到期连本儿带利还得还呢!”林满江也不示弱。

    张山林一手拎一个鸟儿笼子进来,不耐烦地指着林满江:“给他,给他,不就是点儿银子吗?瞎吵吵什么?我在外头都听见了,不嫌寒碜!”

    林满江无奈地走到账柜,拿出张银票,张幼林一把抢过来,又对张山林挤挤眼睛:“叔儿,瞧我弄件好东西来啊!”张幼林一溜烟似的跑了。

    张山林坐下:“满江呵,他的事儿完了还有我呢,我也不多要,先拿二百两吧。”

    林满江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这是……”

    “瞪什么眼睛?让你拿你就拿吧,哪儿那么多废话!”张山林透着不耐烦,林满江乖乖地去拿银票。等着银票这当口,张山林看见斜对面庄虎臣进了茂源斋,张山林一时心血来潮,他接过银票,站起脚来就奔茂源斋去了。

    茂源斋的前厅里,陈掌柜拿着账本,庄虎臣正在跟他说着什么,张山林一手拎一个鸟儿笼子,双手不停地甩着,嘴里哼着戏文,晃晃悠悠地踱进来。

    庄虎臣连忙迎过来:“哟,这不是张掌柜的吗?您怎么有时间上我这儿来了?快请坐,伙计,给张掌柜的上茶!”

    陈掌柜朝张山林点点头:“您坐。

    张山林继续晃动鸟儿笼子,在厅里来回走动着,不阴不阳地问道:“庄掌柜的,最近买卖不错吧?”

    “哎哟,张掌柜,您可别这么叫我,我就是茂源斋一伙计,这才是我们掌柜的。”

    庄虎臣指了指陈掌柜。

    张山林故意大惊小怪的:“什么,伙计?不对吧,庄先生这么能干,我看当个掌柜的都屈才,怎么能才是个伙计呢?”

    “啪!”陈掌柜阴沉着脸把账本摔到桌上。

    庄虎臣看了看陈掌柜,脸上的神态渐渐冷峻起来:“张掌柜,看来您今天是有话要说,好啊,庄某洗耳恭听,张掌柜的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我哪敢有什么见教?我是来和庄掌柜的学本事的。”张山林放下鸟儿笼子,坐在了椅子上。

    “且慢!我弄说一遍,我不是掌柜的,我们掌柜的姓陈,您接着说!”

    张山林瞟着庄虎臣:“你给茂源斋立了这么大的功,怎么还是个伙计?你们东家可真够可以的……得,咱不提这个,我就是想和庄掌柜……不,庄大伙计……也不妥,哦,庄先生,我想和庄先生学学挖墙脚的本事。”

    庄虎臣冷静下来:“此话怎么讲?”

    张山林摊开双手:“这不明摆着的吗?松竹斋和潘家做了几辈子的生意,那是百年的交情了,照理说这两家的关系就跟两口子似的,够铁的了,松竹斋好比丈夫,潘家好比老婆,这么说吧,两口子闹不痛快,老婆顶多是回娘家住几天,哪天丈夫给个好脸儿,颠颠儿的又回来了,可庄先生一出手,得,老婆的胆子一下子壮了起来,倒给丈夫来了一纸休书,我想请教庄先生,按道理,说服一个人背信弃义也不是件容易事儿,庄先生都用了什么手段才闹了这个结果?”

    “说完啦?我来回答,好,首先,张掌柜把松竹斋比做丈夫,潘家比做老婆,我觉得这种比法就有问题,谁都知道,做买卖要讲诚信,而诚信要建立在公平的关系上,您讲话了,两口子闹不痛快,老婆顶多是回娘家住几天,哪天丈夫给个好脸儿,颠颠儿的又回来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说,就算两口子不想过下去了,也得由丈夫先递出休书,怎么能让老婆先提出来呢?”

    张山林点头:“没错,要这样,丈夫的脸往哪儿搁?这不是反了她啦?”

    庄虎臣觉得张山林的想法很可笑,他喝了口茶:“张掌柜,您把松竹斋和潘家的关系比成丈夫和老婆的关系,这本身就不妥,据我所知,张家和潘家的祖上是朋友,是兄弟,两家的关系是平等的,这才有的百年交情,我说了,做买卖首先要讲公平诚信,其次是互利,要是总一家赢利,一家亏本,那这买卖是没法做的。”

    张山林站起来:“庄虎臣,你少来这套,我张山林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不明白?用得着你给我当先生吗?麻烦你转告潘家,既然他不顾几辈子的交情,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往后在琉璃厂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别让我逮着空子,逮着空子我就毁他。”

    庄虎臣冷冷地回敬道:“张掌柜的,您可有点儿过分了,就算是两口子分手,也犯不上反目成仇,更何况在琉璃厂谁怕谁呀?”

    张山林拎起鸟儿笼子:“嘿嘿!我说庄虎臣啊,那咱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张山林扭头走了。

    庄虎臣高声说道:“张掌柜的,您慢走!改日过来喝茶。”

    装做看账本的陈掌柜这才咳嗽了一声:“哼!什么玩意儿啊!”

    张山林出了口恶气,喜滋滋地来到了嫂子家。

    他接过张李氏削好的苹果,边吃边说:“嫂子,您还别说,今儿个我还真痛快,反正是什么解气说什么,一通连骂带卷的,给庄虎臣来个大窝脖儿,不爱听啊?嘿嘿!凑合着点儿吧,我就是不能让潘家痛快了。”

    张李氏听着,简直是哭笑不得:“山林啊,不是我说你,这有用吗?你到茂源斋这么一骂,传出去多让人笑话?”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要是有人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这辈子都不痛快。”

    “可你想过没有,潘家为什么不跟咱们做了?难道咱自己就没责任?别的不说,就是老拖欠人家的货款这一条,哪家能老迁就你?山林啊,咱不能总是埋怨别人,也得想想自己哪儿做的不对啊。”

    张山林没觉着松竹斋哪儿对不起潘家,不也就是最近银子紧,拖欠了几次货款吗?这是做买卖常有的事儿啊,难道这百十年来,潘家就没欠过张家的银子?张山林正想着,张李氏打断了他的思路:“松竹斋到了今天的地步,不是庄虎臣和潘家造成的,责任在咱自己。”

    张山林火了:“嫂子,您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松竹斋戳在那儿有二百多年了,不一直就是这么做下来的吗?张家还是张家,松竹斋还是松竹斋,什么都没变,变的潘家。”

    “不对,”张李氏也强硬起来,“张家也不是过去的张家了,这些年,你在鸟儿、虫儿身上花的工夫比在买卖上多得多,嫂子没说错吧?”

    说起这事儿张山林的委屈还就来了:“嫂子,当这掌柜的有什么好?整天操心不说,还落埋怨……对了,我说嫂子,《西陵圣母帖》的事儿您想好了没有?我可一直等着您的信儿呢。”

    张李氏的语调平缓下来:“山林啊,我反复想了几天,觉得还是不能把《西陵圣母帖》送人,一是我受了咱老爷子的临终嘱托,这两幅家传的字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出手,俗话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这是咱老爷子的临终嘱托,我当着全家人的面答应了老爷子,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想拿走这两幅字画,除非等我闭眼之后。”

    “嗯,这是一,还有二呢?”张山林耐着性子问。

    “二是我琢磨着,就算我们把《西陵圣母帖》送给恭亲王,拿回了考试用纸的经营权,也未必能一劳永逸地保证松竹斋不会垮掉,松竹斋之所以不景气,不仅仅是因为某一项业务,而是我们的经营有问题。”

    张山林气急败坏起来:“嫂子,我不是说过了吗?《西陵圣母帖》在您手里,您要是死活不拿出来我也没辙。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说话就从来不算数儿,我爸我哥在的时候,我听他们的,他们不在了,我得听嫂子的,我张山林都四十好几了,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嫂子,今天我跟您交个底,要么拿《西陵圣母帖》来;要么今天咱就谈谈分家的事,既然我在张家说话不算数儿,那咱各过各的行不行?”

    提到分家张李氏就没主意了,她低声下气地说道:“山林啊,咱张家本来人口就少,你是幼林唯一的亲叔叔,要是分了家,我和幼林就真成了孤儿寡母了,要真到了这一步,咱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不会安生。山林啊,你就别逼我了行不行?”

    “不行,嫂子,我这大半辈子都没做过自己的主,今天我想做一回自己的主,咱们还是分家吧。”

    张李氏声泪俱下:“山林,不要分家,我求你了,看在咱老爷子和你死去的哥的份儿上,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张李氏“扑通”一声跪在张山林面前。

    张山林惊慌失措起来:“嫂子,嫂子,您这是干什么呀?起来,快起来!”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今天就不起来了!”

    张山林没辙了,口气只好软下来:“嫂子,有事好商量,您先起来成不成?”

    “山林,你答应了,答应不分家了?”张李氏执拗地看着张山林,还是没有站起来。

    “好吧,嫂子既然不愿意分家,那分家的事我就不再提了,这样吧,您不是已经让林满江当掌柜了吗?我不过是个挂名儿掌柜的,得了,我彻底退出,连名儿都甭挂,反正别少了我那份分红就行。”张山林说完了这番话就径自向外走去,张李氏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高声追问:“这可是你说的啊,是心里话吗?”

    张山林站住,回过身来看着嫂子:“没错儿,是我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即他跨出了门槛,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

    张李氏叹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随他去吧。

    茂源斋的前厅,小伙计走进来,他看看庄虎臣,又看看陈掌柜,犹豫了片刻,来到陈掌柜身边轻声说道:“掌柜的,安徽泾县的赵掌柜来了,他带来一批宣纸,说是想请庄师傅过去验验货。”

    “庄掌柜的,您能抽工夫去看看吗?”陈掌柜阴阳怪气地抬起头来看着庄虎臣。

    “陈掌柜,您别这么说,我担待不起,茂源斋的掌柜永远是您,我庄虎臣就是一伙计。”庄虎臣显得颇为尴尬。

    “不对吧?连张山林来茂源斋兴师问罪都得找庄掌柜的,我这掌柜的,人家都不拿眼夹一下儿。瞧见没有?安徽的赵掌柜来了,也是指名道姓要您去验货,哪儿还有我什么事儿?”陈掌柜的心里很失落。

    庄虎臣近乎是哀求了:“掌柜的,我求您了,别老拿我打镲成不成?我在茂源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不了解我,您还不了解?”

    “虎臣啊,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你这个人能干,脑瓜子活泛,办事儿呢,也有礼儿有面儿,别说是我,就是琉璃厂一带的铺子谁不知道你能干?可就是有一样儿,你呀,太精了,精得让人摸不着底儿。”

    “掌柜的,您这是夸我呢,逐是骂我呢?”

    陈掌柜皮笑肉不笑地说:“虎臣哪,这您得自己琢磨呀。”

    庄虎臣甩下一句:“我琢磨不出来,就是觉着浑身别扭。”

    另一个小伙计捧着一张请帖走进前厅:“庄师傅,刑部衙门的王金鹏王大人打发人给您送来一张请帖,说是明天在韩家潭有个堂会,请您过去聚聚。”

    庄虎臣接过请帖:“行,知道了。”

    陈掌柜乜斜着眼睛:“瞅见没有?您是手眼通天呀,连衙门里的官员都关照您,您在茂源斋待着,还真有点儿屈才呀。”

    庄虎臣不再吭声,扭头走了。

    第四章

    从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款到现在,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半,张继林和张幼林相继完成了私塾的学业,赋闲在家。张继林还是一如既往地百~万\小!说练字,张幼林则给自己放了长假。这天上午,张幼林早早地来到了叔儿家的院子里,忙着给鸟儿喂水喂食,乐此不疲。

    张继林站在石桌旁规规矩矩地临帖,他见堂弟根本就没有要读书的意思,于是抬起头教训起来:“幼林,你有完没完?你呀,怎么说你好呢?别净跟我爸学,成天不是玩鸟儿就是养虫儿,那叫什么你知道吗?那叫玩物丧志!”

    张幼林讥讽地回敬他:“哎哟!还玩物丧志?我说哥,我们都丧了什么志了?”

    张继林恨铁不成钢,他搬出了《礼记》,说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个志向吧?就像《礼记·大学》里说的,要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张幼林一听这话就烦,跟堂哥戗戗起来:“我活得好好的,干吗要治国平天下去?天下人要都去平天下,闹不好就得乱套了,几千年来无数读书人谁没这种抱负?可实际上呢?治国平天下轮得上你吗?从来是成功的机会少,失望的时候多,所以又出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说法,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儿下。”

    张继林明知道他在胡扯,可又一时语塞,张幼林于是继续阐发:“就说咱俩吧,你好好读书,为的是将来‘兼济天下’;我呢,玩个鸟儿养个虫儿什么的,为的是‘独善其身’,咱们兄弟各有各的志向。”

    张继林赌着气扔下手里的毛笔:“算了,我不跟你说了,道不同不相与谋。”

    张幼林拎起了鸟儿笼子:“继林哥,您慢慢写着,千万别松劲,保不齐哪天张继林的大名儿就上了国子监的进士碑了,不是状元也得闹个榜眼什么的。”

    “你干吗去?”张继林伸着脖子问。

    “我溜达溜达,‘独善其身’去。”张幼林转身走了。他烦透了张继林从私塾先生那儿趸来的这些陈词滥调,心想,有这么个堂兄真是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张幼林拎着鸟儿笼子漫步在街头,他东瞧瞧,西看看,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逛到南横街,被无赖王小二和铜六儿盯上了。这两位都是直隶人,和张幼林的年纪不相上下,在京城没有正当的职业,靠坑蒙拐骗混饭吃。铜六儿先是瞧上笼子里那对儿红子了,琢磨着没十两银子拿不下来,再看张幼林的打扮、做派,准是个有钱的少爷。王小二一马当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就迎着张幼林走过去了。

    王小二走到张幼林的身边,故意撞了他一下,手里的瓷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嘿!这么宽的大街,怎么净往人身上撞?”

    张幼林火了:“明明是你撞的我,怎么反咬一口呀?”

    “我还说是你撞得我呢,得嘞,我这瓷瓶怎么办吧?”

    “怎么办?活该!”张幼林心想,想讹大爷我?门儿也没有。

    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上来,铜六儿混迹在其中。王小二给看热闹的人作着揖:“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来评评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今儿个我妈病了,没钱抓药,我一咬牙把祖传的宝物拿出来,想送到当铺当点儿银子,谁承想让这位爷把瓶子撞到地上摔碎了,我这可是北宋钧窑的‘海棠红’,就这一瓶子没五百两银子拿不下来,这位爷,您看着办吧。”

    张幼林冷笑着:“哟嗬!还知道钧窑的‘海棠红’?学问还真不浅,你还知道点儿什么?”

    王小二装出委屈的样子:“这位爷,您这是怎么说话呢?光天化日的摔碎了我的‘海棠红’,还想赖账是怎么的?”

    “我看你长得就跟海棠红似的,见过那玩意儿吗?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爷爷,你家祖宗八代也不知道钧窑的窑口朝哪边儿开,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跑这儿蒙事儿来了?”张幼林要走,铜六儿凑上前挡住了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你把人家宝贝摔了还出口伤人,连我这路过的都看不过去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走!咱去衙门那儿讲理去!”铜六儿跟着煽风点火:“对,告他个兔崽子!”

    张幼林大怒,伸手给了铜六儿一个耳光:“你敢骂人?”

    铜六儿向张幼林扑过来,张幼林灵巧地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