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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6部分阅读

过失,虎臣今天给您赔罪了!”

    张山林也端起了酒杯:“庄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嘛,过去的事儿不提了,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来,我先干了。”说罢张山林干了一杯。

    “张先生能不计较过去的事,虎臣感激不尽,大伙不计前嫌,拿我当朋友,我庄虎臣今后一定尽心尽力!”庄虎臣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李氏站起来:“来,咱们为了松竹斋,举杯!”

    “且慢!”庄虎臣放下了杯子,他看了看各位,说出了一句让大家都意想不到的话,“松竹斋很快就不复存在了。”话一出口,张李氏、张山林和林满江顿时部愣在那儿了,半晌没人搭腔。

    一溜儿山来噢哟哟两溜儿山,

    脚户哥哥我出了嘉峪关,

    大羊离开了羊群了,

    满山里跑集的羊羔没吃的奶了,

    脚踩上这大路哟,心里把你牵……

    牢房里,霍震西背靠着东墙,坐在地铺上深情地唱着他故乡的民歌“花儿”。霍震西进来快三个月了,也不知道弟兄们和家里人都怎么样了,他惦记他们。

    ……每日里牵,夜夜的晚夕梦见,

    指甲连肉离开了,我离开了你,

    把鸳鸯活活地拆开了,

    一溜儿山来噢哟哟两溜儿山,

    脚户哥哥我出了嘉峪关……

    霍震西的嗓门大得出奇,整个刑部大牢的走廊里到处回荡着他那气势豪放、感情炽烈又饱含着沧桑感的歌声,张幼林听得如醉如痴,他以前听过古筝、琵琶,听过京剧、鼓曲,还没听过西北民歌,没想到这随口唱来的民间小调,韵律竟然这样的凄婉、动人心弦。其他牢房里的犯人们也开始大声叫起好来:

    “爷们儿,唱得好!再来一段儿!”

    “兄弟,要天天有人来上一段儿,咱就不出去啦,这大牢住得挺舒坦……”

    “霍兄,会唱京戏吗?给咱来一段儿,我听你这嗓子唱花脸儿挺合适……”

    刘一鸣拎着鞭子急忙走过来:“嘿!嘿!老霍,干吗呢你,起哄闹事儿是不是?”

    还没等霍震西回答,张幼林扬起脸来看着刘一鸣:“大叔儿,他唱得真挺好的,大伙儿都爱听。”刘一鸣挥了挥手:“一边儿待着去!小兔崽子,这儿轮不到你说话。”他瞪着霍震西:“老霍,把你这张嘴给我闭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敢在这儿起哄闹事儿,活得不耐烦了吧?”

    霍震西冷笑着:“不就是刑部的大牢吗,怎么啦?就算判个‘斩立决’,在没砍脑袋之前也得让人唱歌啊。”

    刘一鸣打开牢门走进来:“姓霍的,你别跟我扯淡,就算你霍震西在西北有一号,在这儿可是我说了算,别找不自在,听见没有?”

    “姓刘的,你他妈的也就是条摇尾巴的狗,老子才不尿你,要是外边碰见你,老子一只手就掐死你!”霍震西根本没把刘一鸣放在眼里。

    “哟嗬,叫板是不是?你觉着没人能治你了?姓霍的,你小子再说一句,谁是狗?”

    “老子骂得就是你,你听好了,狱卒刘一鸣就是条狗,一条被阉过的赖皮狗。”

    霍震西咄咄逼人,刘一鸣大怒,举起鞭子向霍震西抽去,霍震西灵巧地闪开,飞起一脚踢中刘一鸣的下巴,刘一鸣被踢出牢房,仰面跌倒在走廊上,引得旁边牢房里的犯人们大声哄笑起来。刘一鸣爬起来,气急败坏地高喊:“快来人哪,有人要越狱……”

    几个狱卒拎着腰刀、短棍冲进来,他们按倒霍震西,拳脚交加。霍震西挣扎着高喊:“姓刘的,有种咱一对一的干,老子废了你这条阉狗……”

    “把那套四十斤的脚镣给他戴上,我看谁硬得过谁!”刘一鸣恶狠狠地指着霍震西说。

    张幼林在一旁看着狱卒给霍震西戴脚镣,心中愤愤不平。霍大叔不就是唱了几句歌吗?干吗要这样?还有没有理可讲了……张幼林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儿不是个好地方,他有些想家了,我妈和叔儿怎么还不把我弄出去?他们在家都干吗呢……想着想着,张幼林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天下哪儿有母亲不惦记儿子的?自打幼林进了刑部大牢,张李氏的心是一刻也没消停过。眼瞧着张山林是指望不上了,她又托起了庄虎臣。

    在张家的客厅里,张李氏和庄虎臣相对而坐,她开口问道:“虎臣哪,幼林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

    “要说这事儿也不难办,刑部的王金鹏和我挺熟的,只要肯花银子,应该没问题。”庄虎臣满有把握地回答。

    张李氏苦笑着:“要是有银子,我还用作这么大难?”

    庄虎臣站起来:“东家,您说吧,要我做什么?”

    张李氏起身从箱子里拿出一张房契递给庄虎臣:“这是米市胡同的一处房产,是当年我出嫁时娘家给的嫁妆,你帮我卖了吧,幼林的事你还得多操心。”

    庄虎臣收起房契:“放心吧,东家,我会把这些事办好。”他走到了客厅门口,又停住脚步,“东家,我提的那件事……您想好了吗?”

    张李氏有些为难,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虎臣啊,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可这么一来,咱们不是把银行坑了?张家经营松竹斋二百多年了,还没干过这损人的事。”

    “东家,这件事我也是想了很久,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一招儿才能让松竹斋起死回生,除此之下没别的办法。”

    “虎臣啊,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替代的办法?”

    “山林先生说……家里还有两幅值钱的书画……”庄虎臣问得小心翼翼。

    张李氏立刻就愠怒了:“他就会想这些歪摺儿,那两幅书画不全是张家的,老爷子留下话,将来郑家的子孙找上门来,由人家任选一幅,您想想,就算我想把属于张家的书画卖掉救急,也不知道该卖哪一幅啊,郑家的后人还没来呢。”

    庄虎臣点点头:“是啊,要这么说,还真不能动。”张李氏被庄虎臣的善解人意打动了,她望着庄虎臣,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庄先生,真难啊,这个家里没有能做主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庄虎臣想了想:“看来这件事没别的路可走,咱还得考虑松竹斋破产的事。东家,您得这么想,银行是谁开的?是洋人,这洋人又是怎么来的?是咱请他来的吗?不是,是他们开着炮船打进来的,打进来不说,大清国还得割地赔款,别的甭说,光赔款这一项,您知道洋人弄走多少银子?要这么说,这些洋人非但不是好人,还得算是强盗,所以说,对付强盗咱就不能客气了,一句话,洋人的银子,不坑白不坑!”

    话虽这么说,可张李氏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眉头紧锁:“虎臣啊,你容我再想想……”

    庄虎臣很快托王金鹏打通了关节,第一步,先到大牢里探望张幼林。

    那天早上,张山林、张继林跟着刘一鸣走进了牢房,刘一鸣过去扒拉醒了正在呼呼大睡的张幼林:“嗨,醒醒,你叔儿和你堂兄来看你了。”

    张幼林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喜笑颜开:“叔儿,继林哥,你们来啦!我妈怎么样了?”

    张山林训斥道:“这会儿知道想你妈啦?早干吗去了?你妈养你容易吗!没出息的东西!”

    “爸,您就别再骂他了,幼林知道错了,以后会改的。”张继林嗔怪地看着父亲。

    “改什么改?我根本就没错,那人本来就是个无赖,平白无故想坑我些钱财,还要动手打我,结果自己没站稳,磕到台阶上死了,这怎么能怨我?”张幼林为自己申辩着。

    “反正是你惹的祸,你要不是没事拎个鸟儿笼子上街显摆,人家怎么会找你的茬儿?”

    张幼林不高兴了:“叔儿,您要非说是我惹的祸,又不相信我,那就别来看我,您告诉我妈,只当她没养我这个儿子,我在牢里住得挺好。”

    “嘿,这孩子还说不得啦?幼林,我是你叔儿,如今你爸不在了,我管教你名正言顺!”

    张幼林也不示弱:“那也得看看您说得在不在理,要是没道理,我凭什么要听?”

    “爸,您就别再说了,”张继林看看父亲,又看看堂弟,“幼林,你也把嘴闭上。”

    这叔侄俩斗嘴的当口,刘一鸣背着手在牢房里走来走去;霍震西斜着眼睛,挑衅地看着他。霍震西的身体呈“大”字被铁链固定在地上,只有头部可以扭动,身体的其余部分被死死地锁住了。刘一鸣踢了霍震西一脚:“姓霍的,你不是震西北吗?有能耐你把刑部大牢给我震塌了,怎么哑巴啦?”

    “去你妈的!姓刘的,有种你把我放开,我弄不死你就他妈的姓你的姓。”

    刘一鸣大怒,用脚猛踢霍震西:“姓霍的,你还不服是不是?”

    “老子就是不服,有种你把老子打死,你这条阉狗!”霍震西毫无惧色,刘一鸣气得火冒三丈,对霍震西拳打脚踢。

    张幼林看着不忍,上前劝道:“刘爷,您别打啦,这位大叔被锁在地上,动都不能动,已经够遭罪的了,我替他向您赔不是,成吗?”

    刘一鸣大感意外,他停下来,瞧着张幼林:“嗯?你小子才多大?就敢替人求情了,你有这个面子吗?”

    “我虽然年纪小,可我懂道理,常言道:打起不打卧,人家被锁着,没有还手能力,您这会儿打他也算不得真本事,我觉得您要是条好汉,就应该把他放开,你们俩一对一过过招儿,谁把谁打倒那才是真本事。”张幼林语调平和,说得有板有眼。

    霍震西大为诧异:“咦?这孩子还挺会说话,小小年纪能如此懂道理,小子,你叫什么来着?”

    “张幼林。”

    刘一鸣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被张山林拉住:“哟,刘兄,我这侄子不懂事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忙您的去吧。”刘一鸣也见好就收,他狠狠地瞪了霍震西一萘官羔能眼,啷囔着走了。

    张继林打开食盒:“幼林,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你看,这是都一处的烧卖,还有‘月盛斋’的酱牛肉。”

    张幼林蹿过来,抓起烧卖、酱牛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刚吃了两口,张幼林停住了,他转过身对霍震西说:“大叔,您也吃点儿吧,够吃的。”

    霍震西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幼林,我不饿,你吃吧,谢谢你啦!”

    张山林拉了拉侄子的衣角,小声说道:“幼林,这是什么地方?你少管闲事。”

    “这位大叔儿和我在同一间牢房里遭罪,有吃的该同享才是,我怎么能只顾自己呢?”张幼林不满地回敬他,干脆把食盒端到了霍震西身边。“大叔,您手不方便,我来喂您吃。”张幼林将酱牛肉放进了霍震西的嘴里,霍震西嚼着,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哟,我忘了蘸醋啦,对不起大叔,我给您蘸点儿醋。”张幼林做得一丝不苟,霍震西终于流下了眼泪:“孩子,你的心真好,大叔……忘不了你,我记住了,你叫张幼林……”

    第五章

    琉璃厂在元朝曾是皇家的官窑,元世祖忽必烈从1267年4月开始兴建元大都,当时设窑四座,琉璃厂窑便是其中之一。由于这一带本来就有河道,加上烧窑取土形成了许多窑坑,如此一来,水泊、河流、高阜、下洼都有了,春夏秋三季,鲜花盛开、绿树成荫,可谓别有一番郊野的景致。到了明代,一些官员在退任之后纷纷带着图书、文玩到此地来筑屋定居,赶考的举子们也常来聚会,形成了琉璃厂最初的文化氛围。

    清初顺治年间颁布了“汉官及商民人等尽徙南城”的谕令,当时的汉族官员多数都住在琉璃厂附近,后来全国各地的会馆也相继在此修建,一些书商便应时之需集中在这里设摊、出售藏书。乾隆三十八年开始编纂《四库全书》,共历时九年,琉璃厂更是聚集了全国各地的大批文人,前门、灯市口和西城的城隍庙书市也迁移过来,与文化相关,经营笔墨纸砚、古玩书画的铺子相继开张营业,琉璃厂逐渐成为京城的文化中心。

    不过,到了清末,琉璃厂还有了另外的一个功能,那就是洗钱。那时,各色人等要想结交、疏通朝廷里某位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直接送银子是不行的,得拐个弯儿,先托人把话儿递过去,达官贵人于是心领神会,从家里挑件值钱的古董送到琉璃厂,换回银子;要送礼的人再从琉墒厂把这件古董买回来,当做送给达官贵人的见面礼。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可那时候就兴这么办。坐落在琉璃厂东头的宝韵阁,表面上是家古玩店,暗地里专门替人洗钱,铺子的掌柜周明仁靠从中赚取差价过活,日子过得挺滋润,朝廷里上上下下也认识不少的人,在琉璃厂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周明仁五十来岁,他红光满面,两眼炯炯有神,中等身材但已经开始微微发胖了。这天上午,周明仁正在独自赏玩一件影青色的莲花壶,庄虎臣肩上背着个蓝布包袱走进了宝韵阁。周明仁抬起头见是庄虎臣,热情地招招手:“虎臣啊,来来来,看看这件玩意儿。”

    庄虎臣坐下,接过周明仁手里的莲花壶,反复赏玩着:“哟,大哥,年代我有点儿把不准,是……元朝的?”庄虎臣疑惑地看着周明仁。周明仁和庄虎臣沾点儿亲,算是庄虎臣的远房表哥。

    周明仁摆摆手:“不,宋代,越窑。”

    “这可是件好东西,您发财了。”庄虎臣把莲花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发什么财呀?这是醇王府里的东西,玩儿两天人家就拿走送回去啦。”周明仁给庄虎臣倒上茶,“哎虎臣,这阵子你跟松竹斋的人捣鼓什么呢?”

    “大哥的消息真灵通,这琉璃厂上的事儿,瞒得过谁也瞒不过您,大哥,我要帮朋友在琉璃厂新开一家铺子,您觉着,请谁的字儿合适?”

    “请人题匾?”周明仁琢磨了一下,“要说请字儿,还得说当年何绍基何先生,瞧聚文堂那匾题的,有颜字结体的宽博而无疏阔之气,又掺入了北碑和欧阳询、欧阳通的险峻,用意苍莽,浑厚雄重,真乃神来之笔啊!”何绍基的书法当年被公推为“清代第一”,周明仁年轻的时候和他有过交往,对何先生的才情、人品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说到题匾,自然又想起了何绍基。

    “可惜,何先生故去了,咱没那福分。”

    周明仁沉吟片刻:“何先生之下,就数陆润庠了。”

    庄虎臣想了想:“那个同治十三年的状元?”

    “对,他的字儿是魏碑的功底,笔力劲峭,题匾也不错。”

    “大哥,您得帮我请一位在官场上压得住的人!”说着,庄虎臣把蓝布包袱推到周明仁的面前,“这是我孝敬您的。”

    周明仁推辞着:“虎臣,你这是干吗呀……”

    张幼林在大牢里可有事干了。

    通过几个微小的细节,霍震西感到张幼林是个可造就之才,又得知他从小失去了父亲,不觉生出几分怜惜,于是霍震西在被解除了镣铐之后就教起了张幼林习武。

    这天下午,霍震西正背着手看张幼林练单腿站桩,没过多久,张幼林就开始左右摇摆起来,他看着霍震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大叔,差不多了吧?我快站不住了”

    “那就歇会儿吧,唉,这刚到哪儿?你给我记住了,怕苦可学不了武。”

    张幼林一屁股坐下来:“我本来也没想学武,是您逼我学的,我妈要是知道我学武,非气死不可,平日我和街坊家的孩子打架,别管有理没理,我妈都罚我。”

    霍震西也坐下:“你妈这么管教只能管出个窝囊废来,孩子长大了也不会有出息。我教你学武是为了防身,学会了将来总有一天能用上,你可以不惹事,但有了事也决不能怕事,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光会讲理没用,也得学学动手,要是有人不会讲理,只会动手打人,那咱就出手把他打趴下。”

    “以前我不会武术,打架也没吃过亏。”

    霍震西指着张幼林的鼻子:“你那叫打架吗?还好意思说?男子汉大丈夫得光明磊落,要打就一对一的干,技不如人就老老实实承认,回去把本事练好了再去报仇,不能像你小子那样,趁人家睡觉搞偷袭,幸亏你不是江湖中人,不然还不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