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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9部分阅读

说越上瘾,看样子没有要走的意思,得子就提醒他:“东家,您不是去茶馆吗?怎么跑这儿来啦?”

    “嗨!我不是来打个招呼吗?你给我看着点儿时辰,一会儿黄鸟儿座儿散了,我过来接着喝茶,你估摸着我快过来了,就先把茶沏上。”

    得子很是诧异:“东家,您去的不就是茶馆么,到那儿还不喝够了,怎么回来还喝?”

    “这刚哪儿到哪儿啊?跟你这么说吧,喝茶跟浇花儿一样,你不把水浇透了,花儿就得蔫儿,喝茶也是如此,这茶没喝透,一天都没精神。”张山林掏出怀表看了看,“记住!两个时辰以后沏茶,明前的碧螺春还有吧?就沏它。”张山林提起鸟儿笼子走了,得子站在那儿却犯起愣来。

    张幼林探头探脑地回到前厅:“师哥,我叔儿走啦?”

    “走啦,不过他说了,一会儿还回来喝茶。”

    张幼林一阵起急:“还回来,他还没完啦?”

    “你叔讲话,喝茶跟浇花儿一样,得喝透了。”得子思忖着,“我说师弟,你叔儿拿这儿当茶馆了,这两天你得躲躲。”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吗?师哥,你跟师傅说说,让他想个法子把我叔儿支走,不然我老得躲着。”

    张幼林沮丧地回到了秋月家,没过多久杨宪基也来了。这是张幼林第一次见到杨宪基,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杨大人,我早就想见您了,能和您单独谈谈吗?”

    秋月颇为意外:“幼林,你要和杨大人谈什么?怎么没跟我提过?”

    “那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我当然不会和你提。”张幼林神情庄重,杨宪基觉得有些可笑,他上下打量着张幼林:“你有十六七岁了吧?算个男人了,好吧,咱们谈谈。”

    俩人向客厅走去,秋月站在原地:“幼林,你人小主意不小,你要和杨大人谈话,居然不让我在一边听?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吗?”张幼林停下脚步:“当然有,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听不合适。”进了客厅,两人相对而坐,张幼林单刀直人:“杨大人,您为什么不娶我秋月姐?”

    杨宪基一愣:“小兄弟,这是你该问的吗?”

    “当然,我家和秋月家是世交,秋月是我姐姐,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又没有别的兄弟,所以,我姐姐有什么不好说的话,理应由我这个当弟弟的来代劳,您就把我当成秋月的娘家人吧。”张幼林说得一本正经,杨宪基不禁哑然失笑:“好,就算你是秋月的娘冢人,我呢,姑且算想当你家女婿的人,你问我答。”

    张幼林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您为我秋月姐赎了身,但好事应当做到底,您既然把她带到京师就该娶她,孔子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必也正名乎。’我秋月姐住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您应该对此负责。”

    这番话说得杨宪基尴尬起来,他面露难色:“幼林,我并没有说不娶她呀,总要容我安排嘛,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杨大人的话恐怕是托辞,依我看,归根结底是夫人作梗,而杨大人又有些惧内,我说得对吗?”张幼林毫不理会杨宪基的尴尬,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杨宪基一时语塞:“这个……我总要和夫人商量嘛,毕竟……不是件小事儿。”

    “要是夫人不同意呢?我秋月姐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过一辈子?”张幼林的目光直视着杨宪基,“杨大人是读过圣贤书的,孔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我认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恕,‘己所不欲,无施于人’是仁;恕者乃人道,而仁者是天道。人经过努力可以达到恕,但不能达到仁,因为人能做到不故意把己所不欲的施于人,但也可能在无意中把己所不欲的施于人。杨大人如能像七十岁的孔子那样‘随心所欲不逾矩’,才能做到不论有意无意都不把己所不欲的旋于人,关键是‘不逾矩’,凡事都有规矩,杨大人应遵守规矩。请问杨大人,我秋月姐此时之境地,是杨大人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显然张幼林是有备而来,杨宪基苦笑着摇了摇头:“幼林啊,你的嘴很厉害,我还真辩不过你,不过,我是真心倾慕秋月的,不然我也不会花掉大部分家产为她赎身。小兄弟,你说的有道理,我可能在无意中伤害了秋月,现在你告诉我,怎样做才能符合你所说的‘规矩’?”

    “这很简单,我秋月姐也是出身大户人家,按身份该明媒正娶才是,养外室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呀。”说完,张幼林的目光转向了窗外,院子里,秋月忐忑不安地站在海棠树下,不断地向这边张望。

    “你倒真像是秋月的娘家人,”杨宪基站起身,倒背着双手在客厅里踱起步来,“幼林,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在郑重其事地和您商量。”

    杨宪基停下脚步:“如果我不同意呢?”张幼林也站起身来:“那太好了,如果您不想娶秋月姐,那我告诉您,我娶!杨大人,我的话是算数的。”杨宪基一时愣住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张幼林已经迈着大步离开了客厅。

    院子里,秋月迎着张幼林走过去:“幼林,你和杨大人谈了些什么?”张幼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什么,我和杨大人谈论圣贤书来着,姐,我出去走走。”

    秋月择下了沾在张幼林衣服上的一个线头:“也好,只是别走远了,待会儿回来吃饭。”

    “姐,你别管我了,我不想在这里待……有杨大人在,我就成了多余的人,你们聊吧。”

    “那:去哪儿?”秋月追问若。

    此刻,张幼林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是想尽快离开这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得子从林满江的住处出来,远远地看见张山林走过来,他撒丫子就往铺子跑,在门口差点儿和庄虎臣撞了个满怀。得子顾不上给庄虎臣道歉,冲着里面就喊上了:“师弟,快躲起来,你叔儿这就到了!”

    “他倒真够准时的。”张幼林匆忙把宣纸塞进柜台,站起身正要开溜,庄虎臣沉下脸来:“躲什么躲,那叫学徒吗?幼林啊,要学就踏踏实实学,别瞻前顾后,你学徒的事你妈早晚会知道,不如主动先说。”庄虎臣又问得子:“二掌柜怎么样了?”

    “我瞧着不大好,脸色儿蜡黄,从昨儿晌午到现在吃什么吐什么,连炕都起不来了”

    “请大夫了吗?”

    得子摇了摇头:“没有,林二掌柜的说,先挺挺,要是能挺过去,请大夫的银子就省了。”

    “这哪儿成?”庄虎臣皱起了眉头,“你盯着铺子,我过去瞧瞧。”张山林摇晃着俩鸟儿笼子走过来:“虎臣,你要去哪儿呀?”

    “满江病了,我过去瞧瞧。”

    “正好儿,我也没什么事儿,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张山林跟着庄虎臣走了。

    铺子收拾妥当,还不到上人的时候,张幼林靠在柜台上喘口气,秋月和小玉进来了。看到张幼林在铺子里,秋月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小玉不满地说:“幼林少爷,你也真够可以的,晚上不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害得小姐一夜都没合眼,就为等你回来。”

    秋月用眼色制止了小玉,然后疲惫地看着张幼林:“不睡觉是小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妈交待啊?”张幼林有些不好意思: “姐,我住在铺子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出什么事?”

    “幼林,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无论去哪儿都要和我打个招呼,别让我为你担心,好吗?”

    “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秋月打断了他:“你先回答我的要求。”

    张幼林固执地摇摇头:“不行,我先说我的要求,”他把秋月拉到一个角落,“我要你答应我,如果杨大人不能明媒正娶地把你接到家里,那我来娶你。”秋月笑了,她摸摸张幼林的脑袋:“幼林,你才多大?脑子里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这我可不能答应你,我是你姐姐,姐姐怎么能嫁给弟弟呢?”

    “那怎么不能?穷人家养童养媳,哪个不是女的比男的大,我怎么就不能娶姐姐?”

    秋月嗔怒了:“胡说!我是童养媳吗?真是越说越没边儿了,反正我告诉你,只要你在我这儿住一天,就得听我的,到哪儿去都要和我打招呼,你不是叫我姐姐吗?那姐姐管你你就得听,不然你就别叫我姐姐。”秋月转身向外走,张幼林赶紧迫上去:“姐,你别生气嘛,我答应你还不成……”

    得子端着沏好的茶从后门进来:“嘿,怎么走了?”

    从林满江的住处出来,张山林直接奔了嫂子家。

    卧室里,张李氏半躺在床上,枕边放着张幼林小时候玩过的一个玩具“响葫芦”,这是用琉璃烧制出来的,做工精美,形状像个葫芦,衔在嘴里可以吹奏出各种声音。张李氏的额头上敷着湿毛巾,李妈在一旁递过一碗草药,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张李氏把药碗放下。

    “嫂子,您好点儿了吗?”张山林进屋就问。

    “还是头晕,吃不下饭,老毛病了,没事儿。”

    张山林在张李氏对面坐下:“幼林有消息了吗?”

    “你别提他,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反正我没这个儿子。”张李氏把脸扭到了墙角。

    张山林拿过张李氏枕边的“响葫芦”看了看,记起这还是当年他在厂甸庙会上给侄子买的,叹了口气,又放下:“嫂子,您这是何苦呢?幼林就是有天大的错,他也是张家的孩子嘛,哪儿能说不要就不要了?您先消消气,好好养病,明天我再派人去找找。”

    李妈赶紧给张山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提这事了,可是已经晚了,张李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山林啊,你甭劝我,这两天我躺在床上想啊想,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咱们老爷子,老爷子临终前托付给我的事,我没做到呀,将来我怎么有脸去见老爷子?唉,这事儿怨我呀,是我养出这么个不孝的东西来,我愧对列祖列宗啊。”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哪儿有当妈的不惦记儿子的呢?自打幼林离开家以后,张李氏就没睡过一宿安稳觉,她把儿子小时候玩过的玩具放在枕边,摸着它,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张山林只好站起身:“嫂子,您安心养病,我先走了。”张李氏擦了擦眼泪:

    “山林,你是不是有事儿?有事儿就说吧。”

    “嫂子,林满江病了,刚才庄虎臣请了太医院的名医李德立来诊病,李太医号过脉,就实话实说了,林满江得的是不治之症,日子不多了。”

    张李氏猛地坐起来:“天哪,怎么会这样?”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沉默了半晌,张李氏平静下来:“林满江跟着咱们四十多年了,对张家是一片忠心,如今他得了病,咱两得好好待人家。”

    张山林皱着眉头:“我正要跟您商量,林满江自己要求回他通州张家湾的老家,希望咱们能同意我想,林满江在咱家干了一辈子,如今要走了,总不能让人家空着手走吧?可眼下荣宝斋的生意还没有转机,我手头又……不宽裕,嫂子您看……”

    “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人家空着手走,这银子由我出。”

    张山林叹了口气:“唉,嫂子,我知道,为了幼林的官司,您把陪嫁的房产都卖了,您手头也不宽裕呀。”

    “这你就别管了,我来想办法,不管怎么样,咱们张家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说咱们对老伙计不仁不义。”张李氏扯下额头上的毛巾:“李妈,把我的首饰盒拿来……”

    在当时荣宝斋还没有转机的情况下,张李氏变卖了自己的首饰给林满江凑足了一笔银子,按照他的心愿,由得子护送他回了通州老家。最后告别的时候,林满江挣扎着从马车上坐起来给张李氏作揖,他老泪纵横,竟然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李氏握住他的手,两人的眼泪交织着滴落在紧握的双手上,良久才分开。“满江兄,好好养病吧!”庄虎臣扶着林满江躺下,为他掖好了被角。

    马车渐渐远去了,张李氏和庄虎臣目送着,直到他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消失。在松竹斋乃至荣宝斋的历史上,林满江都是一个不能忘却的人,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回去的路上,张李氏强打起精神:“虎臣啊,满江这一走,荣宝斋可就全靠你了!”张李氏的话里透着信任,也带有某种忧虑。

    “只要您信得过,事情就好办。”庄虎臣仿佛胸有成竹。

    “虎臣,你这话怎么讲?”

    “我想了个主意,能让荣宝斋立住脚,就是……得花银子。”庄虎臣把自己的想法详细地跟张李氏说了,张李氏沉思了一会儿:“虎臣,想好了就去做吧,我信得过你。”

    庄虎臣没想到张李氏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显得有些激动:“谢谢东家,我这就找人帮忙联系。”

    和张李氏分手以后,庄虎臣直接去了宝韵阁。周明仁抽着烟听完了庄虎臣的话,他问道:“这事儿你跟东家商量过吗?”

    “荣宝斋的东家李先生是挂名儿的,真正的东家还是张家,我跟张家商量过。”庄虎臣实话实说了。

    “我说呢,怪不得伊万这小子穷追猛打的,衙门里还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要不这么偷梁换柱,张家的这份祖业也得保得住啊。”庄虎臣一脸的无可奈何,周明仁磕了磕烟袋锅子:“行啊,虎臣,大哥没看错你!”

    庄虎臣站起身,要给周明仁装烟丝,周明仁摆摆手:“先不抽了,你接着说。”

    庄虎臣又坐下:“张李氏答应这事儿了。”

    “张家是她主事儿?”周明仁的眼睛一亮,庄虎臣点点头:“嗯,多亏了她主事儿,要不然,恐怕什么事儿也干不成。”

    周明仁伸出大拇指:“张李氏是这个呀,别看是一个女流之辈,”周明仁指了指庄虎臣,又指了指自己,“在琉璃厂这条街上,比你我不差啊!”

    “是呀,要不然,怎么她一出马请我,我就同意了呢?”

    周明仁赞叹着:“老弟呀,这步棋走得不赖!”

    庄虎臣满怀希望地看着周明仁:“下一步就全靠大哥您了。”

    “别急,容我跟宫里的张太监拉咕拉咕。”

    庄虎臣“扑通”一声给周明仁跪下:“大哥,我替我的东家,替荣宝斋给您磕头了,有朝一日荣宝斋发起来,兄弟我永远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周明仁连忙过去搀扶:“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说这些可就见外了……”

    盛昌杂货铺里,马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张幼林走了进来,马掌柜赶紧起身迎上去:“哟,幼林少爷,您坐,您坐,伙计,上茶!”

    张幼林摆摆手:“您别忙乎,我待不住,马上就走,我就是想问问,霍大叔的案子怎么样了?”

    马掌柜滔滔不绝:“嗨,亏得您送了银子来,不然霍爷这次麻烦大啦,闹不好就判个监候斩,通匪的罪过可不小,不死也得扒层皮啊。您放心,银子我已经送到管事儿的人手里,刑部衙门也开了堂,主审的堂官拿了咱的银子,当然得替霍爷说话,再加上项文川请的几个证人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主审堂官当场认定这案子证据不足,要重新审理。”

    “既然知道证据不足,那为什么不把霍大叔给放了?”

    “哪儿这么容易?这又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得上上下下把银子都使到了才行。”

    “那霍大叔得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眼瞧着离赎当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张幼林心里开始着急了。

    马掌柜想了想:“这可不好说,要是快,也许就这两天;要是慢,再有两三个月也是它,幼林少爷,这事儿可是急不得。”

    “好吧,我先回去了。”张幼林转身向外走,马掌柜跟着送出去:“您放心,霍爷一有消息,我马上派人到府上通知您。”张幼林立刻停住了脚步:“马掌柜,千万别到我家找我,我最近……没住在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到廊坊二条三号找我。”

    马掌柜一愣:“幼林少爷,您……府上出什么事儿了吗?怎么搬出去住了?”

    “没事儿,您就别问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