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维轻声笑了笑，指了指那些一直守候在两旁的卫兵，“他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兵，最年轻的，也已经超过了现役部队规定的退役年龄，但他们都愿意拿一半的薪水，跟着我这个老东西，你说，我能不把他们当自己人吗？我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当着这样的生死兄弟讲的的？”
李巍一时怔住了。
除了震惊，就是钦佩了。
巴灵顿人的军队一直是职业军人制，这使得薪酬成为军人们奋斗的最大动力，而军衔的提升以及军功，无一不是同报酬息息相关的。
然而布鲁维却能让这么多老兵心甘情愿拿着半薪也要跟在他左右？这还是巴灵顿军人吗……
“特使如果没什么可说的，那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去休息吧。”布鲁维作势准备站起身来。
“将军……请等等。”李巍忙喊。
布鲁维坐了下来，“现在，你终于肯说说你手头有什么足以帮提赛王子复位的凭仗了吗？”
已经有了太多次惊讶，李巍这下反倒一点也不意外了。像布鲁维这样阅历丰富，又很懂得人心的老家伙，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己在玩什么把戏？
李巍索性把心一横，拿出那枚晶片来，直接放到了桌面上。
如果布鲁维是站在穆罗一面的，自己此行无疑已经彻底宣告失败，也不用再怎么折腾；但只要布鲁维本人并不支持穆罗，哪怕他只是持中立态度，李巍也绝对有信心说服他加入到支持提赛的阵营当中来——因为这是他翻身的绝好机会。
在布鲁维看透了李巍他们的小把戏同时，李巍也看得出布鲁维的郁郁不得志，刚刚见面时提赛的那一番试探的言语就是和李巍预先商量过的。而布鲁维的表现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他对穆罗是绝对谈不上忠诚的，并且，他并不想在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岗位上一直待到年迈退役。
一个经历过无数次战场硝烟的老将，当然不会安守在一潭死水之中度过余生！
看准了这一点，李巍便决定放手押上这一宝。
“这是传闻中的那场大屠杀的原始证据？”布鲁维微微讶异，问道。
“没错。”李巍很用力的一点头，“数据建立日期和一次性保护码足以证明它的真实性——关于这方面，提赛殿下已经亲自验证过了。”
布鲁维沉默了。
老将军的脸上，右颊的伤痕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的深，格外的触目惊心。他闭起了眼睛，开始在内心里挣扎着什么。
毕竟，他的一个决定影响到的可能是数万，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人的生死，谁也无法预料，一旦提赛正面和穆罗对抗，巴灵顿星会不会陷入一片混乱。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布鲁维深深的叹了口气。
“的确，这关系到太多人的命运。”李巍对此感同身受。
“不！”布鲁维摇头，“我关心的人其实并不多……我只要我手下这些老兵，他们能够有个美好富足的下半生。”
李巍心里豁然明朗。
他终于知道自己最初面对布鲁维时的那种怪异感觉是什么了——布鲁维和他是同一类人！
他们的行事准则都同样的简单，不管做什么，首要考虑的都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至于什么国家，种族一类的大爱，那不是他们这类人擅于去思考的。
李巍为了给兄弟复仇而选择了与所有扎肯人为敌，同样的，布鲁维为了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兄弟，必须作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这是布鲁维的赌局。
赢了，他可以重返一线舰队，回到他最喜欢也最适应的地方去，身边这些老兵们也都会有个美好的下半生；输了，他和身边这些兄弟，都将万劫不复。
“我决定了。”布鲁维忽然睁开眼。
李巍心头猛跳了一下。
布鲁维站起身，对身旁的人吩咐道：“传达我的命令，把军部派来的长驻观察员立刻给我锁起来！”
李巍暗暗地松了一大口气。事实证明，他自己的赌盘，押对了。
50 暗斗（上）
决心一下，布鲁维便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除下令囚禁了军部委派的观察员，他还命令所有非自己嫡系的军官所统率的舰船和舰队都不得离开军港，并以地面炮火对这些舰船进行监督——但凡违背命令者，都可以直接轰杀。
同时，布鲁维率领着自己的主力舰队群起航了，直接前往巴灵顿。
核心旗舰“霍特亚姆号”舰桥里，围绕着布鲁维所在的舰长指挥台，一整排指挥和通讯平台排列成一道半圆弧，由ai辅助的操作人员神情肃然，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舰桥内其他岗位，计算核算人员，分析人员，测量、侦查、预警，甚至是战斗中才会真正发挥作用的各武器岗位都开始忙碌起来。
李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集群舰队指挥平台的运作，一时对于其中的组织秩序和人员协调手段不甚了解，但仍然能够看出些门道。
虽然不知道自己猴年马月才能指挥这样一支哪怕并不算太庞大的舰队群（当然，相对于人类千艘舰船就算大舰队而言，这个舰群已经庞大到恐怖，只是对于巴灵顿人来说，这只是他们帝国数百个舰队群中较小的一支防御型舰群），但他还是愿意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学一些东西。
至少，他已经知道，无论怎样复杂的舰队或舰队群指挥，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对人的任用——让足够强力的下属替指挥者分担尽可能多的细化工作，真正的指挥者应该操心的是整个舰队的宏观战略。
就在李巍认真观察和体会着舰群指挥体系运作的时候，从一支小型舰队指挥官被提升为舰群参谋，因而得以在布鲁维身边协助其指挥工作的卡约尔刚刚从一堆数据分析里摆脱出来，满头是汗。
“将军，主星方向有舰群活动，似乎是在进行集结，距离一千光秒。”卡约尔向布鲁维报告道。
“嗯，早在意料之中。”布鲁维轻轻点头，表情平静，又微微俯身，按下按钮，打开连通指挥台与信息接发平台人员之间的通讯，“距离差不多了，把那些公开信号发出去吧。”
随着布鲁维的命令下达，由霍特亚姆号上发射出的非加密信号波便向巴灵顿星所在的整个恒星系统传播开去。
再过不久，帝都巴灵顿星上的每个通信设备都可以接收到这样的一则视频讯息——提赛王子现身，痛斥意图谋害自己亲兄弟，并且不顾传统，在前代皇帝逝世不到一年后就匆匆上台的穆罗。而有着数十年军龄，功勋卓著的帝国老将军、曾被前代皇帝赞为“帝国基石”的布鲁维上将也在视频中露面，公开表示支持提赛王子，并宣布率领舰队前往帝都，为提赛王子讨回公道。
更重要的是，这段视频的最后，还附有一段节录画面，内容正是当年那场惨无人道的灭星屠杀——因对新税政不满而出现暴乱的塔纳星球，被当时穆罗所率领的帝国舰队群直接投放大量中子弹而导致全部三十亿人灭绝。
这件事在当年创下了平息武装暴乱的最快记录，然而对三十亿条生命的漠视却是连穆罗都不敢去承担的罪责，于是，官方公开的说法是当时的舰群副指挥越权下达投放中子弹的命令并将其处决，事后还曾颁布了一项限制舰队和舰群副指挥职权的法令。
在明眼人看来，事情再清楚不过——这只是当时的二王子穆罗独自导演的惨祸，事后又找了替罪羊，还颁布一条无足轻重的法令来掩盖真相。
不过，关于那场惨案的一切，除了官方的公开解释外，就只有一些隐秘的传闻而已，多数普通巴灵顿公民却并不了解这一事实，尤其是对于思想控制严密的主星巴灵顿居民来说，更是如此。
布鲁维公布的视频当中关于惨案的部分，当然是截取自李巍手中的那张晶片上的内容。整个晶片的内容都已经有了几份完整的拷贝，毕竟，拥有信息创建时间记录和保护码的原件才是真正可以被法律认可的证据，用于公布消息的，只能是原件的复制品。
在消息传遍巴灵顿，传遍帝都的时候，布鲁维的舰群也距离那些前来拦截的帝国主力舰群越来越近，彼此的距离已经不足六百光秒。
以双方的火力而言，二百光秒左右就已经是十分危险的有效杀伤距离了，四百光秒就已经基本算是进入射程以内。
然而，明知彼此实力悬殊的布鲁维，仍然没有下达转向躲避或撤退的命令。
双方舰群的距离在持续的缩短。
500光秒，450光秒，420光秒……
“将军，距离对方前锋舰队只有403光秒！”测算平台发布最新实时报告。
“嗯，知道了。”布鲁维轻轻点头。
“将军，我舰群主力舰只已被对方锁定！”
“知道了，随时准备开启弹幕和激光点阵防御。”布鲁维下令道。
双方距离300光秒！
在这个距离上，如果对方大量攻击舰船进行一轮导弹齐射，以布鲁维舰群的防御火力，恐怕已经很难完全抵御得住。如果对方牺牲自身防御来进行多轮齐射，那无疑将是布鲁维舰群的末日。
“将军，对方舰群开始出现大范围阵型调动！”
“把模拟图像发送过来！”
很快，布鲁维面前的主显示屏上便出现了一副立体模拟图，图像中以大小不等的光点来代表规模不同的舰船，在密密麻麻的一片光点之中，渐渐分割出了一道缺口。
布鲁维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让一旁的卡约尔茫然不解。李巍思忖片刻，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将军！”通信平台传来报告，“接收到全息影像信号，是否接入？”
“接入！”
在指挥台一侧的投影区，出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全息人像投影，那是个身着帝国统帅级军装的魁梧男人。
“布鲁维，你真有种！不过我想说……你又赢了。”全息图像中的人语气有些无奈。
“我不是总能赢，但该赢的时候一定得赢。”虽然知道这并非即时交互通讯，布鲁维还是像直面对手一般，对着全息投影中的人像说道。
“现在，我以帝国第一舰群司令的身份，正式向贵舰群发出协航邀请，我们的目的地将是主星南半球上空轨道港口，贵舰群将被安排在那里作暂时修整。完毕！”
投影图像消失，布鲁维轻轻抒了一口气。
“将军，我们要跟着他们一起去港口停泊？”卡约尔大惑道。
布鲁维笑了笑，“以我们这点实力，能不跟他们真正打起来，你觉得，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
卡约尔愣了愣，“可是……我们已经挑明了支持提赛殿下，皇帝，啊不，穆罗王子他怎么会这么好心，没让他最强大的舰群对我们开火？”
布鲁维朝李巍看了看，见他微笑不语，便对卡约尔笑道：“问问你身边的这个人吧，他肯定已经明白了。”
51 暗斗（中）
卡约尔立即转脸望着李巍，“李，你到底看明白了什么？”
李巍略显尴尬的笑了笑，“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我猜，是我们发出去的东西起到了作用。据我所知，你们巴灵顿人好像多数都信奉宗教，而你们所信奉的所有教派都无一例外地反对无差别的大屠杀，对吧？”
“对。”卡约尔点点头，“那你的意思是说，穆罗的这种做法一旦被公开，势必会激起民愤？”
“难道不是吗？”李巍反问道。
“可穆罗是什么人……他在这种时候，还需要顾忌民众的想法？他难道不应该灭了我们，同当年一样，想办法销毁证据，再封锁控制言论吗？”卡约尔对此显然有着不同的看法。
李巍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但你只是站在了穆罗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不过请你这么想——假如你是一直支持穆罗的某个地方贵族，现在，你的皇帝陛下从前的罪行被人揭发，而且还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可能引起全体巴灵顿人的愤慨，那么你还会一如既往的支持他吗？”
卡约尔低头想了想，思路豁然开朗，一拍自己额头，“对啊！那些贵族本来就只是因为穆罗已经上台了，以为提赛王子已经死了，才向他宣誓效忠的。而且就算是对他最忠心的那些人，恐怕也不能不考虑，继续支持这个可能已经失去民心的皇帝是否值得……”
“所以……”沉默了片刻的布鲁维接着卡约尔的话说道，“那些贵族也好，穆罗本人也好，此刻都不愿意把事情做绝了。现在，他们都需要冷静冷静。对他们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协商来解决所有问题。”
“可他们会真心愿意坐下来谈谈吗？”卡约尔仍有疑惑。
“当然不会。”布鲁维叹口气，笑道，“不过至少，他们会作出姿态来，会在巴灵顿人民的面前，显示出自己的气度和诚意。”
卡约尔牙疼般地吸了口气，“那这么说……我们这一去，看似是去和谈，实际上，还是危险重重？”
“难道我们还有更安全的办法吗？”
“这……”
不久，所有身在巴灵顿星的巴灵顿人都得到了一个消息——前皇位继承人，大王子提赛、现任皇帝穆罗，以及贵族和帝国军队的代表将在帝都中央高达三千六百层的“巴雷罗”塔顶层会晤，并且，这场会谈的过程将进行覆盖全巴灵顿星的现场直播。
当然，为了让与会各方能够真正开诚布公，没有顾忌，直播信号只包含图像，并无声音。
虽然是不完整的直播，但这也已经创造了帝国的一个历史——帝国建立六百年来，还从未有过一场如此重要的高层会议进行过直播。
一艘小型运载船，载着提赛和李巍等人抵达巴雷罗塔塔顶。
这座数千层高的巨塔，顶部竟然还能停放飞船，这让李巍不禁暗暗吃惊，不过他不太理解，建造这样一座战争冲突中最有可能成为攻击目标的高塔究竟有什么意义。
提赛带着人从塔顶的入口进入，并最终来到已经预先准备好的会议中心。此刻，来自贵族，军队的代表，以及穆罗早已经在圆形会议桌前落座。
见提赛进来，所有人都礼节性地站了起来，诚心不诚心的，都至少鞠了个躬。
身为现任皇帝的穆罗则只是按照皇帝会见皇室贵族的礼节，将手抬到胸口高度，向走进来的提赛点了点头。
就在一天前，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想过，彼此能够坐下来谈判。
支持穆罗的，一直恨不能直接把提赛这个人从帝国历史上抹掉才好；明里站在穆罗那边，暗中帮助提赛的人，则视穆罗为恶狼，绝对不会想到提赛愿意同谋夺了自己皇位的弟弟面对面来和谈；至于那些两不相帮的中立派或骑墙派，则只希望双方早点斗出个结果来，不论结果如何，胜者才是今后巴雷亚罗王朝的皇帝。
曾经的亲兄弟，如今的生死仇敌，却坐到了一张谈判桌的两侧，这不得不叫人心里疑惑。
李巍跟在提赛身后，在从门口走到谈判桌前的一路上，就已经悄悄注意过对面所有人的表情。
那些贵族和军队代表们，或谨慎，或疑虑，或看起来好像无所事事，但李巍知道，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各怀心思，即便是骑墙派，也一定无时无刻不在计量着场面的情况对自己得失的影响，从而决定着自己的立场。
这是种极度微妙，也极有趣的场面。
不过，在数千米高的巨塔上，只要被人扔出去就会摔得连渣都不剩，在这样的环境下谈判，李巍心里总还是有些厌恶，觉得这里的气氛太压抑。尤其看到穆罗那张沉如死水的脸，便更觉得一股寒意直往头顶窜。
若在从前，李巍一定会借故离开，或者一开始就回避这种场合，但现在，背负着复仇的誓言和光复故土的使命，他会在心里告诫自己，再危险的地方，只要能够对缔结盟友，打击扎肯人有利的，他都得去做。更何况，眼下的机会是由他自己一点点争取来的。
没有太多繁琐的礼节和开场白，双方直接进入了讨论的主题。
首先是穆罗身边的一位官员，代表穆罗，念了一份由穆罗自己起草拟定的协定，大意就是让提赛交出那份可以证明他当年下令进行灭绝大屠杀的证据原件，并且承认他目前的帝国皇帝地位，作为交换，穆罗也将封提赛为亲王，赏赐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