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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第27部分阅读

    让惊讶道,“张某何曾欺瞒?”

    李斯再冷笑道,“韩王不见李斯,是在等赵国的消息吧。”

    张让神色大变,道,“贵臣何出此言?”

    第两百零六部分

    李斯挥挥手,张让会意,于是屏退左右。李斯道,“今四下无人。李斯愿推心置腹,直言相告丞相。张氏五世相韩,韩国却日渐削弱,张氏难逃其咎。韩王所以起用韩非,不满张氏也,以张氏误国之故也。今韩非用事,张氏危也。韩非之父,公子虮虱也。当年,公子虮虱与公子咎争夺韩王之位,公子咎得到丞相父兄支持,最终得为韩王。若无张氏,今之韩王,非韩安也,实韩非也。韩非恨张氏,不待言也。再者,韩非身为宗室,又自负才高,却饱受丞相打压之苦,十年不能见用,必然恨丞相入骨。韩王不信丞相,韩非又痛恨丞相,试问,丞相何以能继续立足于朝堂之上?”

    张让低头饮酒,不能接话。

    李斯再道,“当今之时,为丞相计,惟有外结秦国,方可显重于韩,自固朝堂之上。丞相老成深算,其中关窍,自不必李斯细言。”

    张让神色复杂,不能决断。李斯又道,“人无近虑,必有远忧。或者五年,或者十年,秦必亡韩也。丞相洞察高远,当未雨绸缪,早为自谋之计。今韩王可逆强秦,丞相则不可也。何以言之?韩王逆强秦,韩亡之后,虽不能再为诸侯,犹不失封君食邑,安保富贵。丞相逆强秦,一旦韩亡,欲安所归乎?休论富贵,恐怕性命也将难保。今若丞相依顺强秦,为秦筹谋。李斯甚得秦王之信,可代秦王许诺于君。韩亡之后,君家可富贵常有,门楣不坠。愿早定大计,作智者之选。”

    强龙压过地头蛇。在李斯强大的攻势面前,张让不能抵挡,只是浩然长叹,道,“张氏一门,五世相韩,呜呼,五世相韩……”

    李斯知道张让已经崩溃,于是道,“李斯再问。韩王不见李斯,等赵国的消息否?”

    张让道,“不是等一国的消息,是等四国的消息。今韩非鼓动赵燕齐楚四国合纵,欲起而攻秦。合纵成与不成,这几日既可见得分晓。”

    李斯道,“果不出我所料。然而韩非口吃,游说四国,恐非其所能为也。”

    张让道,“韩非首倡合纵,主持者却另有其人。”

    李斯奇道,“何人?”

    张让道,“姚贾是也。姚贾,赵王之臣,其才不在当年苏秦、张仪之下。”

    李斯冷笑道,“每回诸侯合纵,最后割地受辱的,通常总是韩国。为今之计,李斯必见韩王,不可使其为韩非所误也。丞相为我谋之。”

    张让应承道,“贵臣稍待,容我周旋。”

    张让去后,李斯使人火速回报咸阳,告以四国合纵之事。接下来,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继续留在驿馆等待观望。见不到韩王,再大的本事也是白搭。

    两日之后,风云突变。张让深夜来访,劈头便道,“贵臣速速回秦。”

    李斯见张让一脸慌张,于是问道,“莫非有甚变故?”

    张让道,“韩王要杀你了。”

    一言即出,李斯大惊失色,如闻霹雳。

    第两百零七部分

    且说韩王将杀李斯。李斯听闻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震惊。震惊过后,又是大摇其头,以为此事愚蠢而不可理喻。他李斯可是随便就能杀得的?难道韩王就没想过杀他所带来的恐怖后果?对韩王这一荒谬透顶的决定,也许只能如此解释——兔子急了也乱kou交人。

    李斯镇定下来,徐徐问道,“韩王欲杀李斯,丞相从何而知?”

    张让道,“今日四国传书至韩,合纵已成定局。今赵国正聚集兵士,预备从韩国借道,兴师伐秦。最早明日,恐怕韩王就将派人前来诛杀贵臣了。”

    李斯点头道,“我知之也。韩王欲杀李斯,以表示与秦国决裂之决心,取信于四国也。”

    张让道,“正是。韩王杀贵臣以绝秦好,示以与四国同心,四国联军一出,韩师从而响应,共伐强秦。时不我待,贵臣还请连夜出城,以免无辜殉身。”

    李斯仰天长笑,笑中饱含讥诮和愤懑。韩王要杀他,难道又是韩非的主意不成?韩非啊韩非,你是不是早就对我起了杀心?你之所以拒不见我,是不是担心见我之后,动了往日之情,从而对我下不了狠手?然而,也须怪你不得。你我各为其国,各为其主,本就容不得私情。

    李斯怕死吗?以前,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是怕的。但真当死亡近在眼前之时,他却发现自己反而全无畏惧,因为他知道,在他背后,有整个秦国在支撑着他,守护着他。他在韩国流下的每一滴血,秦国和嬴政都必将替他千万倍地讨还。

    张让大惑不解,生死悬于一线,李斯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于是催促道,“事不宜迟,贵臣尽早上路。沿途事宜,张某都已安排妥当,贵臣大可安心。”

    李斯道,“孝当竭力,忠则尽命。李斯使命犹然未了,岂能畏死而逃?告诉你,李斯哪里也不去,就呆在这驿馆里。忠于事君者,内其禄而外其身。韩王欲取李斯性命,李斯于此静候可以。”

    张让闻言脸色大变。李斯见状,立即明白自己一时失言,他拿“忠君”二字来说事,无疑大大刺痛了张让的神经,要知道,张让前来救他性命,不仅是对韩王不忠,他简直就是在背叛韩王。

    为了安抚张让,李斯于是摆低姿态,开始掏心窝子说话,作温语道,“丞相厚意。李斯心非木石,自当感恩涕零!李斯亦畏死也,李斯亦欲逃韩也。然李斯一旦畏死,则代表秦国畏死。李斯一旦逃韩,则代表秦国逃韩。如此,则李斯诚秦国之罪人也。即便能平安离开新郑,也必被秦王杀于咸阳。逃也死,不逃也死,我宁愿不逃也。不逃而死,一则可名扬于世,二则韩王杀我之仇,秦王必为我千百倍报之。若丞相是我,又当作何取舍?”

    张让长叹道,“韩王欲杀贵臣,张某也甚不以为然。凡事绝则错。为贵臣之故,绝强秦之欢,动上国之怒,恐终非良策也。然而,如今韩王只信韩非,不听张某。为之奈何?贵臣留此必死。依张某之见,还是应先回咸阳。秦王素来宠信贵臣,必不至以死相加,自折股肱。”

    李斯道,“李斯所以不去,为秦也,也为韩也。李斯身为秦臣,窃为韩国痛惜,不忍坐视。以少犯众,以弱侮强,忿不量力者,乃自取灭亡,天不可救。李斯愿上书韩王,使其悬崖勒马,勿招灭国大祸。丞相为我传书。”

    第两百零七部分

    李斯于是伏案疾书。笔走龙蛇,须臾毕就。其书曰:

    “昔秦、韩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数世矣。前时五诸侯尝相与共伐韩,秦发兵以救之。韩居中国,地不能满千里,而所以得与诸侯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先时五诸侯共伐秦,韩反与诸侯先为雁行,以向秦军于关下矣。诸侯兵困力极,无奈何,诸侯兵罢。杜仓相秦,起兵发将以报天下之怨而先攻荆。荆令尹患之,曰:‘夫韩以秦为不义,而与秦兄弟共苦天下。已又背秦,先为雁行以攻关。韩则居中国,展转不可知。’天下共割韩上地十城以谢秦,解其兵。

    夫韩尝一背秦而国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听j臣之浮说,不权事实,故虽杀戮j臣,不能使韩复强。

    今赵欲聚士卒,以秦为事,使人来借道,言欲伐秦,其势必先韩而后秦。且臣闻之:‘唇亡则齿寒。’夫秦、韩不得无同忧,其形可见。魏欲发兵以攻韩,秦使人将使者于韩。今秦王使臣斯来而不得见,恐左右袭囊j臣之计,使韩复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见,请归报,秦韩之交必绝矣。斯之来使,以奉秦王之欢心,愿效便计,岂陛下所以逆贱臣者邪?臣斯愿得一见,前进道愚计,退就葅戮,愿陛下有意焉。

    今杀臣于韩,则大王不足以强,若不听臣之计,则祸必搆矣。秦发兵不留行,而韩之社稷忧矣。臣斯暴身于韩之市,则虽欲察贱臣愚忠之计,不可得已。边鄙残,国固守,鼓铎之声盈于耳,而乃用臣斯之计,晚矣。且夫韩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强秦。夫弃城而败军,则反掖之寇必袭城矣。城尽则聚散,聚散则无军矣。城固守,则秦必兴兵而围王一都,道不通,则难必谋,其势不救,左右计之者不用,愿陛下熟图之。

    若臣斯之所言有不应事实者,愿大王幸使得毕辞于前,乃就吏诛不晚也。秦王饮食不甘,游观不乐,意专在图赵,使臣斯来言,愿得身见,因急与陛下有计也。今使臣不通,则韩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释赵之患而移兵于韩,愿陛下幸复察图之,而赐臣报决。”

    张让携书而去。而在驿馆里等待着的李斯,仿佛变成一个热锅,各种思绪则象是锅上的蚂蚁,乱爬乱挠。这次的《上韩王书》,能不能和上次的《谏逐客书》一样,产生奇效,一举扭转局势?对此,李斯深表悲观。一方面,他了解嬴政,能洞察其心,从而有的放矢,就算打不到十环,八九环总跑不了。但他却并不了解韩王,他连韩王的面都没见过,换而言之,他连靶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另一方面,李斯心中也清楚得很,从文章质量上比较,《上韩王书》也远不如《谏逐客书》。《谏逐客书》足足酝酿了一年有余,《上韩王书》最多也就酝酿了半天。上次写《谏逐客书》,他心境专一。这回写《上韩王书》,他内心狂野。

    李斯默诵着方才写的每一个字,也颇觉自己逻辑混乱,焦点涣散,然而,书已然送出,无可更改。难道,这小小的驿馆,就将是他李斯的毙命之所?难道,他只能作瓮中之鳖,在此引颈待诛?难道,他只能坐等韩国甲士一涌而入,将他乱刀砍死?

    与此同时,李斯却又对自己能安然度过此劫充满信心。韩非也许真想杀他,但以韩非的智慧,他绝不会在现如今这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对他进行一场错误的谋杀。

    等待着生,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长。等待着死,每一秒却又是如此短暂。奇妙的时光,连李斯也无法判断其是短是长。

    一天过去了,张让不至,李斯叹曰:”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两天过去了,张让不至,李斯叹曰:”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三天过去了……

    第两百零八部分

    韩都新郑城。

    近日来,韩王安颇是心烦意乱。凭谁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单一弱小之韩国,就已经弄得他焦头烂额、痛苦不堪。而这些痛苦,偏偏正是拜了那些本该为他分忧的朝中大臣所赐。可恶的大臣们,分成为两派,六国派和秦国派,这两天一直在他面前争执个没完。

    六国派以公子韩非为代表,主张彻底和秦国划清界限。韩非道,谁占韩国的土地最多?秦国。谁欺负韩国最惨?还是秦国。“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这样窝囊憋屈的日子,咱们韩国是再也不能过下去了。如今燕、赵、齐、楚四国合纵,联合起兵攻秦。咱们正应该抓住此大好时机,和四国一道,全力征讨秦国,就算不能一举亡秦,也要让秦元气大伤,从此退守函谷关内,不敢东向。少了秦国这个大祸患,咱们也不用再含垢受辱地求生存,而是可以聚精会神地谋发展,不出数年,未必不能重现先祖父当年的荣光,重回强国之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臣请杀李斯,从此和四国同仇敌忾,与秦国一刀两断。

    韩王安一听,嗯,说得真好。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对国事就是上心。

    秦国派以相国张让为代表。主张秦国虽然是韩国的敌人,但却是一个绝对不能得罪的敌人,两国相邻,抬头不见低头见,战战和和,本是常事,以前是这样,以后也只能继续这样。张让道,诸侯合纵,已不是一次两次了。结果呢?秦国削弱了吗?没有!合纵一次,秦国便更强大一次。依老臣看来,这次合纵,没准又是雷声大,雨点小。四国合纵不成,强秦反攻,四国说不定又要拿韩国作替罪羊,割韩国的肉,消秦国的气。李斯是秦王嬴政的宠臣,杀了他,等于和秦国彻底翻脸。不如放了李斯,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旦合纵不成,也还有回转的余地。

    韩王安一听,嗯,未虑胜,先虑败。张让老臣,果然深谋远虑,计较周全。

    就这样,韩王安觉得两派都大有道理。到底该支持谁?他也彷徨迷惘起来,不知该何去何从。他终究年轻,才二十来岁,被迫作如此重大的决定,也实在有些难为。

    韩王安的暧昧态度,使得辩论逐渐升级。韩非和张让互相指斥,力争不让,谁也不能说服对方。韩非大怒,进到王座前说话,音吐激越,唾溅韩王安之面。张让一见之下,顿时不干了。你唾得,我就唾不得?也上前力辩,同样直唾王面。

    对此,韩王安也不便发作,只好唾面自干。毕竟,无论韩非还是张让,都是忠心耿耿地在为韩国谋划,纵然行失其当,也只因情动于衷。两派都逼迫着他速下决断,韩王安一急之下,于是就犯了病。嘛病?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是也。

    韩王安躲在宫中,拒不上朝,眼不见心不烦。反正秦国也好,五国也好,都惦记着他这一亩三分地,没一个好东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咱韩国虽然弱小,但女色却不输给其他诸侯,如崔智友、全智贤等,皆一时绝品。士悲秋色女怀春,各司其命。栖花丛,暂销魂,任它八面来风,我自两耳不闻。

    韩王安这一甩手,将韩非险些气杀,将他这个大侄子一阵痛骂。反观张让,则将韩王安的沉默,理解成对自己建议的默许,于是往见李斯,报以平安。

    正当此时,李斯也接到秦国的飞马传书,召其归咸阳。这趟出使,寸功未立,但很显然,在韩国也再无呆下去的必要。李斯于是返程。临去,特意叮嘱张让道,“吾闻韩非著书,丞相为我暗取之。”

    李斯为什么想要韩非的著述,张让不问也能知道,而这也正是他不愿看到的。因此,虽然他应承了李斯的请求,却是阳奉而阴违,能拖则拖。后经李斯一再催促,不得已才在两年之后,将韩非之书(几篇而非全部)送上,此乃后话不提。

    第两百零九部分

    秦都咸阳城。

    相比韩国后宫的雨露充沛,秦国后宫却是持续干旱。不过也难怪,嬴政近来饱受国事困扰,自是无心房事。嬴政最早听闻四国合纵,还是缘于李斯从韩国发回的急报。随后,关于四国合纵的一系列谍报,不断由埋伏在四国的情报人员传回咸阳,重逾千钧,高高地堆在嬴政的案头。

    面对这场危机,嬴政既倍感忧虑,却又难掩兴奋。这些年来,他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秦国内部,用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和王位,很少在国际事务上展露锋芒。此次四国合纵,是他亲政以来,头一遭面对如此紧张复杂的国际形势。同时,他也看到,这正是一个大好机会,让天下人领略他作为当今第一王的风采。

    这几日廷议,群臣们积极倒是积极,七嘴八舌地主意一大堆,但听来听去,却终归都不得要领。嬴政因此格外地想念起李斯来。有些人,当他离开你的时候,你才会突然意识到他的重要。所谓小别胜新婚,就是这个道理。而有些人,当他离开你的时候,他才会突然意识到你的重要,所以才会浪子回头。然而,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伊人却已含笑作他看。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基本上,是在扯蛋。

    话说回来,嬴政独处深宫,正苦思对策,偶一抬头,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哈,李斯来了,寡人的廷尉来了。

    李斯接到诏书,便立即启程,以最快的速度返回秦国,才入边境,早有郎中令王绾接住。王绾乃是奉了嬴政之命,前来迎接李斯,对他的死里逃生表示慰问,顺便也是要在路上给李斯作局势简报,为他见嬴政提前做准备,以免他刚回来,还搞不清楚状况。嬴政虽不是气象专家,但是哪朵云彩能下雨,他心里清楚得很。

    关于这次合纵的情报资料,满满当当地装了一车。王绾也不嫌麻烦,开始逐一向李斯汇报。李斯和王绾的关系,称得上死铁,当年两人一起在蔡泽手下厮混,一起受气,如今又一起爬到了秦国政坛的最高层。把堂堂的郎中令当秘书使唤,李斯也非常不好意思,于是笑道,王兄不必如此辛苦。只挑最重要的说来即可。

    王绾苦笑道,已经精简过了,否则何止一车!

    李斯道,关于姚贾其人,如今知道多少?

    王绾道,姚贾,大梁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