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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第28部分阅读

到处。这一见解,想来应是受有爱利亚学派和其运动观的影响。

    回到李斯。李斯又道,书法和音乐,其道一也。李某不才,暴得书名。常有人前来求教笔法,李某也无它可言,但云,运笔如御马,必加以嚼络缰绳,然后乃可如意驰骋。书者一明此理,其艺必当大进也。

    姚贾也久闻李斯乃是天下第一的书法家,李斯笔法之论,乃他多年感悟而得,其中自有真意,未可等闲视之。一顿饭吃到现在,席间所谈,无关政治,只是音乐、歌舞、书法,皆闲雅之事,而这些方面,远非姚贾所长,这不免让他觉得,自己和整个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姚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斯。就目前而言,李斯不仅在家庭上比他成功,事业上也远比他成功。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他和李斯的区别在哪里?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不同的际遇?

    看到李斯,他不免又想到了韩非。他知道,韩非和李斯是同学。他在韩国时,和韩非是打过交道的,两人的关系甚至称得上亲近。韩非和李斯,都有着“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式的渊博。而他呢,他只是专精通游说的。

    古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有一句名言:thefoxknowsanythgs,butthehedhogknownebigthg。钱锺书先生将这句话翻译为:狐狸多才多艺,刺猬只会一件看家本领。英国思想史家柏林根据这句话,把有智慧的人分作两类:刺猬型和狐狸型。如此说来,他姚贾就是刺猬,而李斯和韩非都是天生的狐狸,只不过,李斯安心地作狐狸,韩非却偏想作刺猬。

    第两百一十五部分

    且说李斯自顾而谈,口水滔滔。李斯此举,究竟只是因为他身为主人,有义务维持筵席的气氛,以免冷场;还是因为他好为人师,习惯显

    摆学问,非要在姚贾身上找到足够的征服感不可呢?

    作为当局者,姚贾心里很清楚,这两者无疑都不是李斯的真实用意。尽管李斯的言谈,东拉西扯,漫无边际,但姚贾却已分明感觉到,这些一盘散沙的闲谈,终究将汇聚到一个中心点上。而这个中心点,必然和他姚贾有关。

    姚贾并非是在自作多情。今天的宴席之上,李斯确实有一重大目的需要达成,那就是要彻底驯服姚贾,使其能为秦国之统一天下献计出力。

    姚贾对于未来秦国的重要价值,连姚贾本人都未必全然明了。

    昨天,嬴政已经唱过了红脸。今天,轮到李斯来唱白脸了。

    筵席终于切入正题。李斯向姚贾敬酒,笑道,“不瞒先生,李斯年少之时,也曾有意作一个纵横家,庭说诸侯,威加天下,三寸之舌,可当百万雄师,七尺之躯,能济四海之急。大丈夫倘能成就如此,此生何憾!及今日见先生,乃知先生之才,诚非李斯可以争锋也。李斯也不免暗自庆幸,还好没有坚持当初之梦想。不然,有先生在,恐诸侯之宫前殿下,无复李斯立锥之地也。”

    姚贾遭到李斯露骨的吹捧,心中越发不安。无事献殷勤,非j即盗。果然,李斯话风一转,悠悠说道,“不过……”

    姚贾脸色一变。不过之后,通常都没好话。

    李斯接着道,“李斯未能如愿成为纵横家,却在秦国做了廷尉。蒙秦王错爱,以国事相委任。相信先生也听过一句官场中的名言,地位决定立场。如今,李斯身为秦臣,一心为秦规划筹谋,对纵横家的看法也随之有大改变。我现在对纵横家的看法,先生未必爱听。在李斯看来,对一国而言,纵横家不足为利,适足为祸。纵横家是什么人?外使诸侯,内耗其国,伺其危险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亲,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国听之,卑主之名以显其身,毁国之厚以利其家。如此之臣,乱之源也,国之害也。”

    姚贾也是纵横家。李斯这么说,分明就是指着和尚骂秃瓢,姚贾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李斯见姚贾有恼怒之色,却也不稍加安抚,又问道,敢问先生,纵横之术,起于何人?

    被李斯如此一问,姚贾心中更是愤怒。好你个李斯,你也太欺负人了。瞧你这问题问的!oh,an,我将给你怎样的睥睨?

    放在平时,如此简单的问题,姚贾本是不屑回答的。可现在,他却不能不答。他知道,在李斯的背后,站着的是秦王嬴政。也就是说,这问题不是李斯在问他,而是秦王嬴政在问他。直到这时,姚贾才回味过来。敢情今天的宴席,是一次变相的面试。有些话,嬴政不方便对他说,所以要由李斯代劳。他在秦国的命运,也许就取决于他在这一场宴席上的表现。

    姚贾于是没好气地答道:“纵横之术,首倡于鬼谷子。苏秦、张仪、庞涓、孙膑,皆其门下弟子。”说完,又带着反讽的语气,心有不甘地补了一句,“姚贾才疏学浅,也不知道有没有答对。”

    李斯大笑道,“先生误会了,李斯可不敢考问先生。”说完,却马上面色一沉,毫不客气地冷声说道:然而,先生错了!

    姚贾闻言一愣。李斯却已说道:世人多以为,纵横之术源于鬼谷子所创,实则大谬不然。据李斯所知,早在孔子的弟子端木赐,便已持纵横之术,游说天下了。

    经李斯这么一说,姚贾想了起来。嗯,是有这么一回事。端木赐,字子贡。当年,端木赐周游列国,十年之中,改变了五国的命运——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注1)

    然而,李斯说姚贾回答错误,姚贾却不太服气。在他看来,李斯在这里有些偷换概念。严格意义上说,所谓纵横之术,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这是近世齐、秦两国逐渐强大,从战国七雄中脱颖而出之后才有的产物。当然,从游说诸侯的广义上来说,李斯所言也不错,端木赐的确可算是开了纵横之术的先河。可是,纵横之术的起源究竟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李斯啊李斯,莫非你真的别无其他用意,单纯地就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学问?oh,an,我将给你怎样的睥睨?

    第两百一十五部分

    (中)

    李斯又道,说到端木赐,就不得不说到他的另一身份。端木赐,巨商是也。鬻财於曹、鲁之间,孔门三千弟子,以端木赐的身家最为饶益,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端木赐全盛之时,可谓名震天下、功业显赫。然而,孔子对端木赐的评价,却并不能算特别高。譬如,孔子拿他和颜回作过比较,说道,“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意为:颜回无论学问道德,都已经够好的了,却时常穷困得没有办法。端木赐不守本分,跑去囤积投机,可却总能猜对行情,富有得不行。)”端木赐又曾当面问过孔子,“赐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孔子,圣人也,见识诚非常人可及,一眼便已将端木赐看穿,将其定为器用之人。

    由此可见,纵横之术,由商贾之人首创,商贾者,渔利乃天性也。自端木赐之后,纵横之徒,如苏秦张仪之辈,也不脱此路,乱人国,谋私利,而诸侯竟不能察,任由摆布,岂不哀哉!(注2)

    李斯眼睛盯着姚贾,一字一顿再道,然而,秦国不比诸侯六国。如今的秦国,不需要端木赐,不需要苏秦、张仪,不需要纵横家!

    姚贾大怒。妈的,逗我玩呢?你们秦国不需要纵横家,那还找我来干什么?害老子干坐这里,听你半天白话!姚贾拂袖而起,便欲离去。

    李斯大笑道,先生欲去乎?苏秦、张仪,何足道哉!超越二人,名垂后世,只在先生一念之间。

    姚贾顿住脚步。李斯道,先生请宽坐,容李斯徐徐道来。

    姚贾复又坐下。李斯道,“先生之才,岂纵横二字可以囿限!先生是聪明人,李斯也不用多说。秦王,雄主也,志在统一天下。欲统一天下,则纵横之术,可以休也。李斯请言,秦国需要什么样的使节。

    舞蹈之美,必合音乐之律。音乐之道,必在节奏句投。书法之理,运笔如御马,必加以嚼络缰绳。秦国欲灭六国,一天下,则其使节,不仅应能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更重要的是,必能知大局,善揣摩。虽出使千里之外,不能与咸阳时通消息,然其所言所行,无不与大王之意暗合,与秦国之利相契,不越轨,不逾矩。”

    姚贾一点就通。李斯对使节的要求,归根结底一句话,一切行动听指挥。也就是说,时刻和咸阳的意志保持高度一致,不能擅自作主。姚贾是搞外交的,他自然清楚,如果使节和国君在外交政策上有分歧意见,不仅会削弱本国在与别国谈判时的地位,更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

    事实上,不仅是国家之间的谈判,就连外国黑社会之间的谈判,统一意见,一致对外,也是必须遵守的一大法则。在电影《教父》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黑手党科里昂家族,虽然常干违法的勾当,但老大维托?科里昂(也就是教父本人)却坚持一个原则——决不贩毒害人

    。当毒枭素洛佐来和他谈判,要求他加入一起贩毒之时,教父拒绝了,而他大儿子桑尼却表现出了兴趣。教父事后狠狠训斥桑尼道,nevertelnybodyoutsidethefailywhatyou'rethkgaga!(永远不要再让你的那些和我的意志相违背的心声,在家族之外的任何人面前响起。)可是,训斥已经晚了。素洛佐敏锐地察觉到科里昂家族内部的不和谐,于是派人暗杀教父,以便由对毒品买卖持温和态度的桑尼接管科里昂家族的生意,从而可以和自己合作,一道贩毒。

    话说回来,在知大局方面,的确一直是姚贾的软肋。罔顾大局,则一直是姚贾的强项。姚贾为什么要选择纵横游说作为职业?就是不甘贫穷,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他穷怕了,他也没有颜回那样的境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承认,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为了谈判成功,他的确时常自作主张,甚至违背委托人的意愿,并以“使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作为推搪。而现在,他的软肋就暴露在秦国的面前。秦王嬴政没有立即任用他,眼下李斯又重言警醒他,正是对他在这方面的操行不太放心。

    李斯又道,秦国虽然独强,但外交仍是必要的,不可或缺。一味以武力逞强,显非智者所为。在外交上,我们的原则性必须是坚定的,我们也要有为了实现原则性的一切许可的和必须的灵活性。(注3)原则性出于大王,灵活性决于使节。对使节来说,自由度是有的,但必须在大王允许的范围之内。

    第两百一十五部分

    李斯音调铿锵,侃侃而谈。只有一个权力在握者,才能有这样充沛的信心,让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显得不容抗拒。

    姚贾看着李斯,一时迷惘起来。在他眼中,李斯和嬴政这两人的形象,影影绰绰地重叠于一处,不能明晰分辨。姚贾向来自命不凡,以为

    自己是人类的精英,在面对六国国君时,他也能应对自如,甚至有空藐视之。但在李斯面前,他竟然不能抵抗。通过李斯,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局限性。他明白,在看问题上,他和李斯不在同一高度。两人的区别,就是大智慧和小聪明的区别,大谋略和小权术的区别。他也意识到,只要有李斯在,嬴政身边no2的位置,就不会被别人抢走。

    古往今来,出过无数二号人物。而在其中,为后人传诵的并不多。而这些被后人传诵的二号人物,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开国型,一类是治国型。姜子牙,张良等等,属于开国型,即所谓的kgaker。王安石、张居正等等,属于治国型。而李斯的仕途经历表明,只有他,曾兼两类之长于一人之身。

    李斯继续道,对秦国来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外交是战争的延续。这便是目前秦国外交的最高原则。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的是这样一位使节,他相当于是秦国驻扎在六国的代表,全权打理外交事宜。当秦国的统一之战来临之时,他必须确保,除了被攻打之国外,其余诸侯皆作壁上观,并不发兵相救。这边秦国在攻打,他则要告诉那些未被攻打之国,秦国打得好,打得有理,打也是为了你们好,消弱其志,安定其心。当然,可想而知,这活不好干,即便苏秦、张仪复生,也未必能够胜任。我们一直在找这样一个人。能担当此重任者,必先生也。

    李斯再道,秦王属意先生久矣,又恐先生未必首肯,愿担此任。李斯受秦王重托,故而先行求同于先生。从今往后,秦国一切外事,先生其听之。日后天下混一,四海清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纵横之术,不攻自亡也。史书也将如是记载,纵横之术,端木赐首创之,苏秦张仪光大之,而先生结束之。

    先生如能不负使命,助秦得天下,则先生之功绩,较诸攻城灭国之将帅,不遑多让,天下不会忘记,秦王更不会忘记。试想,一个空前的帝国,一件不朽的功勋,而先生,便是其中最明亮夺目的一部分!

    听完李斯所言,姚贾那颗曾经贫贱的心,一刹那间也充满了高尚的激|情。

    李斯再敬酒,道,明日大王廷议,为四国合纵之事。希望能见到先生出席。

    姚贾道,姚贾有一难处,不得不先行表白。如君所知,姚贾乃赵国逐臣,不能进入赵国国境。不能入人之国,安能说人之君?

    李斯大笑,于是将赵国驱逐姚贾的实情相告。姚贾惊愕不已。李斯道,先生虽然受了委屈,然而这一番曲折,也正可见大王之爱重先生也。至于赵国之事,先生大可放心。李斯可以保证,先生一旦使赵,赵王必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问。而且,容李斯先卖个关子,从明天开始,李斯可要羡慕先生了。

    赵王为什么会自己打自己嘴巴,要亲自迎接他姚贾的造访?李斯又为什么要羡慕他姚贾?这两个悬念,看来李斯暂时也不想为姚贾解开。姚贾心想,目前看来,似乎有美好的命运正在召唤着他,只要他点头同意。尉缭在给他的邀请信中,已经代表嬴政,给他开出了不菲的条件。但是,那信中的条件虽然不错,但也不至于到了能让李斯艳羡的地步呀。本来,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之人,只要能保住信上的条件,不被坐地杀价,将原定待遇打折,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难道,嬴政即将开给他的条件,还要比信中许诺的高上许多?

    另一方面,他真的要将个人的命运和秦国的战车绑在一起吗?四国合纵,本是他心血的结晶,现在,他舍得去亲手摧毁他一手缔造的事业吗?明天的廷议,他应该出席吗?即使出席,他应该点头吗?

    姚贾心思百转,昏昏沉沉地回到尉缭那里,夜深仿佛三更,尉缭早径睡下,鼻息已如雷鸣,敲门都不应。只余姚贾一人,在陌生的咸阳街头,倚杖听取风声。

    (注1:端木赐事迹,可参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此处不再赘述。)

    (注2:文中对端木赐的评价,不尽全面,乃至有失公允。然而,不妨可以看作是,李斯为了维护自己的论点,是以故作此偏激之词。呵呵

    。)

    第两百一十六部分

    翌日,嬴政召集廷议,讨论应对四国合纵之策。有资格参与廷议者,无不是秦国的高官显爵。然而,让这些入会的大臣们意外的是,赫然有一个陌生面孔夹杂在他们中间,于是互相打听,却也都说不出那人的来历。

    是的,姚贾还是决定来了。他虽不在秦国的官员编制之内,但作为嬴政的特邀嘉宾,自然有资格出席廷议。姚贾乃是第一次参与廷议,他环顾左右,好家伙,规模可真不小,算上他自己,实到代表共计六十人,殿内所见,人头黑压压一片。

    嬴政俯视群臣,问道,“四国为一,将以图秦,寡人屈于内,而百姓靡于外,为之奈何?”

    嬴政话落,群臣不能应答。水落而石出,谁在朝中最具人气和感召力,此时最能凸显分明。每个大臣都在用眼睛投票,投给那个份量最重、最可倚仗的人,准备唯他马首是瞻。

    群臣所望者谁?李斯是也。

    李斯面色似水,不动如山,浑不理会这众多期待的目光。

    嬴政不悦,沉声再问,“四国为一,为之奈何?衮衮诸公,竟无一人可堪为寡人分忧?”

    见嬴政动怒,群臣均面露惧色,看向李斯的目光更为急切。

    姚贾见众人只望着李斯,根本没人在乎他,心中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