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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22部分阅读

无缘拜读,在我楼下书房西侧书架,下数第四排右手第一本!”徐治中的安排叫谭央措手不及却又无法拒绝。

    当林副官打开徐参谋长的私人书房时,看见贴着四面墙放着的那些顶天立地的大书柜,谭央还是倒吸了一口气。一个人看不百~万\小!说、爱不爱书,在书房里很容易看出来。附庸风雅的人拿书房当摆设,考究的红木书柜,镶着干干净净连手印都没有的玻璃门,里面放着整齐划一的成套图书,那么这样的书十有八/九是没人看过的。徐治中的书架极为粗糙,长长的木板钉在一起,连漆油都没有刷,上面摆着大小薄厚新旧不同的书,是按门类排布,无关乎美丑,很多书上还夹着细长的纸签。

    林副官看见谭央的神情便解释道,“参谋长最爱书,去哪里都买,看完了看熟了也不舍得扔掉,到哪里都带着,所以军队里还有个趣谈,说调派换防的时候,师里几个长官的家当都要用卡车装,只是,梁师长装的是金银珠宝,李副师长装的是女人,徐参谋长装的是书!”

    谭央匆匆看了一眼,书的种类很多,但大体上最多的是历史军事和文学。按语言分的话,中文英文各一半,除此之外,还有整整一排的德文书。徐治中为人谨慎,他买的所有书的扉页上都写着买书的时间和地点,谭央抽出了那本徐治中指名要看的元帅传记,买书的时间,恰巧是谭央去德国留学的那年。

    谭央拿书回去的时候,天便实打实的阴沉下来,乌压压的云从天边挤来,迫得极低,见不到日光,天暗的仿若黑夜。谭央坐在书桌前,摊开书,扭开了台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台灯的亮显得异常的柔和亲切,仿佛笼着浅橘色轻纱的雾。台灯的碧绿玻璃罩子和谭央身上染着墨竹的青色旗袍相携相映,极为古雅。淡金色的光照在谭央长长的卷发上,给她的侧影滚上了一道亮色的金边。灯光下谭央的脸瓷白秀丽,如玉般温润美好,那份美浸在光阴里酝酿着,极为熨帖人心。就连她那纤细的手腕翻书的姿势都有种善解人意的轻巧在里面。徐治中看在眼里便是一时恍惚,这场景那么熟悉,就好像这情境发生在他们相识十年中的每一个黄昏与暗夜。

    谭央将每一个章节默读一遍后便用中文翻译给徐治中听,谭央的中文功底极好,又给赛德勒先生做过翻译,所以边读边译却也流畅优美,不逊于正牌译本,徐治中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兴起的地方,他也会给谭央讲,讲战争之外的奇闻异事,讲同德国打仗的那一方的谋略成算,也讲中国古代相似的战争,当真是融汇中西,逸趣横生。谭央小时,饱读诗书的父亲最爱和她讲的就是这一类的趣事轶闻、战争野史,所以她极爱听这些。看见谭央兴味浓厚,徐治中便受了莫大的鼓舞一般,更是有了底气,讲得愈发的出彩了。

    他们讲着说着听着,不觉一下午连带一晚上过去了,外面雷雨交加,他们在屋中却浑然不觉,连吃饭都不晓得了,后来还是林副官小心翼翼的问他们要不要准备饭,他们一看表,竟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谭央懊恼自己明明是督促病人休息,却与他不食不休的读书读到这个时候。她连忙起身走了,回屋随便吃了点儿饭便洗漱睡下了。反观徐治中,却是独自慢条斯理的吃着晚饭,满目笑意神神叨叨,饭罢躺在床上,竟兴奋得整整一夜没睡着觉!

    隔天,当谭央译完最后一段合上书时,意犹未尽的感慨道,“真没想到你口才这样好,讲的东西真精彩。”徐治中看着谭央笑了,“你怎么才知道啊?上学时的演讲比赛,我总是第一名!”谭央听了他的话一愣,随即歉然一笑。徐治中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这个你不知道,我们办的学习社,你也没来过。那么央央,这些年来,你对我的了解是不是仅限于我叫徐治中,会吹一点儿笛子,后来读了军校,当了兵?”

    谭央没想到徐治中会说这些,她捏着书的手有些起汗,将书放到一边,正打算岔开话时,徐治中却紧接着说,“可我却知道你很多,我有你中学时写的所有国文习作,我知道你在学校的每一件事,我甚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东西,哪段时间又读了哪本书,那你为什么不试着了解我一下呢?就我对你和对我自己的了解来说,抛去其它,至少,我们应该成为很好的朋友。”顿了顿,徐治中又说,“我对你抱着怎样的想法,那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但这不妨碍你多我这一个朋友,你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没有男女之情,甚至于我们是同样的性别,那你是不是会珍视我,就像我现在珍视你一般?”

    徐治中说着说着渐渐激动起来,“可你总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躲着我又算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无法释怀?就因为你在对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拒绝了我,我不甘心,所以总抱着幻想。央央,你能不能给自己个机会,了解我,交我这个朋友,之后你若觉得我哪里不好而拒绝我,我也死心了!而现在,单只交我这样一个朋友,行吗?”

    说着,徐治中很诚恳的对她伸出了手,谭央看着一脸庄重的徐治中无可奈何的想,是啊,抛却其它,徐治中会是她最有默契的知交好友,那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多这样一个朋友?这样坚持着,莫不是自己还心存幻想?死人不能复活,这一切的一切早已经在毕庆堂一次次果断的叩响扳机的时候,覆水难收了……

    谭央勉力一笑,也伸出手与徐治中碰了碰指尖。外面,雨过天晴后的秋日,艳阳漫天,一派绚烂……

    周六的中午,谭央为徐治中换完药便急着要走,徐治中问她,“你下周一还会来,对吧?”谭央模棱两可的说,“其实这一周,你伤口的状态已经恢复的不错了,不过若是保准些,再护理一周,也是可以的。”徐治中笑道,“你要是不想来也行,大老远的往这儿跑太辛苦了。”也不等谭央回答,徐治中就耐不住笑的说,“昨晚湘凝给我打电话法祖兄恰巧在旁边,法祖兄说我还可以住在你们医院里,他为我留了间病房!反正这段时间军队里的事儿我也处置的差不多了,三不五时的离开几天,问题不大。”

    谭央听罢,气恼的念叨着,“法祖兄,法祖兄,你们何时起竟这样要好了?居然三个人合起伙来算计我,不劳你们费心,我下周肯定来,不然刘法祖逮到我食言的话柄,和我较起真来,我是怕了他的认真的。”徐治中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其实刚刚那句话也是法祖兄教我的,真看不出,他竟是这样的人才!”谭央哭笑不得,“你们这些人叫我说什么好?他若不是个人才,能降得住章湘凝?不过你才是真的人才,能用得动他们两个!”

    之后谭央问车子什么时候能来,徐治中说林副官刚去准备,很快,怎么这么急着走。谭央笑道,“想囡囡了,都两周没见了!”徐治中听了谭央的话很有些愧疚,“害你这么久没见到孩子,真是对不住。”谭央却欣慰的说,“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已经满足了,我还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女儿了呢!”徐治中不解的问,“怎么会呢?”谭央淡淡一笑,故作轻松的回答,“我们刚离婚时,她父亲不让!”“他竟这样对你?”徐治中听了她的话,情绪激动的问。

    谭央刚想开口说话,林副官就敲门说车已经到楼下了,谭央归心似箭便急急别了徐治中走了。独自一个留在房中的徐治中却面色阴沉,一语不发……

    也就在这个时候,福煦路毕公馆,毕庆堂一个人站在大门口,背着手,看着门外的大路,他脚下零零散散的扔着几个烟头。

    陈叔缓缓走到毕庆堂身旁,“少爷,回去吧,现在还早,少夫人从没这么早来过。”毕庆堂也不说话,固执的站着,陈叔见状就又无可奈何的唤了一声,“少爷!”毕庆堂这才回头,懒懒地说,“你就别管我了,回去也呆不住。”陈叔苦笑着摇头,刚要走,就听见毕庆堂又用很轻的声音说,“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次心里特别不踏实,这么些年,只要她在上海,就只有她见不到我,没有我见不到她的时候,想看她一眼,总有方法。这是头一次,半个月不见人影。”

    68(66)小阮

    当谭央甫一进大门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毕庆堂时,多少有些意外,浓浓的秋凉将树叶染得一片深绿,独自站在树下的毕庆堂像是皮影戏里的护国将军,在喧闹的大场面里出来,依依呀呀一段唬人的唱白罢了,他还是自己,无人衬托、无人应和,连豪迈的一声吼里都隐含着凄清哀绝的尾音。

    毕庆堂看见谭央,竟吁了口气,如释重负似的。他连走两步来到谭央面前笑道,“怎么才来?”谭央被他这么一问就迷惑了起来,低下头去看腕上的手表,心里琢磨着,不比平日里晚,却是早了,她便心疼的问,“怎么,囡囡着急了?”毕庆堂揽了一下谭央的肩,还不等谭央有所反应,手又收了回来,“是啊,都两周没见到你了,能不急吗?”谭央听他这么说便急急的紧赶几步,向房子走去。

    一进门就看见言覃躺在客厅的宽大沙发里甜甜的睡着,一旁还睡着她那打着鼾的胖胖白猫。谭央笑着把女儿身上的毛毯掖了掖。孩子脚上穿着白色漆面的皮鞋,身上一条崭新的翠绿毛线裙,这是一副随时要出门的样子,女儿身上的衣服还是谭央最偏爱的颜色。谭央轻声说,“以为这时候来不算太早,她午睡该醒了。”“她哪里肯睡,等你呢,到最后撑不住才在沙发上睡着的,”毕庆堂说着,示意谭央坐下。

    谭央很内疚的在沙发另一面小心坐下,嘀咕着,“这孩子,真是的。”正说着,佣人端来了茶水,新沏的菊花茶,温度刚好,菊花茶也正对着深秋的时令。谭央不由得想到,每年这个时节,他们两人就会在露台上吃湖蟹,喝菊花茶,他将剥好的蟹肉送到她嘴边,她张口,他却笑着把蟹肉往旁边挪,抹得她颊上一片油光才将蟹肉放到她口中。

    楼梯口的电话叮铃作响,吵醒了言覃,她睁眼望见妈妈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笑,言覃便噤着鼻子粘上去,搂着谭央的脖子撒起娇来。

    这时候,陈叔过来叫毕庆堂,“少爷,您的电话!”毕庆堂不耐烦的问,“谁呀?”“邹老先生。”毕庆堂闻言便很不情愿的去听电话,再回来时正看见谭央在为女儿穿小风衣,眼瞅着就要走。毕庆堂在一旁笑呵呵的说,“等等走,刚下来的湖蟹,你一进门就上屉蒸了,再有两分钟就好了,吃两个再走!”谭央笑着说,“不了,你吃吧,我们走了。”毕庆堂僵笑着点了点头,却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妈妈,我要吃嘛,”言覃嘟着嘴说,说罢还把手从风衣袖子里扭了出来。毕庆堂揪了揪女儿新扎起来的荷花苞一样的小辫,亲昵的笑,“你这小馋猫呀!”

    毕庆堂将剥好蟹壳的肉放到谭央手边的碟子里,谭央拣来喂给女儿吃,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手帕,为孩子擦着嘴。言覃大略吃了一只蟹后,谭央便和毕庆堂说,不要剥了,小孩子吃太多凉性的东西不好。毕庆堂却把剥好的蟹腿肉送到谭央面前,不远不近的停在她嘴边, “你也尝尝,今年的蟹特别好,鲜肥鲜肥的!”虽然他的话尽可能的自然,不带旁的感情,可谭央还是僵在那里了。

    片刻后,她伸手接过毕庆堂手里的蟹腿放到碟里,轻声说,“来时刚吃了饭。”言覃迅速的拣起那枚蟹腿,献宝一样的往谭央的嘴里送,脆生生的说,“妈妈吃!”谭央眯着眼欣慰的笑了,抵着女儿的脑门,把蟹肉吃到了口中……

    谭央再去城郊的军队驻地时,正是晴日,疏朗的蓝天在上海并不多见,丝丝络络的薄云划过天空,流莺一般。

    谭央看见徐治中的时候,他正守着一个古旧的木匣子发呆,看他神游外方的样子谭央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李副官见状便殷勤的在门口说,“参谋长,谭小姐她来了!”徐治中连忙抬头,看见谭央便笑了,那笑热切而温柔,久别重逢一样。

    他叫谭央在他身边坐下,当着谭央的面,他缓缓打开了木匣,就在盖子打开的那一瞬间,谭央的心也被晃得一颤,木匣里竟是一柄古制的四弦八度小阮,泛着乌亮光泽的暗红色修长琴杆,黄中透白的浑圆面板,侧板上还刻了明朝末年扬州制阮名匠的名字,可以说,这是一柄堪称珍宝的阮。徐治中把小阮小心的取出来,奉到谭央面前。

    谭央见状,立时紧张了起来,她急急站起身跑到门后,向盥洗架上的脸盆里倒上水,仔仔细细的洗了手,又拿纱布认真擦干手上的水,这才谨小慎微的接过琴。捧着手里的小阮,像捧着个初生的娇嫩婴孩,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看她爱不释手的抚着琴弦琴柱,徐治中便回身取出抽屉里的香炉,点上香后笑着怂恿她,“试一试,你试一试。”谭央含笑点头,小心谨慎的为小阮调起了音,只几声,谭央就发起了痴,这是一柄型绝音美又保养得法的好琴,她问徐治中,“这小阮,哪儿来的?”

    几年前,谭央在一家琴行见过一把标价极高的小阮,毕庆堂见她多看了几眼便要给她买下,谭央没答应,还意兴阑珊的劝他,勉强算是把好琴,却比她自己的那把高明不到哪儿去,真正的好琴是花钱买不来的,要看缘分。

    自古以来,在清高自傲的士大夫阶层,真正的雅物是花钱买不来的。能让物主割爱的,不是以物易物,便是当权者的强取了。谭央懂得这个道理才有此一问,徐治中抬起手摸了摸鼻翼,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几十年前,我外公用一箱珍本善本的古籍,换来的。”听他这么一说,谭央忽然想起她手头的那本小阮曲谱,便激动的问,“那么这小阮?”徐治中微微颌首,尽量稀松平常的说,“家母的遗物……”

    看见谭央有些僵硬的手,徐治中无奈的开口道,“先慈不愿良琴空置,辞世前告诉我,要琴赠有缘人。哎,这三十年来,除了我母亲,我就认得你这么一个会弹小阮的人,早想给你,又怕你多想,更怕你推辞,”说到这儿,他把装琴的匣子向谭央的面前推了推,“我看你是真的爱惜它,那就收下,放我这儿没人会弹也是明珠暗投。你若是觉得这礼重,那琴就还是我的,想弹的时候,你就来我这儿!”

    其实徐治中的话并没有说全,他母亲临终前是要他琴赠有缘人,可这有缘人,却是他徐治中的有缘人。那位颇具才情的江南闺秀病入膏肓时,最割舍不下的东西便是这柄小阮,按徐治中叔父的意思是要叫这琴陪葬的,徐治中当时年岁虽小,却也觉得理当如此。母亲撒手人寰前当着他叔父的面,将小阮交给了儿子,还对儿子说,“别叫它去地下陪我,我舍不得,将来你找位会弹小阮的夫人吧,万万不要让这名器蒙尘,”想了想,她又无奈的加了一句,“若是太难,那就生个女儿,教她弹小阮,总之,不要辱没了它。”

    谭央将手重新划过琴弦,郑重的问,“伯母在世时最爱弹什么曲子?”徐治中看着谭央的眼睛,不假思索的说,“《清商乐》。”谭央点头,随即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拨动琴弦,她的动作与神态有着宗教仪式般的虔诚,这虔诚是一位乐者对另一位乐者发自内心的敬意。

    悠扬清越的琴声伴着香炉里的袅袅烟香回荡在高大空旷的建筑里,空灵而婉转,肃杀寂静的军营也由此有了疏离悠远的美。谭央投入的弹着小阮,她没注意到,此时徐治中看她的眼神,几近痴迷……

    这一周的时间过得飞快,读书、弹曲、观画、写字,他们做英文的填字游戏,他还教她下西洋棋。徐治中是个内心极度丰盛的人,足不出户,他也能引着谭央兴致盎然的玩上一整天,当然了,这根由还在于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谭央面子上一向是规矩乖巧的,可也心思活络爱玩爱新巧,纵观她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最缺的就是玩伴,这同龄的异性玩伴就更是没有了。徐治中走进她的生活,也在她的生命中,霍的一声,展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那周六,谭央临走前,看见徐治中宽大的书桌上新摆了只养金鱼的白底蓝花细瓷大缸,缸里放着鹅卵石和稀稀疏疏几丛水草,没有鱼,只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