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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29部分阅读

    !少爷,不要认那个死理了!”毕庆堂微闭着眼靠在窗旁,幽幽的说,“人这一辈子,只要抽过一口鸦片,就再也放不下,忘不掉了。最贵最好的洋烟和它相比,也都没有滋味了。没试过,你就不会明白!”说完,他将烟匣子随手扔在了地上。

    82(80)沧海

    晚春的一个夜里,从外面回来的谭央看见自家楼下停着徐治中的车,李副官和司机站在车子旁边抽烟聊天,看见谭央后,李副官竟见了鬼似的一蹦,“谭小姐,你没在家啊?参谋长都在上面呆了两个钟头了!”谭央听了他的话,连忙往楼上走去。看着她的背影,李副官扬了扬眉毛,对着司机别有深意的一笑,小声道,“参谋长这是有了谭小姐家里的钥匙喽!”

    谭央来到自家门前,便看到徐治中端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她一面拿钥匙,一面满是歉意的对他说,“等了很久吧?”“也不是多久,”听见答话的谭央疑惑的望着他,他只好又加了一句,“我正在默背中庸,背了一半了!”发现谭央仍是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才站起来,讪讪笑道,“之前我还背完了大学和随园诗话,央央,你那么喜欢随园诗话,背得下来吗?”谭央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他这个人呢,是不能说假话的,只要你望着他的眼睛,你想听什么,他都会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也不是没有城府,只是对亲近的人,天性如此。

    “我最近才发现,教你开车是件顶失策的事情,动不动你就开着车跑了,人影都抓不到!”徐治中一坐下就半真不假的抱怨,谭央为他倒了杯水,笑着解释,“一位常在我们这里看病的太太说她家的小孩咳嗽总不好,所以我下班去了趟她家,之后去书店逛了逛,在外面吃了饭才回来的。对了,你还没吃晚饭吧?”“晚饭没吃,可是午饭从中午一直吃到了晚上六点,光菜就换了三波,更别说酒了,”徐治中哭笑不得的回答。

    谭央了然一笑,“看这喝酒的套路,就知道一定有湘凝的大哥,自打他回来,你们这整天大宴小宴的,宴宴不断。”徐治中愤愤的说,“谁愿意同他喝,酒品不好,逢酒必喝,逢喝必多。喝得东倒西歪的还要送他回家,然后他母亲还埋怨我,说什么你怎么把我家生生灌成这个样子,亏得你们还是最要好的朋友,灌冤家似的灌生生酒,这么大人了还孩子似的胡闹!下次我见到谭小姐,一定与她告状!”谭央闻得五大三粗的章湘生竟被他母亲生生、生生的叫,不禁莞尔。

    徐治中见她笑了,以为自己最后一句话挠对了痒,顿时飘飘然起来,接着跟她抱怨,“所以说,斯女莫若母,这章家太太也和她女儿湘凝一样,都晓得拿你来要挟我!她也不管这践行宴是他儿子起的头,你说这明天就回东北了,他章湘生能不喝个痛快吗?”“明天回东北?那天咱们去湘凝家吃饭,他哥哥不是说月底走吗?怎么又明天了?”谭央疑惑的问。徐治中头痛无比的恨恨道,“还能因为什么?他又闯了祸了,这才急着逃开!”

    “前天隋师长家晚宴,没请他,可他知道隋师长的家里有个酒窖藏着好酒,便涎着脸要我带他去。结果这位见了好酒不要命的主喝高了,楼下厕所有人,他等不及,就迷迷糊糊的摸到楼上找厕所,也不知怎么就这么寸,他就稀里糊涂的进了隋师长家千金的闺房,打开盥洗室的门,人家隋小姐正在澡盆里洗澡呢,看见他闯进来就吓傻了,他也不看看情况,还头不抬眼不睁的解裤子。我们都在楼下吃饭,结果隋小姐那一声嚎,声音大得三里外都听见了。”

    “这事当天晚上就闹开了,昨天他买了东西,要我陪他去隋师长家登门致歉。既然道歉你就有点儿耐心,姿态低些就行了,可他那臭脾气,那张破嘴!隋小姐岁数小,还上着学呢,听了湘生的道歉也是羞得很,一味坐在沙发上抹眼泪。这个章湘生,站在旁边看了不到一分钟就不耐烦了,和隋小姐说,行了,别哭了。你想怎样,难不成你要看了我才解气?还是你要像旧式小姐一样讲个三贞六洁的?那大不了,我就娶你呗!他说这话时还梗着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倒像是人家隋小姐要讹他似的!隋师长听他这话,脸都绿了。隋小姐哭着扑倒父亲怀里,跺着脚的喊,爸爸,你调他去前线,叫日本人炸死他吧!”

    说到这里,徐治中耷拉着眼皮,冷哼一声,“这还不算完呢,湘生一听这话就乐了,如蒙大赦的原地一个敬礼,笑着说,遵命小姐!那隋小姐一听,当时就气得直翻白眼,晕了过去。然后,他就火急火燎的要回前线。他可好,拍拍屁股走了,今天上午开会,隋师长看我时,嘴角都是抽的!自打在黄埔读军校时就是,他一闯祸就要连带着我遭殃,所以我就说,刘法祖揍他还是揍得太轻!”

    坐在徐治中身边的谭央听了便捂着嘴笑,徐治中看着她,不解的问,“不过吧,央央,我还是不太信,刘法祖能打得过湘生。湘生可是个军人,学过近身格斗不说,又从小就爱打架。”谭央抱着肩膀看着他,轻笑道,“是这样的,人身体上是有些薄弱的地方,你使很小的力,却会给对方造成很大的伤害!”徐治中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皱着眉凑近,很为难的小声说,“知道是知道,但,那法祖兄未免下作了些吧!”

    谭央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的瞪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呢!”徐治中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慌忙低着头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那我真是不知道了。”谭央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正色道,“举个例子吧,人脖子上有个地方叫颈动脉窦,压上去人就会血压下降,呼吸心跳减慢,压得时间稍长,休克死亡都有可能。”徐治中一听,难以置信的惊呼,“这样厉害?”谭央点头,徐治中眼睛一亮,手指敲着桌子,自语道,“那应该在军中普及啊,和敌人肉搏时能占很大的便宜!”

    谭央无奈笑道,“谈何容易,每个人高矮胖瘦都不一样,紧急时候哪里会一摸就摸准,这需要对人体解剖结构特别熟悉,同样是医生,我就不会按得那么快那么准。刘法祖是个相当厉害的外科医生了,你看他那双手,那么修长灵活,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吴恩就曾说过,刘法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外科奇才,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大家。这里面虽有朋友之间的溢美之词,却也是有些根据的。”

    徐治中听了连连点头,“你们这西医学果然是博大精深,很有些门道,”话到这里,他的好奇心更胜了,便虚心求教起来,“央央,你说的那个颈动脉窦在哪里,被按上去到底是什么感觉,你给我试试好吗?”谭央无奈笑道,“你呀,竟爱凑这样的热闹。好,我与你试试!”说着,她凑近了举起手,因徐治中穿着军装,领子高又颇紧,谭央就先解开了他军装和衬衫上面的扣子,解扣子时,徐治中那一脸闲闲的笑霎时间就绷住了,他的身体僵在那里,不会动了。

    谭央偏着头把食指和中指放到徐治中的颈部,微微挪动,认真的找着甲状软骨边缘的颈动脉搏动的地方,谨慎道,“我只稍按一下,按下去后,你会感觉到不舒服……”话刚说到一半,她就听见徐治中沉重的呼吸声,呼吸里带着酒酣后甜丝丝的气味,直扑谭央的脸颊。她的手还没有按下,他便有了不适感?谭央疑惑的抬头去看徐治中,正迎上了徐治中看她的眼睛,如是的热烈深情,像是在火焰上新泼上了油,那炙热,直灼人心!谭央被他这眼神吓怔住,下意识的收回手,徐治中却不由分说的握住她的手,顺势用另一只手揽了她的肩,直直的望着谭央,柔情百转的唤了声,“央央。”

    这情境,叫谭央的心一下子乱了。在这暧昧亲昵的氛围里停了片刻,徐治中微闭了眼,向着谭央的唇部一点点的压了上去。看着眼前那越来越近的脸,那陌生的轮廓与味道吓得谭央一个激灵,她不知所措的推开了徐治中,慌忙站起来走到窗边。

    背对着徐治中,谭央的眼泪便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因为这一刻,她满脑子里都是他,以及多年前的那个春夜里,他给她的那一吻,那份彻骨的美已经牢牢的刻在了她的生命里,再难抹去。

    谭央一边哭,一边哑着声音说,“治中,对不起,我不能,真的不能。”徐治中见谭央哭了,慌忙来到她身边,想去按她的肩,可略犹疑后,他还是拿回了手,满是歉意的说,“不,央央,是我不对,我今天这酒有些喝多了,你别介意!”

    谭央也不说话,只是流泪,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治中,我配不上你!真的配不上。”徐治中一听这话顿时乱了方寸,瞪着眼睛急切说道,“你乱说什么?什么叫配得上?配不上?那是市井俗人衡量爱情尺子,那是胆小懦夫躲避爱情的托辞!你一定要让你,让我们落到这样的俗套里吗?”谭央深深叹了口气,正色道,“可是我真的配不上,撇开其他不谈,最起码,我的爱就配不上你的爱,这一点,你一定也清楚!”

    徐治中听了这话便愣在那里,静默良久,他哀绝的看着谭央的背影,无奈的说,“我自然是清楚,也自然是不甘心。可是爱这东西,本来就是不对等的,有的人对你一笑,你便觉得满世界的花都开了,而有的人让满世界的花都开给你看,也换不来你的一笑。所以最近,我对一个词有了新的理解,这个词叫沧海一粟。在爱里,央央你的一粟便是我徐治中的沧海,所以央央,请不要吝惜、不要拒绝。你拿走了一点点,便是剥夺了我的全部。我恳请你,慎重待之,切勿轻言弃之!”

    谭央回头看着徐治中,他立在那里,如此的孤勇决绝,让人忍不住的哀之怜之。谭央才打好的腹稿,也因此找不到吐口的由头了。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徐治中呆望着窗前桌子上那口养乌龟的大缸自言自语道,“沉住气,慢慢来,总能如愿。再冒失,就等着给自己收尸吧。”

    初夏的一个傍晚,毕庆堂从福寿斋的大门出来,跟在后面的掌柜弓着身,带着几分自鸣得意的和毕庆堂絮叨着,“老板,咱们这菜馆的生意真是越来越好了,客人要提前订桌,临时来总是没有地方。所以我看,这价格倒是该涨涨了,利润太薄。我想这菜价涨上来,客人还是会来,盈利却多了……”走在前面的毕庆堂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没好气的说,“一个小菜馆,我还指望着它赚钱不成。别说利润薄,赔钱也得给我开下去!”

    毕庆堂懒得理睬掌柜的疑惑与为难,正要开门上车。这时,远远开来一辆小汽车,深绿色的,这种颜色的小汽车,全上海只有一辆。毕庆堂的心颤了起来,这样的扑动使他的胸口又闷又痛,他握着车门的把手,握紧松开,又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他忽然关上车门回过头。掌柜见毕庆堂又不走了,慌忙点头哈腰的说,“老板,老板您有什么吩咐?”毕庆堂纠正道,“以后叫我毕老板,还有,别站这儿,你进去!”

    谭央下车看见毕庆堂时,怔了怔,她总有两三个月没看见他了,每每去毕公馆接送言覃都看不见他,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问女儿,“你爸爸呢,今天没在家吗?”“在呀,在楼上睡觉呢!”由此她多少明白了,他大概是不愿意与她照面的。最近,谭央也总是无缘无故的心烦意乱,心里没底,她猜这大略是季候的原因,虽说初夏,可今年却热得早。

    谭央看见站在她面前的毕庆堂时,心定了定,笑着对他点头道,“你也来吃饭吗?”毕庆堂看着她的笑,听着她的话,竟是满心的欢喜充实,他这几个月来的颓唐苦闷也由此一扫而空。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很有些可笑,有什么可气馁绝望的,人生中充满了不测,来日方长,只要她还愿意与他打交道,他就还有希望,事在人为。想到这里,他指了指福寿斋的牌匾,带着熟稔的笑容,热络的和她说,“自你和我说后,一直没机会来,这不,今天约了个朋友,一起尝尝。”

    他们一边说,一边肩并着肩往里走。这些年来,她总是不大敢看他的眼,在外面人多时她不好意思,私下里只他们两个人时,她一与他四目相对,他便和她亲亲热热的闹开,紧接着,便是闺房里的隐秘。所以,如今他们走在一起时,他就敢肆无忌惮的打量她,因他无论怎样看,她都不会知道。其实究其根本,她终究还是放不开,无法以平常心待之,想到这层,毕庆堂颇有些自得,带着凄楚的自得。

    一到二楼,看见上面一桌桌吃饭的人,吵吵闹闹,毕庆堂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店里的伙计先是安排谭央坐到靠窗的桌上,毕庆堂便隔着两个桌子在谭央的身后落了座。刚坐下,伙计就跑过来,一脸堆笑的说,“先生,这桌有人定了,咱们去那边,”伙计远远的一指,“那边还有个双人的空桌!”毕庆堂瞪了伙计一眼,不耐烦的呵斥道,“去,把你们掌柜给我叫来!”

    谭央点完菜后,从包里拿出本书翻开看,不知不觉周围倒是安静不少,过了一些时候,菜上来了,谭央收起书,拿筷子时,下意识的回头扫了一眼毕庆堂。他正一个人坐在桌旁,目视前方,手里还摆弄着烟匣子。见谭央回了头,他发自内心的笑了,如释重负,劫后余生一般。

    毕庆堂取出怀表瞅了一眼,大声的自言自语道,“这人,约好了,到时间也不来,真是……”谭央看见他握在手里的怀表,怔住了,之后转回去放下筷子,摸了摸自己腕上的手表,不禁想起了往事。

    这时毕庆堂还在后面自顾自的埋怨着爽约的朋友,谭央叹了口气,心道,在上海滩,我倒不知道还有人敢爽你的约。毕庆堂见谭央也没反应,就叫来伙计,说要点菜,张张罗罗的问了半天也点不出个子午卯酉。他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绝不拖沓,生活中也最见不得拿不准主意的啰嗦人,这谭央是知道的,她一声不吭的低头夹菜,这时,他在身后高声问,“小妹呀,这家什么菜做的道地,你倒与我说说,我第一次来,不像你,是常客。”谭央无奈的再次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说,“那就过来一起吃吧。” 听了她的话,毕庆堂带着狡黠的得意笑了,心愿得偿。

    毕庆堂一坐下来就叫来伙计点了菜,说一不二,信手拈来,一副熟客的架势。之后就和谭央聊起天来,话题也选的好,是女儿早上新说的一句小大人似的俏皮话。

    毕庆堂坐了没多久,旁边又有一桌的客人走了,桌上还有一盘刚上的鱼,一筷子都没动。谭央看着二楼所剩无几的食客,苦笑着问,“你这又是花了多少钱,把这些人全请走了?”这时后点的菜也上来了,毕庆堂就把桌上的菜重新摆了顺序,谭央爱吃又容易吃的放到她旁边,他自己常吃的放到中间,而谭央爱吃又吃起来费力的,摆到了自己跟前。

    毕庆堂一面摆着菜盘,一面笑着怨她,“你还好意思问,看看你这是和我推荐了个什么破菜馆,枉费了这么大的店面了,连个雅间都没有,满上海都找不出这么痴的老板了。”

    席间,谭央看着低头夹菜的毕庆堂,似是无心的说,“怎么忽然间瘦了这么多,若是身体不舒服,就去我们医院看看。”毕庆堂一滞,随即连忙笑开,抬头对着谭央嬉笑道,“瘦下来还不好,显得年轻,前些日子还有人问我,毕老板有没有三十五,”他略顿顿,笑着戏谑起来,“不过那人的话也不大能信,他最近有求于我!”

    谭央闻言便笑了起来,看着眼前从容说笑的毕庆堂,她忽然想起那天电话里他那般悲切的说自己错了,哀求她给个机会。她一直都无法相信这会是她曾经的大哥,一个那么强硬偏执的男人说出的话。这时,毕庆堂把去了壳的蛏肉放到谭央手边的空碟里,自然而然,这叫谭央的心中狠狠一恸。

    初夏微热的风卷着草叶的清香从窗子外吹来,他们面对面的吃饭,时而笑语,时而静默,表面上看淡然随意,内里,却各有各的凄苦酸涩。

    章湘凝婚后没几个月就发现怀孕了,章总长夫妇知道后就欢天喜地的把女儿接回家照料,刘法祖的母亲得了消息的第二天就带着佣人从苏州赶来了,在章府旁赁下一栋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