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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38部分阅读

他们在一起过的那个春节,那是家一般的温暖亲切,叫老周感慨又唏嘘。言覃也和老周甚是投缘,坐在旁边听他讲这些年和日本人打仗的事,到最后,她还天真的问,“可是干爸爸,那么多的大枪大炮,那么多的死伤鲜血,您不觉得吓人?不会害怕吗?他们都说,战争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老周笑了笑,摸着言覃的脑袋沉默良久方语重心长的说,“言覃,干爸爸没上过学堂,只读过几本书,可是我知道,在人类的历史上,最大的罪恶就是战争!可是别人若发动了战争,我们也不能为了避免罪恶就去选择屈服。战争诚然可怕,可更可怕的,是亡国灭种。孩子,我们去面对枪炮,去流血牺牲,为的都是你们,我们希望我们的后代能够理直气壮的说中国话、写中国字。你也可以问问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可以忍受许多的艰辛与屈辱,可他们独独不能忍受的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心肝宝贝,明明在自己的国家,却还要做一个朝不保夕的二等公民!”

    老周说到这里时,谭央下意识的将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她神情落寞的想,若是没有日本兵、没有那个意外,那么此时,她的孩子应该在她的肚子里动得正欢吧。她的神情动作没有逃过毕庆堂的眼,毕庆堂的心中一堵,失神的望着坐在对面的老周。

    老周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意味深长的说,“言覃,无论何时,人若心怀正义坦荡,若为守卫亲人家园而战,就都不畏死亡、不知惧怕。甚至于,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我们的价值观会得到重新的塑造,在战火的洗礼下,人,会得到新生!”老周的话令毕庆堂失神的双眼顿时亮了一亮。

    吃完饭后,他们坐在一起说话,其间,老周拿出几张纸给毕庆堂看,毕庆堂草草翻看一番后说,“别的都好说,就是这防毒面具难了些,不过,应该也能想来办法。”老周激动的压低声音说,“我替组织上谢谢毕老板,若是可以,那真是解决了大问题了!另外,我这次是一个人来的,不敢带太多钱在身上,明天我去上海的联络点把买物资的钱取来给你!”

    毕庆堂摆了摆手,简短的拒绝,“不用!都是我毕某人支援贵党、捐献抗战的,不要提钱!”老周听罢为难道,“你这半年来钱物可是没少捐啊!军里过冬的棉衣全是你们纺织厂产的呀!”听到这里,伏在茶几上教言覃画画的谭央很意外的转过头来看他们,毕庆堂却固执又激动的反问老周,“什么时候能打赢日本人,如果现在就能杀光日本鬼子,就是叫我马上身无分文,我都愿意!”老周愣了愣后,自言自语道,“真是看不出,没想到啊。”

    蹲在茶几边的谭央抬头望着毕庆堂,她脸上的敬仰与笃信已是毕庆堂经年未见的,他对她微微笑了,她也笑着回应他。随即她低下头,低头时,脸上一直挂着笑。

    晚些时候,谭央留女儿在毕公馆住,她自己回去。老周不解的问,“这么晚了,去哪儿啊?医院有事吗?”毕庆堂摇了摇头,之后叮嘱谭央,穿好衣服,晚上天冷,她身体才好,千万不要着凉。

    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谭央的小汽车开出了毕公馆的花园,老周沉声问,“怎么回事?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出不对了!”毕庆堂手按在玻璃上,艰难的回答,“我们现在不生活在一起,几年前,她和我离婚了。”老周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恨铁不成钢的斥责他,“生在福中不知福,这世道,你以为全中国有几个人像你一样,有个这样幸福的小家,衣食无忧,夫妻情深,女儿可爱。我这辈子,看过太多悲剧、经过太多苦难,可是一想到你们这个小家,便觉得若是新的中国能家家如此,人人如是,那么我们付出再多的生命与鲜血,也是值得的!”

    “可是你,偏偏不知满足、不知惜福,我看你是骨子里的资本家,纵情声色、欲壑难平,你自己娶的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知道吗?小妹那么有原则又好强的女人,能容得你三妻四妾?我约莫着,你是姨太太还没娶回家呢,她就先不要你了!”毕庆堂将头抵在窗子上,无力的说,“老周,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我没有糊涂到那个程度。”“那是怎么回事?”他微阖双目,低声说,“我从她身上骗了一大笔钱,还为此杀了她的亲人长辈,我一直瞒着她。直到几年前,她全都知道了。”

    老周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随即低声叹道,“毕庆堂,你是我见过的最不缺钱的人,居然还会为了钱去赔上自己的幸福,”说着,他环视虽华美,却异常空旷冷清的毕公馆,“你呀,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小妹和孩子了。”

    老周半夜醒来睡不着,打开门在走廊里随意走走,却看见楼上的房间还亮着灯。楼上是毕家人卧房,老周想了想,便循着光上了楼。

    毕庆堂坐在一个敞着门的房间中,里面摆着簇新的白漆小床和摇马,小床上,浅蓝色的薄纱幔帘和床单枕套,稚气里带着清新与安宁。

    “这么晚了,还不睡?”“这几年睡觉总是不怎么好,抽大烟的时候还能稀里糊涂的睡到天亮,如今戒了,又不行了。”老周听了一愣,“你糟践自己的时候,小妹肯定更难受,你也不替她想想。”毕庆堂低头不语,老周看着房间不解的问,“这房间,不是言覃小时候的呀?”“去年冬天,小妹有了身孕,我知道消息后马上就把孩子的房间布置出来了。可是,孩子却没保住,”毕庆堂略顿了顿,又说,“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给你们送钱送物的。”

    说着,毕庆堂抬起头面色凝重,“以前我觉得,只要我毕庆堂过得舒坦安稳,国不国家,抗不抗日,不关我的事。甚至于,对于这场战争我还存着侥幸,因为如果不是日本人打来上海,小妹恐怕已经是别人的太太了。可是天长日久的,我就渐渐觉出了不对。上海沦陷,日本人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有多少人看不下去,有多少死都不屈从,也因此,我失去姐姐,失去了叔叔,失去了朋友,到最后,还失去了儿子以及我对未来最后的那点儿希望!我这才知道,生于乱世,活于战乱,哪儿有真正的赢家?谁都逃不过悲剧一场!我怕这仗再打下去,我连小妹和囡囡都不能保全,所以,我愿意倾我所有,只求能早早打败日本人,速速结束这场战争!”

    由于战场及国际上的不利局势,日本人对沦陷区的控制步步收紧,花样频出。在上海,日本人的紧逼之下,财力雄厚又势力庞大的毕庆堂已经很难继续靠置身事外来保全自己了。

    谭央儿科诊所开在租界的一栋小楼,楼下看病,她和女儿住在楼上。谭央的儿科在当时的上海已经很有名气了,所以就算是诊所新开张,病人也依旧不少。

    晚春的一天上午,毕庆堂来到谭央的诊室门口,谭央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要紧的,你先忙你的。”谭央看病人,他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看着,一直到中午,病人都看完后,谭央带他来到楼上的客厅。看着窗外,谭央不安的问,“真没什么事吗?我怎么看你这两次来,后面都跟着部汽车,车牌子也眼生。”

    其实,离日本人叫他做保安厅长的最后期限只剩两天了,日伪政府近来派人明目张胆的盯着他,他又不敢对谭央说,怕她跟着担心,于是,他浮皮潦草的回答,“世道不太平,身边多带几个随从,以防万一总没错。”谭央闻言点头称是,却也疑惑道,“那你今天来我这里等了一上午,真没什么事吗?”毕庆堂想了想,笑着说,“这几天有点儿咳,不大舒服,你也给我看看吧。”

    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赖皮,孩子似的仗着病撒娇,谭央不仅莞尔,从白大衣的口袋里取出听诊器,“好,那你把上衣脱了,我给你听听。”毕庆堂干脆利落的脱了上衣,谭央将听诊器刚搭到他胸口,便被他二话不说的牢牢搂进了怀里。

    “你这是干什么,我还没听呢!”“不用听!我好着呢!这么多年和你在一起,但凡脱了衣服,不都是搂着的?老习惯了,改不掉!”听他不讲理的回答,谭央无奈的说,“那你也先松松手,我身上这白大衣脏,全是细菌。”他闻言轻笑,“那就脱了,我帮你。”说着就去解她大衣扣子,谭央不悦的去推他的手,“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你放手。”毕庆堂抵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低声哀求,“你便许我这次吧,小妹,求你了。”他的话叫谭央的心头酸酸软软的,半分拒绝的气力都没有。

    因顾念着谭央几月前刚刚小产过,亲热时毕庆堂也就尤为的体贴温柔,一时动作大些便忙问她,难不难过,身体受不受得住?毕庆堂一直控制着自己,动作轻缓,不敢进得太深,只入了大半,这样的自制使他大汗淋漓,异常辛苦。谭央见状便心疼的扣着他的臂膀说,“我都已经好了,你不用管我!”他稍停下,喘着粗气说,“本不该这么快就和你,可我怕今日不做,会后悔,”说着,他拾起谭央的手吻了吻,安慰她,“不要紧,小妹,只要你最后的时候喊我大哥,我就能快活得了!”

    毕庆堂用深情爱意和心意技巧使谭央很快达到了巅峰,在谭央一声声“大哥、大哥”的呼唤中,毕庆堂也随她一泄如注。缓缓抽身出来后,抱着怀里的谭央,他的手微微颤抖的抚过她背上那道长长的疤,之后,他满眼恨意的痛声道,“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缠绵后,他们紧偎着小憩。下午时,毕庆堂在床上打着鼾的熟睡,谭央起身要去看病人,看到从他衣服里滑落出的那枚象牙烟嘴,暗黄得看不出象牙的本色,金子包边以外的地方也露出了条条细纹,就是这样一个破旧到粗陋的烟嘴,他还是那么执着的在用,这还是,她送他的第一样东西。想着,谭央摸了摸大衣口袋里那支掉了漆皮,露出铁锈色的自来水笔,满怀酸涩的笑了。

    毕庆堂在谭央的床上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傍晚女儿下学回家他才醒来。言覃趴在桌上写作业,他在女儿额头上重重的亲了一口才下楼。楼下,谭央正拿着压舌板看着小孩的喉咙,夕阳的光芒照在她面带笑容的脸上,美丽温雅得像是教堂里彩色壁画上的人物。

    谭央无意间抬起头看见门口的毕庆堂,只见他对她笑了笑,说了两个字后转身离开。诊室里有孩子哭闹,她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可是看口型,她约莫着,他大抵说的是“等我”。

    上车离去前,毕庆堂回望着晚霞里的小楼,眼含热泪,一脸不舍……

    次日正是周末,谭央带女儿在租界里的百货公司里挑着烟嘴,上海城的另一端,去缫丝厂的路上,毕庆堂坐的车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中,化做了一团熊熊大火。

    从百货公司回来,打开家门,谭央在门下面看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大开大阖、力透纸背的字迹,正是毕庆堂亲笔写的。

    101(99)盼归

    “小妹,听到我的汽车被炸的消息,不要慌,那不过是为了对付日本人使的计策而已。我此时安然无恙,万勿担心。”

    “上半辈子,丧尽天良的事做了太多,很多事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了,倒是有一件,因为带着古怪蹊跷,我直到如今还会偶尔梦到。十多年前,我想强占一处靠近码头的老宅盖仓库,逼得那一家人走投无路,那家里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就指着我的鼻子,中气十足的骂,不要你狂,收你的,总会来!我就说,阎王收我还早着呢,收你却就在眼前了。那老太太也不生气,神神叨叨的说,也就是这一年半载的,你不用急。说完这话没多久,她居然就死了!之后,半年的时间还不到,转年开春,我就去同里,认识了你。”

    “我想我们的相识与姻缘都是命中注定的,是老天爷早早布下的棋局。就好像我小时候,谭叔叔带我玩,有时会逗着我让我叫他爹,四下无人时,我还真叫过。当时哪里知道,有朝一日,他会做我的岳父,我会娶他的女儿,只不过我晓得他是真的疼我,才会那么叫他。我幼年时,所得不多的温暖与亲情大半是谭叔叔给的,可这,也更显出了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离开山东后,多年的厮杀闯荡叫我的这双眼里,再也看不见善意与真情。我要势力要钱,若是挡了我的路,老弱妇孺我下得去手,故交旧识我也下得去手。但是拿到冯康的那份后,陈叔说谭爷就在同里,也不远,想想办法。多年之后再提到谭叔叔,我还是能想起当初被他扛在肩上的感觉,所以我对陈叔说,不急,先找许飞虎。找许飞虎并不顺利,后来陈叔又重提了几次谭叔叔,我也都没吭声。最后一次,陈叔问我,你是不是下不去手?我点头承认了。陈叔就说,那就不用你管了。”

    “我知道陈叔大概会替我出手,我本该阻拦的,可我没说话,我佯装不知,默许了整个事情的发生。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以后,我无数次自欺欺人的对自己说,我不是你的杀父仇人,其实我心里,我也不想叫谭叔叔死。可是我,还是怕得很,所以咱们结婚前和囡囡出生后,我单独去过两次同里,我花钱收买药铺的掌柜,甚至还动过杀机,虽然最终没下手,却逮住了他儿子吓他。这也就是为什么药铺的少掌柜见到我会那么害怕。”

    “小妹,这就是事实的真相,你的父亲不是我亲手所杀,可我也脱不了干系。我知道,这些年来,我杀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交旧人,撒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弥天大谎,我说的话你已经很难再相信。可是,请信我这次,因我已是真的改悔,也因为,此次一别,不知归期何日。”

    “我决心把山东得来的那些钱以及这十来年用这些钱做生意得的利润,一并捐给老周他们,用于抗日。我也会随老周去战场上,拿起枪,好好杀一杀日本鬼子!我这么做,不仅因为日本人逼得我在上海无路可走,他们杀了方雅姐、杀了陈叔、杀了邹老先生,竟还想让我做他们的走狗?更因为他们伤我我的妻子,害死了我的孩子、打碎了我仅剩的那一点点希望,我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若不能杀他个百十来号的日本兵,我这后半生,会被活生生的憋闷死!”

    “做这个决定,还有一个最重要、也是我近来才想清楚的原因。你曾说过,我杀的那些人,人命关天,死不复生,所以你永不会原谅我。可是前些天,老周他说,在战火中,人能获得新生。十年的相爱相守,爱你时有多浓烈欢欣,你离开后,遗给我的苦痛折磨就有多少,在这样的痛苦中,我渐渐自省,慢慢后悔,我总是假想着那些事没有发生,而悔恨得成宿难眠,可我更苦于一切无从弥补,没有回头路可走!”

    “但是如今,我忽然间想明白了,其实我需要的,并不是改变过去,而是一个新的开始。小妹你真正想要的,是一个新的我,一个爱你且值得你爱的大哥。在战争中,我用生命去保卫家园与你们,也希望藉此赎清我身上的罪过,获得灵魂上的新生。一个一身罪恶污秽的人是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情感的,这也注定了,小妹你给我一份那样纯真浓厚的爱,我却必定会失去。我若不去改变,就永远不会得到你的原谅!我要在战火中成为一个新的自己,更希望我归来时,你能再次爱我,宛如初见时一般。”

    信的最后一段,毕庆堂用很大的字写着,“小妹,我若能回来,你就要原谅我!若你能原谅我,我就一定能回来!”

    信的末尾,他还嘱咐谭央,和女儿呆在租界里不要随意外出,若局势再变,租界安宁不保,就去找美国领事馆一位姓吕的秘书,他自会安排谭央母女远赴美国避难。

    待谭央读完这封信时,毕庆堂已经和老周安全离开上海,坐在了船上。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上海滩,老周紧锁眉头问,“你真想好了?和我去杀日本鬼子?”毕庆堂目光坚定的说,“对,我多杀几个日本兵,就能早一天把他们赶出中国。如果所有的人都袖手旁观,坐享其成,那又怎么会有得胜的一天?”老周颇有感触的说,“赵绫还总说你本质不坏,就是觉悟不高,我看她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