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别往花哨里起了,就叫“奥运瞬间”吧。
片子需要个小宣传片,要一句广告语,我呆坐在机房外的蓝色塑料凳子上苦想。
在法国奥赛博物馆,我看过一张梵高的大画,画的是十九世纪法国的乡村阿尔。夏天午后,一个农民和他老婆,两个人干活干累了,躺在麦子堆的阴影里睡着了,白金的光,天空是被微风冲淡的蓝色。坐在地上看这张画,能感到麦子被太阳暴晒后的闷香,农夫农妇蜷着身体沉睡的安恬。
以前我老觉得艺术在庙堂之上,是什么吓人的东西,非要有高端的意义才成。看到这幅画,感觉它什么都不说,只是留下了一百多年前的这一瞬间。梵髙对他弟弟说过:“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
我借鉴他的话,写了这句宣传语:“奥运之美,不仅在夺取金牌的一刻,还有那些蕴涵着人类精神的不朽瞬间。”
在机房录这句宣传词,宣传片嘛,总得有点腔调,我尽量让声音戏剧性一些:“奥运之美……”
录了好多遍,好像可以了,看一眼老范,她也说行了。出来的时候,录音的技术人员对我说:“我觉得这不是你。”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很冷静的。”他说。
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去掉所有的装饰?”
我回到机房,再录一次,像平常说话一样。
录完第一句,他在外面对我伸拇指。
我自己听的时候,发现他是对的。
节目在一个小角落里播出,没有重播,也没有预告,我想肯定不会有人看到了。晚上接到钱钢老师的信,题目就是“你做的《奥运瞬间》好极了”。
我心一暖。
他在香港。一般人在他的境地,不是变得偏激,就是变得冷漠了,但这样缝隙里的节目他都看到,不光是我的,不光是“新闻调查”的,央视的节目他都看,不苛责,只要有一期好点的,一定写信来夸奖。地震时看到我们在杨柳坪拍的节目,他在信中说,当下的新闻人做事要“戒峻奇陡峭,置身高寒”,要“温暖平易”。他说奥运的节目与地震的节目“一脉相承”。
“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他说,要坚持自己的价值与信念,“一脚一脚地踩下去”。
pc门口小圆桌是各国媒体记者闲来喝杯咖啡的地方,有位国际大报的记者负责报道政治,问我报道什么,我说报道几个人的故事。他问我采访了谁,听完说一个都没听说过,你们报道这些乏味的事情干什么。
我向《纽约时报》的老编辑crk发牢马蚤:“他们根本不管你做了什么或者试图做什么,只说你乏味。”他看着愁眉苦脸的我,笑得咳呛起来,以老人的宽厚拍拍我肩膀,说:“不要去听那些声音,你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
还有一位美国地方电视台的记者,头发快掉完了,穿一件廉价灰西装,我俩聊天,他说美国的报纸十年内都会消失,做电视的人也可能越来越少,聊到不得不走了,他对我说:“不用担心。”
我没明白。
他说:“因为你对人真的好奇。很多人已经……”他做了一个痴呆的表情。
我笑。
他安慰我:“什么都会变,但人不会变,好的采访者永存。”
这一年,地震和奥运把我扔到了一个以前没有的赤手空拳的境地,但心也定了一些。我就生活在这里,没有完美新世界,没有需要等待的未来,没有要向外界索求的理解,也不需要通过跟谁比较才能判断自己,要做的就是此时,就在此地,就是此身。
朋友杨葵有次遇到年轻人发牢马蚤。他说:“别抱怨。去想为什么同样的体制下,同样的时间里,苏联有阿赫玛托娃,我们只有《艳阳天》。”
他说做自己的行业,就要做点不求速成的事:“我知道我们只是人肉的梯子,这是我这代人的命运,我做不到更好了,但是,还是要做个样子出来给将来的人看——你要是比我还差,你就别干这行了。”
十年前,我在广院上学。有天课上放录像带,是日本的红白歌会,没字幕,就那么胡看,一堆小男小女在台上扑来扑去。
快睡着的时候,忽然掌声雷动请出了一个人。
是个穿和服的三十多岁的女人。
舞台一下就撤空了,就剩下她,和服是藏蓝底子白花朵。
她微鞠躬,唱了一首歌。也没什么姿势动作,嘴角一缕悲喜不分的笑。她的沉静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一直到十年后,偶然机会,牟森找到这个视频发我,说常常醉酒在街头嚎唱之,我才知道歌词:
从上野开出的夜行列车走下来的时候
青森站矗立在雪中
回去北方的人群
大家都默默无言,只听到海浪波涛的声音
我独自走上渡船,看见快冻僵的海鸥
不禁掉下泪来
啊,津轻海峡冬景色
在北方的尽头
陌生人用手指着:请看,那就是龙飞岬
被呼出的热气弄蒙的窗玻璃
擦了又擦,也只能看见遥远的浓雾而已
再见了,亲爱的,我就要回去了
风的声音在胸中激荡,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了
啊,津轻海峡冬景色
唱这歌的女人叫石川小百合,我找她的资料,二十岁左右她就唱过这首《津轻海峡冬景色》,视频里一副现代女性装扮,长卷发,七情上面,手摇身送,用尽擞声技巧,努力要吸引观众的眼睛。后来大概是经历了人生的滋味吧,才唱出这满纸风雪、哀而不伤的沉静,像这歌的词作者阿久悠说的,“不惹眼,不闹腾,也不勉强自己,要做个落后于时代的人,凝视人心”。
牟森还向我推荐过美空云雀的《川流不息》。她早已去世,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歌了,现在是一个鼓噪的年代,不是甘居寻常的人,听不到这青绿的细流声:
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细细长长的这条路
回过头的话,看得到遥远的故乡
崎岖不平的道路,弯弯曲曲的道路
连地图上也没记载,这不也就是人生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缓缓地,流经了几个世代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毫不停息地,只见天际染满了晚霞
生命就如同旅行,在这个没有终点的道路上
与相爱的人携手为伴,共同寻找梦想
就算大雨湿透了道路,也总有放晴的一天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安详平稳地,让人想寄身其中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四季的推移,只等待雪融罢了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安详平稳地,让人想寄身其中
啊,就像河水的流动一样
无时无刻,只听到青绿的细流声
第十六章 逻辑自泥土中剥离
进央视第一天陈虻问我:“你从湖南卫视来,你怎么看它现在这么火?”
我胡说八道了一气。
陈虻指指桌上:“这是什么?”
“……烟?”
“我把它放在一个医学家面前,我说请你给我写三千字。他说行,你等着吧,他肯定写尼古丁含量,几支烟的焦油就可以毒死一只小老鼠,吸烟者的肺癌发病率是不吸烟者的多少倍。还是这盒烟,我把他拿给一个搞美术设计的人,我说,哥们请你写三千字。那哥们会给你写这个设计的颜色,把它的民族化的特点、它的标识写出来。我给一个经济学家,他告诉你,烟草是国家税收的大户,如果全不吸烟的话,影响经济向哪儿发展。”他看着我,“我现在把烟给你,请你写三千字,你就会问:‘写什么呀?’”
后来我知道,他经常拍出那盒烟当道具震慑新人。但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十年后仍然拷问我。
“你有自己认识事物的坐标系吗?”
新闻调查六年,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征地题材,各种口音,各个地方,各种冲突。节目组每天一麻袋信里,一半是关于征地的。
在福建涂岭,拆迁户不同意搬迁,开发商纠集人一起冲进家门,户主的儿子最终被砍死,头部中三刀——一个刚复员回来的年轻人,二十三岁,一脸稚气,胡子还没怎么长,腮边连青气都没有。我去时是五个月后,门框上还有深褐色的血手印。
采访时开发商已在狱中,我把死者照片拿给他看,他面无表情:“不认识。”
我说:“他跟你名字一样,叫蔡惠阳。”
他一脸意外的模样。
“这是你们杀死的人。”
“哦。”他说,“当时我昏过去了,不记得了。”
死者的家靠近高速公路,我们去的时候,路边都是白底黑字的标语,雨打风吹,墨淋漓地流下去,除了“冤”,看不出其他字样了。
开发商说:“我也是受害者啊。”
“你?”我冷冷看着他。
“我的钱早就给政府了,我一直追,一直追,他们承诺我村里人要搬的。我不还钱,别人也要杀我。”他说。前一天,镇政府的人告诉我,因为群众上访,政府把这个项目暂停了。
我对开发商说:“你这个项目都停了,你凭什么让人家搬?”
他两眼圆睁:“停了?”
“对。”
“没人跟我说停了呀?”他急了,“群众上访了,我们也可以上访啊。你政府跟我签协议以后一直没提供用地,又不退我钱,你这不是骗我吗?”
采访镇长,他说,跟开发商签的“两个月拆迁完毕”只是一个“书面上的表达”,开发商“应该心知肚明的嘛”,所以说停就停了。
我问镇长:“那有没有想过你们这种暂停可能激化开发商跟拆迁户之间的矛盾?”
他说:“我们从来就不要求开发商跟拆迁户去接触。”
“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下,开发商和拆迁户的矛盾就像是一个炸药桶一样,如果这个时候丢进一根火柴会是什么样?”
他绕着圈子不正面回答:“群众要求缓一缓,我们就缓一缓嘛。”
几年下来,我要问的问题都烂熟了:“有没有张贴拆迁的文告?”“有没有出示安置补偿的方案?”“有没有签补偿的协议?”“有没有跟村民协商过怎么补偿?”……
我也听惯了各种口音的回答:“没有。”
但凡我采访过的冲突激烈的地方,没有一个是有省里或者国务院的土地审批手续的,全是违法征地。
“审批了吗?”我问。
“报批了。”镇长说。
“审批和报批是一个概念么?”
“是一个概念。”他连眼睛都不眨。
我只好再问一遍:“审批和报批是一个概念么,镇长?”
“嗯,是两个概念。”
“那为什么要违法呢?”
“法律知识淡漠。”他还跟我嬉皮笑脸。
气得我在采访笔记里写:“太没有道德了”。
节目做了一遍又一遍,信件还是不断地寄来,领导说还是要做啊,但我看来看去,觉得按着这个模式已经很难做出新的东西了。零八年十月,张洁说:“反正现在编导们都忙改革开放三十年特别节目,你自己琢磨做一期土地的节目吧,不限制内容,不限制时间。”
我叼着橡皮头,看着白纸发呆。
束缚全无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头脑空空。我原来觉得,行万里路,采访了这么多人,还不够理解这个问题吗?现在才知道远远不够。我原以为好节目尖锐就成了,陈虻说:“不是说你把采访对象不愿意说的一句话套出来叫牛逼,把他和你都置于风险之中,这不叫力量。要是拿掉你这句话,你还有什么?”
他解释:“你的主题要蕴涵在结构里,不要蕴涵在只言片语里,要追求整个结构的力量。”
他说的是大白话,不会听不懂。是我已经感觉到,却说不出来的东西,又痛又快,好像从事物中间“穿”过去了,有一种非常笨重又锋利的力量。
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
我找各种土地政策的书看,看到周其仁的《产权与制度变迁》,都是法律条文和术语,但步步推导酣杨淋漓“穿”过去的劲儿,一下午看来,简直让人狂喜。
我和老范去北大找周其仁。
周其仁说他不接受电视访问,拿过我的策划稿看一眼,里面都是以往节目的片段,他一分钟不到看完,挺宽厚:“已经不容易了,我给你三点意见。”
他说:“第一,不要用道德的眼光看经济问题。”
我动了下心,欲言又止。
“第二,不要妖魔化地方政府。”
我有点意外,我的节目里对他们的批评,是有理有据的,为什么说我妖魔化他们呢?
“第三,”他说,“不管左中右,质量最重要。”
嗯,不要用道德眼光看待经济问题。我在纸上写下这句话……经济问题是什么?很简单,买和卖。我在纸上写:“那买的是谁?卖的是谁?”自问自答:“买的是开发商,卖的是农民。”
“那政府是干什么的?”
“政府……嗯……把地从农民那儿买过来,再卖给开发商。”
“你到市场上买白菜,需要政府中间倒一趟手么?”
“但地和白菜不一样啊,地不都是国有的么,国有的政府就可以拿去吧……是不是?”
“农村土地是集体所有,不是国有,为什么农村的地,农民的地,要让政府来卖呢?”
我脑子里什么东西摇了一下,又站住了:“别胡想了,‘任何单位和个人进行建设,需要使用土地的,必须依法申请使用国有土地’,这句话是明明白白写在《土地管理法》里的,这里所说的‘依法申请使用的国有土地’,包括‘国家所有的土地和国家征收的原属于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所以农村集体的土地一旦变成建设土地,就要变成国有土地。你不是背过么?”
我想停下了,可那个声音不打算停下来:“这……合理吗?”
“怎么不合理?”思维的惯性立刻回答,“立法都是有依据的。这可是根据宪法来的。”
我心里那个非常细小的声音在问:“如果……”
“如果什么?”
“……”
“说吧,如果什么?”
“如果宪法有问题呢?”
去国家图书馆,查到一九五四年宪法,没谈到城市和城市郊区土地的所有权问题。再往后,一九七五年宪法、一九七八年宪法,也没有,再往下査……这儿,在这儿,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四日,第五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十条第一款:“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
那个声音犹豫了一下,又挣扎着问出一个问题:“可是,矿藏、水流、森林、山岭、草原等自然资源属于国有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城市的土地非得国有呢?”
嗯……宪法里就这么一句话,无注解。
网上也査不到。
我问周其仁,他说他也持有同样的疑问。
我劝他接受访问,他一乐:“去采访陈锡文吧,他都知道。”
陈锡文是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学界当时对土地问题争论很大,我不知道一位官员的解释是否服众,周其仁说:“就算反对他的人,也是尊重他的。”
我要走的时候,他又补了一句:“陈锡文是个有些eotional(感性)的人,不要让他扮演灭火的角色,让他顺着说,他能说得很多,很好。”
这句话后来很有用。
我在“东方时空”时已采访过陈锡文。采访结束后一起吃工作餐,一大桌子人,他说起丰台民工小学被拆,小孩子背靠拆了一半的墙站着百~万\小!说,等老师来了才放声大哭。他说到这儿停下,从裤袋里抽出一条皱巴巴的蓝布手绢,擦眼睛。
媒体这个行业,提起谁来,大都百声杂陈,但我认识的同行私下说起他,无一吐槽。有位同事说他采访另一个官员时,对方有点支吾,他还拿陈锡文劝人家,那位一笑,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陈主任六十了,我才五十,他已经忘我了,我还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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