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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王曼媛之死第1部分阅读

    王曼媛之死

    (上)

    -1-

    十一月八日是王曼媛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

    三十五年前的今天,王曼媛跳楼自杀,当时她年满四十周岁。

    王曼媛为什么自杀?

    这始终是个谜。

    如果她的女儿白妮妮还健在的话,也许能帮我揭开谜底,只可惜白妮妮也去 世了。

    必须说明的是,白妮妮就是我的丈母娘,换而言之,王曼媛的外孙女儿就是 我的媳妇儿。

    这些关系听起来很混乱但实际上并不复杂,因为自从我的丈母娘也就是王曼 媛的女儿去世之后,我媳妇儿也就是王曼媛的外孙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 别的亲戚。

    更荒唐的是——她连她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翻开她们家的照相簿,可以发现她们家的女人一代不如一代。

    我的意思是王曼媛很漂亮,白妮妮算得上漂亮,而白洁,括号,王曼媛的外 孙女儿,白妮妮的女儿,我的媳妇儿,括号,她也漂亮,但跟她外婆跟她妈一比, 就漂亮得比较勉强了。

    我知道我这么说会得罪她,但这是事实,我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有一张黑白相片上的王曼媛头发烫花身穿旗袍脚踏高跟鞋,嘴角噙笑眼波妩 媚,旁边注明「一九四五年摄于上海大世界照相馆」。

    我推算了一下,当时她年仅十八,正值花样年华。

    白洁告诉我说,她的外婆曾经是红遍上海滩的舞女,而她的外公则是富甲一 方的大资本家。

    如果白洁此言属实的话,那么按我的理解,当时的王曼媛就好比眼下最当红 的坐台小姐,而王曼媛的丈夫也就是非常有钱的嫖客。

    这里面一定有一段「公子哥儿挥金如土救风尘」的故事,只可惜前尘往事如 云烟,已消逝在黄浦江的浪奔浪流之中。

    至于白妮妮,从打我认识她那天起,她就没清醒过。

    实际上她患有精神分裂症,俗称神经病,而且越到晚年就越他妈的严重。

    不过有一次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正安静地站在窗前,脸上带着笑容——我 忽然发现她很美,是那种略带羞怯欲说还休的古典之美——她冲我招手,「你听! 你听!钢琴的声音……是斯坦威钢琴的声音……多美呀!」

    其时正值黄昏,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大街,我听到了汽车喇叭声小孩子的追逐

    嬉闹声还有葛优那孙子在邻居家的电视机里装丫挺的——谁穿谁精神…

    可我就是找不到钢琴声——还是斯坦威的钢琴声。

    当然,我没必要跟一个病人较真,而且她的自我感觉很好——她侧耳聆听,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看上去简直有些妩媚了。

    后来我把这件事儿讲给白洁听,她叹了口气,「我妈从小就练琴,那时侯她 有一部斯坦威钢琴……别的事情她全都忘记了,唯独这部钢琴她忘不了。」

    我问,「那这部琴呢?去哪儿了?」

    白洁摇了摇头,「不清楚,大概是文革的时候被抄家抄走了吧!」

    我说,「现在该平反的都平反了,当年你们家被抄走的东西,应该找他们要 回来。」

    白洁白了我一眼,说,「要?找谁要?」

    我理直气壮,「是谁抄的就找谁要!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嘛!」

    白洁用手指点了点我鼻子,「你这个傻瓜!那时候我还没下生,我哪知道是 谁抄的呀?」

    我想了想,「听说有一个「落实政策办公室」专管这些事儿,要不咱们去问 问吧!」

    白洁撇嘴,「问也白问,再说我得上班,哪来的时间啊。」

    我一把搂住她,涎着脸说,「你想想看……万一要是能要回来,那咱俩可就 发啦!你外公是大资本家,没准儿给你外婆留下点儿金条什么的……没有金条有 汇丰的股票也行啊!」

    -2-

    秋天,白妮妮去世,享年五十有五。

    她去时候没什么痛苦,脸色平和,彷佛死对于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们将她的骨灰盒安置在长青公墓,那里风景不错,有山有水,只是不知道 有没有斯坦威的琴声。

    那天的白洁一路上都不说话,直到我们要下山了,她才吐出一句,「从今往 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的亲人了!」

    我忍不住紧紧地抱住她,「瞎说!难道你老公我不是你的亲人吗?再者说, 我们可以想办法寻找你的父亲呀!」

    白洁的身子一颤,「不!不找!」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妈恨他!」

    我又问,「你怎么知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说,「我知道,我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

    一周后,我帮白洁整理她妈妈的遗物。

    在一个装衣服的箱子里我们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子,但怎么找都找 不到钥匙。

    我兴奋地搓着巴掌,「媳妇儿,你猜这里面装着什么?」

    白洁淡淡一笑,「反正不会是金条。」

    我点点头,「份量不像……不过,会不会是别的呢?比如美金呀地契呀…」

    白洁拧了我一把,「美死你!」

    我正色道,「这有什么稀奇?你没看报纸吗?连河南农村的老太太都能在地 底下挖出好几坛子金元宝呢!」

    白洁皱了皱眉,「可找不到钥匙呀!」

    我想说干脆把它撬开吧!

    可这匣子不是我的,我没有决定权,于是我狡猾地换了一种说法,「你妈的 东西也就是你的东西,你说怎么着咱就怎么着,你把它扔了我也没意见。」

    白洁当然不舍得扔,最后还是把匣子撬开了。

    里面有一本缎面日记,有一个绒面盒子。

    当时我对那本日记不感兴趣,只关心那个盒子里有什么宝贝。

    于是我立刻打开——原来是一块劳力士蚝式女装手表,样式古老但做工精致, 水晶表冠上还刻着三个汉字——白俊生。

    我问白洁,「这白俊生是谁呀?」

    这时候白洁正在翻阅那本日记,头也不抬地答道,「我外公。」

    「哦!」

    我点点头。

    我想这个绒面盒子里本应装有一对手表。

    也许这就是白洁她外公送给她外婆的定情信物,所以女式表上刻着丈夫的名 字,那么男式表上就应该刻有妻子的名字。

    白洁的外公——也就是这位连张相片都没能留下来的白俊生早在解放前就因

    病去世了。

    幸亏他死得早,否则下场将会更加悲惨——我同学他爷爷就是个「资本家」

    ,文革期间被那些「红卫兵小将」们拉出去批斗,结果被活活斗死了。

    我将手表放回去,抬头看了看白洁,只见她双手捧着日记本看得津津有味。

    我好奇地把脑袋凑过去,「都写了些什么?」

    白洁说,「是我外婆的日记,都是她年轻时候的事儿……没想到她的文笔这 么好,快赶上张爱玲了。」

    我一拍大腿,「有了!咱们可以拿它来出书!这年头讲老上海的书特吃香, 那个女作家……叫什么丹燕来着?她写的东西卖得特火!」

    白洁嗔道,「我看你是钻进钱眼子里了!张口闭口的除了钱还是钱,一天到 晚尽做白日梦。」

    我正色道,「错!大错特错!咱们出书是为了钱吗?是为国家的文化产业做 贡献!而且,这么好的文字不拿出来资源共享,也未免太自私了吧?起码……先 跟我共享共享嘛!」

    白洁笑道,「你呀,就会臭贫!我跟你说吧,这里面都是我外婆的隐私,我 不想让外人知道。」

    于是我的好奇心就更重了,「媳妇儿,难道我也是外人吗?不行,今儿我还 非看不可了!」

    白洁瞪了我一眼,「写的都是女人的事儿,你看她干嘛?」

    我陪着笑脸,央求道,「亲爱的,我就看一小段,一小段还不行吗?」

    白洁被我磨得实在没脾气了,「讨厌!那咱们事先说好,只看一篇……」

    年头隔得已久,日记的纸张已变成淡黄铯,隐隐约约地散发着一股冷冷的香 气。

    那字迹工整娟秀,一看就知道是在过去的私塾里练出来的字儿——一九四八 年十月十五日今天一早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倒让我联想到俊生的病,也跟 这秋雨似的没完没了,真叫人发愁。

    到了傍晚,雨势陡然变大,啪啪的打在玻璃窗上,像撒豆子一样。

    阳台上的那盆白玉兰该不会让雨打坏了吧?

    便叫姆妈把她移去浴室。

    沐浴的时候,才发现玉兰花已经开足了。

    浴室里飘荡着清香,闻见后竟然有一点醉意。

    因为有了她,我洗得很小心,但还是有几滴热水溅到了花朵上。

    我想那护着花朵的绿叶该心疼了。

    可有谁来心疼我呢?

    我坐在浴盆的边缘,弯腰泡脚,那十根脚趾在清澈的水波里整整齐齐的排列, 像一条条可爱的白蚕。

    她们多秀气啊!

    难怪俊生夸我的脚长得好看,每一次都要亲她们一会儿。

    我忽然疼惜自己起来。

    看着自己的纤纤玉足,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 为我悲伤着,觉得自己辜负了青春年华,糟蹋了这么美丽的身体。

    白洁合上日记本,「看完了吗?」

    我揉了揉眼睛,「伤感!的确是好文笔。这些文字不拿去出书的话,天理难 容啊!媳妇儿,你好好考虑一下,别做对不起国家的事儿。」

    -3-

    我喜欢逛旧货市场,说白了就是老想占点儿小便宜。

    这个习惯的确不怎么样,可我改不掉。

    我想这跟一个人的出身有关——我是从闸北区的弄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

    ,打小就穷惯了也穷怕了,所以难免有点儿见钱眼开惟利是图。

    闸北区乃历史悠久的贫民窟,大家在那部名字叫做《上海滩》的电视连续剧 里可以看到——什么丁力呀许文强呀都是从我们那儿混出来的。

    别看他们后来戴着礼帽披着大衣叼着雪茄牛逼烘烘,想当初还不是跟我一样 一大早就得跑去倒马桶?

    所以说英雄莫问出处,这句话很有道理。

    那天我跟往常一样,在弥漫着发霉气味的旧货市场里闲逛,跟已经相熟了的 摊贩们打招呼。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买什么不想买什么,所以我的视线就漫无目标地往四 周乱扫。

    忽然有一样东西在太阳光底下刺了刺我的眼睛——我走过去一看,立刻傻眼 了——是一块劳力士男装手表。

    没错,就是那块,表蒙子上刻着三个字,「王曼媛」。

    这个摊的摊主我不认识,不过他那副长相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人。

    我故意装出一副不经心的样子,一边盘弄着表,一边以闲扯淡的语气问道, 「这块表卖好多钱?」

    摊主也觉得我似乎没什么诚意,索性连话也懒得说了,伸出一个巴掌,冲我 晃了晃。

    我笑着说,「五百块?」

    那摊主耸耸肩膀,「侬脑子里有水呀?看清楚,是瑞士出品的劳力士!五千 块,少一分钱都不卖。」

    我立刻板起面孔,「侬以为阿拉是不识货的凯子?侬去打听打听,这个市场 谁不晓得阿拉是做什么的?阿拉一个电话打过去,就有工商局物价局的兄弟过来, 把侬这些破烂东西统统地没收掉!侬相不相信?」

    那摊主见我脾气大嗓门高,知道是遇到不好惹的角色了,态度立刻热情洋溢, 「侬要是真的有心要买阿拉给侬一个实价好啦,发那么大火何苦来哉!有伤身体! 有伤身体!侬看这个数怎么样?」

    说罢竖起一根手指头。

    我摇了摇头,「五百,多一分钱也不给。」

    那摊主苦笑道,「讲老实话,阿拉收购过来都要八百块。算啦,侬再给几个 车马费,一口价,八百五!」

    我盯着他,「阿拉不跟侬计较,八百五就八百五!不过阿拉有个条件—」我 晃了晃手里的表,「这块表是在哪里收购的?向谁收购的?什么时候收购的?」

    那摊主上下打量我,「侬不会是公安局的吧?」

    我灵机一动,啪地把表一摔,嘴里的上海话变成上海普通话,「你收拾收拾 东西,这就跟我走一趟吧!」

    那摊主立刻就急了,「阿……我……我凭什么跟你走!我又没做犯法的事体, 这块表……是上个月在闸北区收购的,你不相信可以去调查!」

    我抱起胳膊,以一种将信将疑的目光看着他,「闸北哪里?」

    摊主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闸北东风里!」

    我心想真他妈的无巧不成书,老子就是在东风里泡大的!

    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东风里的地上有多少块石砖房上有多少块瓦!

    于是我的心里更有数了,语气也就更冲,「谁卖给你的?有多大年纪?长什 么模样?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那摊主使劲儿皱着眉头,「不晓得叫什么名字,年纪满大,六七十岁,秃顶, 脸上……」

    我的大脑搜索引擎立刻激活,也就两秒钟的功夫就锁定了结果,我不动声色, 「是不是脸上有一道伤疤,鹰勾鼻子,说话有点漏风?」

    那摊主一拍大腿,「没错!就是他!就是他!原来你们早就盯上他啦,我就 觉得他不像个好人!同志,他是不是……」

    他压低声音,「是不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

    我严肃地批评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不该打听的事情就不要乱打听!」

    说罢我从衣兜里掏出钱包,「给你……这是八百五十块,数清楚!」

    那摊主愣了一愣,「谢谢侬!谢谢侬!阿拉还以为这块表是赃物,侬要拿走 充公哩!」

    我正色道,「做我们这一行的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块表是你买回 来的,所以要把钱还给你!」

    那摊主感慨不已,「好同志!多少年都没遇到过像你这么遵守纪律的好同志 了!」

    -4-

    当晚,我揣着那块表,回到东风里。

    东风里解放前叫做「东福里」,后来因为文革期间上海「东风派」的司令部 就设置在这儿,所以把名字都改了,而且沿用至今。

    我所说的那个秃顶、脸上有刀疤、鹰勾鼻子、说话漏风的老头就曾经做过「

    东风派」的小头目。

    听邻居说那时候的他可谓风光一时,得到过王洪文的亲自接见,还授予他「 造反急先锋」的「光荣」称号。

    那段历史我不太熟悉,但我有耳朵可以去打听。

    当年,我的二婶也曾是「东风派」中的一员女将——于是我就找她去了。

    她也五十多了,前年退休后闲在家里带孙子。

    她是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东风里人,凡是在这块地界上发生过的大小事情没 有她不知道的。

    所以我常说如果我们东风里要编一本「街坊志」的话,不把她请去那绝对是 一大损失。

    二婶果然在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

    我开门见山,「住在弄堂口的那个高老头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二婶奇怪地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是不是他的事儿犯了?」

    我一听就知道这里面有戏,「犯事儿?你以为他犯了什么事儿?」

    二婶说,「他犯下的事儿可多了去啦!往远处说小时候偷过东西,文革的时 候打死过人,后来又犯了强j罪。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追问,「强j?那为什么没把他关进去?」

    二婶呸地一声吐飞一粒瓜子壳儿,「他是强j他老婆。那时候的法制没现在 这么健全,所以派出所没办法治他。」

    我挠了挠头,「他有老婆吗?我怎么不知道?」

    二婶说,「有过,后来离了。唉!那个苦命女人!从苏北来的,想入上海户 口,就嫁给他了。那个老王八蛋三天两头地打老婆,把那女人打的呀,啧啧,身 上都没有一块好地方了!」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那怎么说他强j呢?打老婆是虐待,不算强j。」

    二婶摇头道,「你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有我最清楚——我那时候在居委会, 专管这些杂七杂八的破事儿。那个女人来找我,一见我就哭,说那个老王八蛋强 j她,她要跟他离婚——当时我跟你的想法一样,心说两口子干那事儿也不叫强 j呀!那女人把我拉进里屋,脱了裤子让我看——我的妈呀!她那地方肿得跟肉 馒头似的,还在往外渗血。我问她是怎么弄的,她哭着说,那个老王八蛋的家伙 比牲口还大,跟个酒瓶子一样,而且弄起来没完没了,每次都得干个把小时。这 还不算,他还要老婆让他弄屁眼子——你说变不变态?可怜那个女人!稍微有点 不顺从就得挨打!那个老王八蛋!我见过他打人,文革抄家的时候,他用一条武 装带把人活生生的给打死了!」

    我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