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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济世第2部分阅读

   德兰来到这所医院当医生已经快半年了。

    杰夫早就警告过她,当住院医的生活是很辛苦的。现在她才充分地体验到。

    超长时间的工作,没日没夜的倒班,随时随地的被叫。每一班下来,最后人近乎于麻木状态。这也不知什么时候设立的规矩,医生都要经过这炼狱般的考验。

    体力上辛苦还是次要的,德兰平时刻苦用功习惯了。对德兰来说心理上的冲击来得更大。医院把形形色色的病痛疾苦全方位地展现在医生面前。对初入道者来说,不管在学校实习轮训时候怎样地进行心理准备,都不可避免地经历这冲击,更何况是年仅二十一岁的德兰。

    几个月下来,德兰开始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南加州的气候温和,远不似哈利大学所在的北方那样四季分明。这里又是德兰的“家”州,她熟悉和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在忌妒着德兰的风采,大自然也充分地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美丽的容颜。

    现在的德兰比半年前的她有着更多神韵。蓝色的职业服装关不住她的丽质。

    在医院里,她无可争辩地是年轻的男医生们瞩目的对象。尽管院规里有着“工作时间,禁止‘非职业’行为”的明文,但德兰还是时不时地在桌上、信箱里发现“神秘的爱慕者”。

    在温暖的气候里,非职业的服装更给德兰增添着姿色。在餐馆里她多次收到通过服务生传来的字条:“我们认识吗?”“你知道这个电话吗?”或直截了当地“我想认识你。”更有甚者,一次德兰与同事中午吃完饭在街上走,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看样子是在附近高楼里上班,刚刚毕业的管理硕士,他边退边问德兰:“你有男朋友吗?”碰了一鼻子灰后接着再问:“你还想再要一个吗?”

    要不是身后的垃圾筒顶了他一个趔趄,他可能还要纠缠下去。

    德兰心里有着林凯。

    那次搬家他们一共开了二十五天。那是一路热烈,一路的缠绵。当把珍藏了多年的初吻献给他时,她感到他嘴唇的振颤。在他们的欢乐之颠,她接受着生理上的改变。为了相爱的凯文,她把一切奉献。在他有力的的臂膀里,她的感觉是那么的安全。在那灼人的爱欲一刻,她希望世界永不改变。作为女人,她希望他们能永远缠绵。作为职业人士,她含泪送他上飞机去天边。

    她牢记着他们共同写下的誓言:我思,我在,我生,我爱。

    (19)

    世界上的一切,特别是人生,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那天,德兰和林凯二人各自感觉到相互之间难舍难分时,正是遗憾这一段情的残缺。他们二人同时拿起电话听筒按下对方号码的时候,是因为他们同时找到了答案——决定把自己交给对方同时又拥有对方。大白熊给他们安排的旅行,使得过去的一切是那样的浪漫和圆满。

    那个浪漫的旅行,给他们的过去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面对明天,他们所需要的是重新把对方发现。

    这也就是为什么情爱会容易死去,这就是为什么凤凰会从烈火中涅般。

    在拉斯维加斯那白色的海市蜃楼大赌场里,在他们抵达目的地的前一晚,在这个充满了欲望、浪漫、冒险、金钱而唯独缺乏理性的沙漠之洲,这一对情侣,这两位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成年人,进行了最理性的长谈。

    是夜,爱依然是那样的炽热,情依然是那样的绵绵。不需要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地营造,他们的爱拥有着明天。

    次日,他们拥抱了太平洋海岸。

    (20)

    秋天,林凯告别了科林斯夫妇,告别了列维教授,告别了朋友、同窗们,告别了美丽的校园,他启程东行,来到了这所新学校,开始了他的博士后生涯。

    他很忙,每天都在实验室工作到很晚很晚。

    林凯哪里是在工作,他是用工作把那深深的相思苦排遣。

    那是令林凯永生难忘的旅行。当他紧紧地拥住她,轻嗅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初绽兰花香味时,他是那样的陶醉。他多么希望从此一醉不醒,与梦永眠。

    现在,在这宁静的深夜,他看着他与德兰临别时共同写下的字条:“我思,我在,我生,我爱。”

    (21)

    这是一个难得见到的阴天。

    这天,德兰接手了一个癌症患者。老人七十多岁,看起来还精神挺好的。从病历看他这是第三次发现癌细胞了。前两次是通过手术和放疗处理的。入院后经仔细检查,造影、化验、分析下来好象癌症转移目标不只胰腺一处。从病人的状况来看,手术已经不现实。只有通过药物控制和放射杀伤。主任也同意德兰的诊断和方案。

    治疗是相当痛苦的。随着大量的白细胞被杀死,老人一天天衰弱下去。控制癌症药物又严重影响着老人的食欲。大量液体的补充也挽回不了颓势。一个疗程下来病情没有好转,癌细胞反而有扩散的趋势。德兰感到了束手无策。老人的身体看来已经承受不了第二个疗程了。而不作放射,癌细胞势必迅速扩散。主任同意保守一段,等老人身体略有恢复再行放疗。就在这保守的时间里,雪崩发生了。癌细胞大面积扩散,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这样的病人,最后要被送到“阳光病房”,用大量的吗啡镇痛,让病人安享天年。从病历上看,老人没有亲人。老人清醒时候,他总是乐观。他很明白什么将会发生。在他将被移往“阳光病房”的前一天,这也就是德兰最后一次给他当班时,他精神格外的好。那天不忙,德兰就多陪陪他。

    老人看着德兰,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美国人。老人解释着。德兰明白了他的意思,改说是香港人。老人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给德兰讲了自己的身世。

    老人祖籍是日本。他父亲那辈来到美国,在华盛顿州安顿下来,开小片荒种地。辛苦下来攒了一点钱,回去娶了日本妻子,在美国生下了他。他是天生的美国公民。然而,当二战爆发时,他们家被迫贱卖了那一点点能称得上是财产的土地,全家迁往爱达荷集中营。当时他是美国公民,他有两条路,当兵或进集中营。他全家被送进了集中营后第二天,就报名当了兵。

    这时老人平静的脸上显现出一种矛盾的感情。他接着叙述着:他是美国公民,他还有这个选择。他至今也不知道他的选择对不对。

    “有时候人有选择也挺痛苦的。”老人说。

    他走了,留下了父母。自己参加了海军,战后驻扎横滨。退役回来以后就按“老兵法案”上了学。他父母均已在他回国前去世。

    老人干涩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他继续着——

    上完学,他有了自己的事业,但是一想起过去他就无法不心痛。他没有结婚,他不愿意他的后代也是“尼基”。

    他解释着:“‘尼基’就是第二代日本人。”

    作为“尼基”是痛苦的,他们心里找不到祖国。老人叹着。

    就在前一阵,他找停车位同另一个人相争,那人冲他喝道:“滚回日本去!”他跳出车去喊着:“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为这里打过仗……”

    停了一阵,老人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还能有机会去一趟华盛顿,看一眼我们原来拥有的土地。去一趟集中营的旧址,凭吊一下父母。”老人痛苦地摇着头说:“我们是找不到祖先的!”

    德兰背过身去,她哭了。

    第二天,他被送去了“阳光病房”。

    从那天起,德兰不论一昼夜的倒班下来有多累,下班后都要去“阳光病房”

    看一下老人。用一次性牙刷给他刷刷牙。开始他还能开口表示一下。后来,睁睁眼。最后,只是眼皮动一动。虽然看不见了,但他知道,她来了。

    每次来,德兰都要从外面摘一朵小黄花,插进她带给他的瓶子里,每次换一朵。这朵花给‘阳光病房’带来新的生命力。

    他从到“阳光病房”这天起就已经不用德兰开处方了。这里的病人有着统一的处方:每四小时一剂吗啡。德兰感到了作为医生的无奈。

    他的腹水已经很厉害了。皮下的癌肿已经连成一片。人瘦得只剩一张皮,两眼深深地凹进去,宛如骷髅。

    在他还能抬手动的最后一天,他把如柴的手放到了她的手里。这只他从换病房开始就一直攥着的手,这时终于松开了。落到德兰手里的是一枚铜钱,一枚上个世纪的老钱,这是老人唯一能够追溯上去一代人的遗物。没有子女的老人把它交给了德兰。

    有一天,当德兰再一次地来到他的床前,老人已经不在了,而昨天的黄花依然鲜艳。德兰仍然同往常一样给他换上了这朵新花,然后连小瓶子一同拿去。

    老人去了,但德兰记住了他的名字:滨凇,一个找不到祖先的人。

    公寓门口的楼下摆着的李医生让花店送来的一打玫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小黄花,她把玫瑰一下塞进了装废弃邮件的大筒里。

    (22)

    就在那个老人离去的那个晚上,德兰给林凯打了个电话。她谈着刚刚逝去的那个老人的故事,谈着她的感受,她的难过,她的不解,她的思索和她的看法。

    中间有一段时间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在电话的另一端,林凯也被她的叙述所感动,禁不住一阵心酸。他感到,对德兰来说,这是一次死亡的洗礼,她从中懂得了很多。她与自己分享她的观察,他也从其中更多地了解了这个社会。

    德兰过了那段伤心之后接着说:“凯文,对着病魔,我感到如此的无奈。我考试得那么多a,却也不能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实现最后的一个愿望。”

    “德兰,我觉得老人走的时候并不遗憾。”林凯沉默了一刻接着说:“其实,他走得很坦然。你使他感到安慰,亲切。他给你讲了他一生‘无根’的痛苦,这痛苦远胜于他的病痛。他向你讲了,你的存在减轻了他内心里的痛苦。你明白吗?”其实,林凯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他把铜钱交给了你,他想着这铜钱所携带的古老生命力会在你身上延续,他还有什么可遗憾?”但在这个时刻,他不愿再让德兰感到压力。

    “他可能一开始以为我是日本人呢。”德兰猜想说。

    “我想,那是他最希望的。但后来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你的善良,使他后来认同了你,你祖先是哪里人已经并不重要了。”林凯说完后先给自己打了个问号。他不敢肯定如果德兰没有东方人的相貌,老人会对她谈这一切?

    “他为什么要去当兵打日本人呢?”德兰天真地问。

    静场。

    “他也许从来就没有认为过他不是美国人。”林凯给出了这个自己听了都可笑的答案。这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也不知道,真的,德兰。如果这么简单,老人也就不会一生痛苦了。他不是说过‘人有选择也是痛苦’吗?”

    “你说,那他假如要选择呆在集中营会是怎么样呢?”德兰继续问着。

    “那他的一生就会完全不一样。他会跟他父母生活在一起,他父母也许就不会那么早地去世,他一定会感到更多的祖先的东西。但他也许就不能进大学,最后也不会住进你们医院了。”

    林凯想着自己人生的种种“选择”和“假如”。假如他不上大学,假如他没有出国,假如他没有兄长,他的生活就会完完全全是另一个样子,他也就不会遇见德兰。到这里,他不禁又想着德兰那俏丽的形象。

    “德兰,人生是充满选择的,选择之前需要权衡,选择了以后就不要‘如果’,因为那是没有用的。这也就叫‘青春无悔’。”

    “……”

    放下了电话,德兰觉得很舒畅。她很久没有这样地与人畅怀交谈了。除了跟林凯,跟谁她还能这样呢?谁会这样地理解她的心呢?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于医生”。追求她的男孩只会对她说甜言蜜语。

    她心里再一次地呼唤着“凯文!”

    林凯手里依然拿着话筒。忽然,他仿佛听见了德兰的叫喊。

    他提起话筒一听,盲音一片。

    (23)

    其实,那几天德兰下班就往“太阳病房”跑,李医生也知道。

    李医生是眼科的医生,每周只在医院挂两天班,剩下的时间在自己开的诊所忙活。他的技术好,病人多,收入高,又刚满三十岁,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他被誉为本院“最合格的光棍”。他也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知道在什么样的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该有什么样的表示。通俗的说法就是“很甜”。

    李医生是年轻时候从台湾来美国留学的。他们家族在台湾算得上大户,家底殷实,名冠一方。他本人又聪明伶俐,风流倜傥,一直颇得女孩子们的青睐。这正是由于这种自负,他到了三十岁仍是立业不成家。

    第一次看到德兰,他就被她的美丽所“击倒”。他决定把手上的“短线股票”全都卖掉,集中力量对德兰进行一次长期投资。

    李医生了解到,她身边没有男朋友。这并不奇怪,由于生活的不规律,大多数的住院医都没有固定的生活伙伴。

    从李医生自我感觉来讲,德兰对他似乎是若即若离。德兰换的班次合适的时候,他也能约到她一起吃顿中饭。但除此之外,似乎她对自己并没有特别的兴趣。经过仔细观察,他也看不出她特别喜好什么。吃,挺随便,什么都能吃。穿,不介意,但什么穿上去都是那么地合体。用,她不化妆,但她好象施用一种特殊的淡香水,自己上街费心找了几次都没找到。

    李医生煞费苦心地寻找着突破口。

    看到德兰下班往“太阳病房”跑,李医生挺奇怪。那里都是些快死的人,什么能值得于医生那么大兴趣呢?为了能投其所好,李医生破天荒第一次屏着呼吸去了一次“太阳病房”。从看护那里知道,于医生每回来都看望一个癌症晚期老人。

    李医生暗忖,难道她对死亡还有着神秘感?

    李医生终于又约到了德兰的一次午饭。在餐厅里,他从一个基督徒的角度饶有趣味地向德兰灌输着基督教的生死观。他自己觉得挺潇洒,但德兰似乎并不很在意,只是不以为然地随口敷衍。

    第一次不成功后,李医生又想,是不是老人有一大笔遗产。

    第二天,他又冒着会被院方按“违反医德”处理的危险,不知从什么渠道拿到了老人的经济情况。后来他漫不经心地向德兰透露着:由于生病多年,滨凇先生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财产。

    从那以后,这位精通“眼科”而对“内科”无知的李医生再也约不到德兰一起吃饭。

    (24)

    罗宾逊医生是心血管方面的专家。除此之外,他还号称对东方文化久有仰慕。一见到德兰,他就为这位迷人的东方女性所倾倒。

    他体格魁梧高大,言语幽默诙谐。因为又有过了一次婚姻经历,使他更有着西方男子成熟的魅力。

    由于在美国庸俗文化里的浸泡,他从骨子里头认为,漂亮的女孩都是没脑子的。在他眼里,这个迷人的于医生,只不过是又一个有着东方人面孔的漂亮女孩。

    他认为,以他的功名、他的外表、他的口才以及他对东西方文化的了解,要征服这样一个小女孩简直就是“一块蛋糕”。

    最后他发现,他错了。这位于医生有着海洋一般的知识和寒冰一样的感情。

    在她面前,他自己那些由十二属相构成的东方文化只是象澡盆子一样浅薄。面对着这最富挑战性的目标,他耸肩摊手自嘲道:这不是我的错。

    德兰的心里珍藏着那片大湖和那湖面上的冰。她就是那冰块,在林凯那湖面一样宽广的胸膛上漂浮。只有那深深的充满活力的湖水,才能驾驭她。

    她盼望着住院医的生活早日结束,盼望着能有一天永远回到林凯身边。

    (25)

    没有德兰的生活对林凯来说只有两个字——平淡。

    (26)

    德兰为期两年的住院医阶段就要结束了。这时候她的医术已经相当熟练,心理也日趋成熟。她激动地,急不可待地等着新生活的到来。

    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