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罢也停止替他按摩的动作。他感觉得出她的暗示。曾经打扰过他们的行动电话声响已在她心中留下问号。
是她体贴吧?她从不追究那些声音。
“你也很固执。”
“‘也’很固执?”
“跟林霭梅一样。”
她为这句话生起闷气。因为自己被他拿来和林霭梅做比较。
“饿不饿?”她转移话题。
“想出去吃消夜吗?”
“不必。你等着,我去烧开水!”她走开了。
“你要煮什么?”他的目光追着那背影。
“我妈前两天送来好大一包她亲手包的饺子,你来得正好,陪我解决她的爱心!”她在厨房里高声回答。“免得下次她再来突击检查时,骂我连煮水饺都嫌累。”
他决定暂抛过往,好好地陪她吃一顿水饺。
“下次我再到日本出差时,带你一起去好吗?”吃着热腾腾的水饺时,他说出自己刚做的决定。
她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因她有预感,他的故事一直在日本演绎着。
葛月没想到杜晓雷这么快就带着她到日本来了。
她已在饭店里枯坐了一个白天。晚间,他带她去了市区一家典型的日式小餐馆。
他们围坐在炉子旁边,看着老板夫妇亲自为每个食客操作。生鱼、生肉和各种生菜陆续被置于炉上烧烤,老板夫妇熟练地撒上盐和胡椒粉等调味料。
“好吃吗?”他问刚送食物进嘴里的她。
“好吃。”她边答边叮嘱他道:“你别喝太多酒。”
“我知道。”他小口啜着清酒。“你喝吗?”
她摇头。
他今日胃口奇佳,食物一被送到眼前立刻被他一扫而光,如风卷残云。
老板娘凑近葛月打趣道:“你先生看起来又健康又活泼,长得英俊迷人,你真有福气!”
不谙日语的葛月听得一脸茫然,一旁的他却笑得有些心虚。
她朝和蔼热情的老板娘点了点头就问他:“她刚才说什么?”
“她说我的吃相很难看,问你是不是觉得很没面子?”这是他善意的欺骗,说实话会害她伤感。
“喔。”
“你觉得没面子吗?”
她缓缓摇了下头。事实上,此趟日本行在她看来,他已经跨出一大步了;也使她更肯定自己在他的故事里,并随着故事演绎。
“林霭梅跟你还有联络吗?”心倏地一横,她想着就问了。
“每次出差来这里,我都会顺道去探望她和她先生。”
“这次呢?”
“这次没这个打算。”
“为什么?因为我也来了?”
他沉吟的片刻里,她忍不住恼了起来。委屈的神情教他不得不赶紧说些话。
“我怕你见了她会不自在。”
“是吗?只有这个原因吗?你是说你纯粹是为我着想,所以才决定不去探望她?”
“你想见她吗?”
“我——我不想!”挣扎过后,她承认自己懦弱。“她知道有我这个人吗?”
“不知道。”
他说谎。事实上,他曾在答复林霭梅的询问时,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在偶然机会里认识了一个写文章的女孩。
他怎能告诉林霭梅说自己爱上了那个女孩?
“明天我们可以玩一整天。”这是他早做好了的安排,但此刻已没了兴奋之情,只觉自己是在贿赂她。
“嗯。”她已压下激动之情,并提醒自己该支持他,而不是残忍对他。他都已经跨出这一步了,不是吗?
站在海边的峭壁上,两人眺望茫茫大海阵阵波涛汹涌。
“感觉很棒吧?”他问。
“嗯。这种远离繁华都市、熙攘人群的感觉真的很棒。”她相信大自然能治疗人类心灵的创伤。淡淡的愁绪在这样的海边隐去,她笑得开怀。
他拉着她一起坐下,两人静静相偎,情不自禁地在艳阳下拥吻起来。
“让大海为我们的爱情做见证。”
她贪婪地吮着他无言的唇,仿佛不期待回应。
他们搭火车来,又搭火车返,令她有不虚此行之感。
阳光中蜿蜒奔腾的峡谷山川,透着鲜嫩的绿,明亮耀眼地从两侧车窗外飞快掠过。
接近火车站时,天空突然变成沉重的铅灰色,这使得葛月的心情也跟着沉了下来。
回来之前,他带她去了情人谷,那是日本的自杀名地,许多无法成为眷属的情人曾在那里殉情。站在那片天然形成的陡壁上,她一阵心悸。脚下白浪滔滔,她呼吸着迎面扑来,带点咸味的海风,仿佛看见了那些无可奈何的灵魂。
余悸犹存的她,又被眼前的阴霾笼罩。
身旁响起一声刺耳的叫嚣,她看着突然从一辆黑色跑车里气虎虎下来的女人冲向前去,一路大声嚷嚷地追着不远处刚和众人一起下火车的一对男女。
“晓雷,你听得懂她在喊些什么吗?”
他握紧了她的手,观察了正在上演的一幕,好片刻才答道:“好像是那个女的抓到她先生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她刚才嚷嚷着说那对男女又勾搭上了。”
“喔。”
她想起爸妈。虽然没亲眼看见,但她相信妈妈也曾在某时某地演出类似的一幕。
她想起妈妈所谓的安全感。
“晓雷,如果有一天我也发现你跟别的女人勾搭上了,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勇气在大庭广众前对你们破口大骂。”
他只是一愣,没注意到她已将两人的关系比做夫妻。
“我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喔。”她忽觉很有安全感,于是又笑了。“没我们的事,我们走吧。”
隔天,杜晓雷又为公事忙了一个白天。晚间他带葛月用过餐之后,兴起了漫步河堤的雅兴。
“这附近有河堤?”她问,脚步已被他牵动。
“有,很近。”
“你曾在那里漫步?”
“没有。”他答得更彻底。“我和林霭梅曾经走在一起过无数次,但我从没有过此刻的心情。”
“我没问你这个。”
“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对我的意义和她的不同。”
不同就够了,她没问有什么不同。
步上河堤,她的心情也出现未曾有过的浪漫。
一点也不浪漫的隆隆机车声由远而近,响得令人心慌。一束束强光朝他们射来,刺耳狂笑和口哨声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伴随而至。
“糟了!是暴走族!”他在惊惶中搂紧了她。
堤旁野草和堤下河水皆被无数道车灯照得刺目。能容下两部车并行的宽堤,在瞬间被无数辆蜂拥而至的重型机车占据,暴走族相隔一定的距离,如旋风般飞驰着。
葛月吓得喊不出声音,只觉自己和杜晓雷已落入魔网。一群钢铁怪兽已将他俩包围,范围正一点一点缩小,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和咆哮声撕裂了夜空。四周尘土飞扬,她早头晕了,整个人摇摇晃晃地靠着他。
他在隆隆轰呜中扯着喉咙,用日语对怪兽说他二人是台湾人,要他们别轻举妄动,以免制造出国际纠纷。
怪兽充耳不闻他的警告,一次又一次急驶过他们身旁,他差点被故意伸腿的怪兽勾倒在地。
葛月在车灯照映下看见地上的血迹。
“你受伤了!”她的心被鲜血慑住,弯下腰才看见他膝盖上有伤口。
“你冷静一点,先别出声!”他始终紧搂她在怀里。
她不再说话,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手心,任他抱着自己旋转,与怪兽周旋、僵持。
不待他们喘息,又一个怪兽加足了油门朝他们冲了过来——
杜晓雷眼见自己已走投无路,不敢稍有迟疑,抱着葛月滚下了河堤……
失去知觉之前,葛月听见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杜先生呢?”
在医院里一醒过来,葛月就焦急地追问护士。护士听不懂她的话,猜得出她问的是和她一起被送进医院的杜晓雷,于是带她去了另一间病房。
杜晓雷头部和膝盖都缠着绷带,双眼紧闭,躺在病床上的模样看来好虚弱。
“晓雷!”她冲至床沿,紧握住他的手,接连喊了好几声。
护士比手画脚地要她别激动,传达了他只是睡了,身上的伤已无大碍的讯息。
她总算稍稍放了心,不再喊他,但泪已一滴滴落在被单上。
“葛月……”
过了好久,她听见他羸弱地呼唤,急忙将眼泪擦干。
“你醒了吗?”
“你没事吧?”他终于完全张开眼睛,反手握住她的。
“我没事,我是被吓晕的。不像你,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这么重的伤。”
想起在他的全力呵护下,她身上只有轻微的擦伤,感动的泪水又盈满眼眶。
“我是男人,应该保护你的,你是需要保护的。”
“别再讲话了,你需要休息,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点点头,他幸福地笑了,幸福地又闭上眼睛。创痛中,他享受着来自一个了解自己的女孩的关心。
隔天上午,杜晓雷立刻打了电话回台北,交代员工一些事之后,继续待在病房里。
“怎么办?你还得住两天医院。”葛月一直守在身旁。
“这样很好。”他倒开心。“感谢暴走族让我们可以在异国多流连两天,整天腻在一起。”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在她羞红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唇刚移到她的唇畔,叩门声分开了四片唇。
本以为即将推门而入的是护士,却听叩门声再响,响得较前急促。
“谁呀?”她边问边朝房门走。
开了门,她看见的是手提一篮苹果的美丽女子。
第八章
“请问你是?”
“我是来看杜晓雷的。”
葛月立刻就猜出眼前的女子是林霭梅,不因为她说国语的缘故。她请她入内,无措地回头看了杜晓雷一眼。
“怎么晓得我住院了?”他问逐渐靠近的林霭梅。沉着的口吻使葛月判断不出他可也有无措感。
“昨天的夜间新闻报导了河堤上的意外事件。”她省略了细节。虽然他此番前来,尚未去她家探视,但她知道他人在日本。
“一对台湾情侣在河堤上遭到暴走族攻击”的报导使她无法不做联想。只消打一通电话到警局查询,她便证实了这对受伤的“情侣”之一是他。
她接着在床沿坐下的举动使一直站在一旁的葛月出声了。
“晓雷,我出去一下,你们聊。”
他点点头,给她的眼神是十分复杂的。
“她就是你向我提过的那个写文章的女孩?”林霭梅目送葛月离开病房之后,回头平静地问他。
“嗯。”
“她看起来没事,你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
“嗯。”
“这次来怎么没去我家?”
“本来也打算去看看你们,没想到出了意外。”
“那就下次吧,下次你带她一起去我家。”
“再看看吧。”思忖片刻,杜晓雷决定再对她说句违心的话。“其实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这次会一起来是巧合,有下次的可能性很低。”
“这样啊。”她笑得自然,问得和气。“好可惜。我一直鼓励你交个女朋友,你怎么到现在还交不出成绩单呢?”
他扯了下嘴角,企图笑得自然一点。
“柏原先生他——近来好吗?”他问候她的先生。
“好呀,怎么不好?日本人都很长寿,我想他也不会那么快就丢下我。”
“霭梅——”
他胸口一向的压力再次抬头,使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安慰的,愤怒的。
“喔,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的伤已经不要紧了。所以,我只来看你这一次,你等回台北之后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就好。”停了停,她笑着说:“你表姐夫要我代为问候你一声。”
“你也替我谢谢他。”他依旧说得压抑。
“我会的。喔,差点忘了问你,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还有,你跟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的?”
“她叫葛月。我帮我姐买花,在花市里认识的,我麻烦她帮忙抬花篮。”
她点点头,从床沿站起。“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葛月在医院大门口等到林霭梅的出现之后,才回到病房里。
一直到他们回台北,有关林霭梅的话题不曾再出现在两人之间。
葛月万万没有想到,林霭梅会打电话给她。
“是,我是葛月。”
“你我在晓雷的病房里有过一面之缘。那天我来去匆忙,没机会跟你讲话,好可惜。”
葛月一时间接不上话。林霭梅温和的口气让她不寒而栗。
“我也觉得很遗憾。”良久,她应酬了一句。
“你跟晓雷还有联络吗?”
“偶尔。”
“你们在一起都聊些什么?”
“聊他和你的事。”
“哦?他还告诉你这些?”
“嗯。我写东西,他大概是想提供我素材吧。”
“你知道多少了?他跟我之间的事。”
葛月又答不出话来了。这一刻,她相信自己真的是个超级理论家。与其说写作是她的兴趣,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很多她在书里教别人做的事、讲的话,都是她自己做不到、说不出的。如果她把自己写进书里,恐怕也只够格当个令人同情的弃妇,绝对成不了夺人所爱的第三者。
“你感觉得出他在讲故事时的心情吗?”
“我想他应该有点后悔吧?他说他的爱情没有修成正果,指的应该就是跟你的这一段。”
葛月直觉地敷衍她,目的在保护自己,也保护杜晓雷。
“讲完了吗?”
“还没。”立刻她又改口。“喔,应该是完了,因为你已经结婚了。”
“是吗?”林霭梅轻笑着问。“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嫁给了什么样的男人?”
“没有。”
“你想知道吗?”
“我猜你嫁的是个好男人,以世俗的标准来看。”
“为什么这么猜?”
“否则你不会放弃杜晓雷。”她替他吐着不平和不屑。
那天她在医院大门附近,看见林霭梅上了一辆豪华轿车,有私人司机。想她必是嫁给了财富,一种很安全的安全感。
“我先生比我大三十岁。”
接下来的一句话震住了葛月。这么大的年龄差距不是她可以接受的,即使那个男人富可敌国。
“你很意外,对不对?”
“呃——是有一点。”
林霭梅又笑了。那笑声听在葛月耳里是凄凉的,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恨意。
“葛月。”笑声停了,她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喊得很沉重。“你会爱上晓雷吗?还是,你已经爱上他了?”
吸了口气,葛月决定说出实情,这部分她很肯定。
“我们已经相爱了。”
“你错了。”
像是头部被人狠敲了一记,葛月愣在当场。
“他无法爱任何一个女人。”林霭梅的声音已变得冰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会解释给你听,但不是现在。改天我再打给你。”
电话被挂断,葛月久久不能思考。
连续几天,葛月都无法思考。那些可以轻松换钱的文字,在听见“他无法爱任何一个女人”之前,可以毫不困难地被写出来、寄出去;而现在,她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她再度处于没有晨昏的状态,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好。
她听见门铃声,但她无法下床应门。
葛母最后不得不拿钥匙开门而入。
“你睡死啦?按了半天铃也不来开门!”她直奔女儿房里,责备声响彻整间房子。“快起来打扮打扮,然后跟我走,你陈叔叔今天过六十大寿,你少给我装死装病的,我今天就是用绑的也要把你绑去见你陈叔叔和他那些亲戚朋友!”
她头昏得无法回答妈妈的话。浑沌间,她想到的是另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林霭梅的丈夫。
“妈,我是真的想睡,不是故意要气你的。”
葛母不信,死拉活拖她下了床,她竟躺在地上继续睡。
“你没怎么样吧?”情况好像不太对,葛母怕她真的有问题,又使劲把她撑回床上躺着,紧张兮兮地摸摸她的脸颊和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