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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鉴师第3部分阅读

    比寻常首饰铺的货品更讨人喜欢。

    林公子逛呀逛,看了字画,摸了花瓶,鄱了古书,又绕回各式首饰那一区,不管他走向东边,或是西边,总会有个突兀身影就在眼尾余光中被他瞟见,她的体形比许多流当品都要大,只不过比古董世型瓷瓶小一些,一开始,林公子以为是当铺里的小女婢正在整理众多流当品,才会一直待在商品堆中,但,很快他就发觉不对劲,她好怪,一身装扮并非当铺婢女们惯穿的浅蓝色水丝绸裳,她不发一语,安静跪坐在一席圆状软垫上,脸上净是窘态和尴尬,搁在膝上的双手,紧揪住裙摆,偶尔她会偷瞄他们,却不敢瞄太久,几乎是立即就飘开视线,不一会儿,又挪过来……

    与其说在瞄他,不如说在瞄……公孙谦。

    “公孙兄,那位姑娘是……”林公子指向端正跪坐的李梅秀问。

    不知公孙谦是否正巧分神漏听,他取来一对耳坠,态度热络地笑笑送到林公子面前:“林公子,今日不是要挑尊夫人生辰贺礼吗?这副耳坠恰巧与方才的冰晶玉镯配成一套。”

    “哦……真的耶,这耳坠以细金丝交缠如藤,再辍以碧玉,小巧可爱中又不失细致,与玉镯色泽相近……”林公子虽然马上被转移掉注意力,又让公孙谦说动而花钱多买一项饰品,但因耳坠子而转开的注意力,在耳坠子再度被伶俐女婢小纱打包完毕后,安又慢慢转回来——

    “公孙兄,你还没回覆我,坐在那儿的姑娘是……”

    “林公子,你要不要再顺道看些步摇?我们铺子里步摇可不是外头随便能见的普通货,日前有人典当一枚白银繁星簪,非常稀罕。”公孙谦以不失礼的巧妙插话技巧,打断林公子那个一丁点也不重要的小问题。

    “好呀好呀,白银繁星簪光听名字就美——哎哎哎哎,步摇看也要顺道看,但你就不能先为我解惑吗?”差点又要被公孙谦给牵着鼻子走。心里一直梗着疑惑,很难过耶。

    “她,是不合适林公子买回去送给尊夫人的流当品,我想,林公子不需要浪费时间在她身上。”公孙谦始终没有看向她,口吻就像在与林公子商讨着这件首饰比较适合林夫人,那一件不适合一般的淡然。

    “她是流当品?”林公子好奇地多看她两眼。他有耳闻严家当铺什么都当、什么都不奇怪,也听过公孙谦、欧阳妅意他们这些铺里员工是自小被家人带到当铺换取金钱的典当物,不过传言必竟是传言,他以为全是诓人的,今天却活生生见着“人”这种流当物,不仅稀罕,也匪夷所思。“是哪户贫苦人家因为生活过不下去而典当闺女吗?”这类悲剧时有所闻,听起来总会令人鼻酸。

    公孙谦眯眸一笑,眼尾却一带冰冷,熟知他的人便会清楚,这是嗤之以鼻的哂笑。他弯身在李梅秀跪坐的左侧小几桌上持起白银繁星簪,簪上一点一点的银片反照出炫耀的光芒,让在场三人都忍不住眯起双眼。

    白银繁星簪递到林公子掌心的同时,公孙谦才回答:“不。她是上当铺诈财的骗子。”

    无形的一箭,射穿李梅秀胸口,扑哧一声,喷溅出一大缸没有颜色的鲜血,只有她自已听得见,当然,心窝中的刺痛,也是冷暖自知罢了。

    世上最狠的言语,不是指着你的鼻头大声斥喝,而是以最漠然的口吻,视你如无物,甚至是连谈都不想谈到你。

    李梅秀过过太多被人追着打骂的情况。骗子嘛,被发现时,没有人会同她家客气。但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被骂到头都抬不起来——不,他根本没有“骂”她,他只是陈述一件事实,他并未丑化她,更没有加油添醋胡乱扣些莫须有罪名给她,她不能辩解,因为他字字属实。

    林公子还想多问几句,公孙谦的态度也相当明了,他不想再谈她这件流当品,虚与委蛇地向林公子致歉,说他尚有事要忙,唤来铺子里其他人来招呼他。

    公孙谦自踏进当铺内,到温雅缓步离开铺子,仍是没看她半眼,连余光交会都没有。

    李梅秀弄不懂自已,为何会这么在意公孙谦对她的态度?当铺里其他人也没给她多好的脸色,夏候威武更是小骗子小骗子叫她,她也没有觉得很受伤呀,还能对夏候威武吐舌做鬼脸。为何公孙谦只是不看她,她便怅然若失,不断不断气起自已对他撒谎,妄想着要是时光能倒回,她决计不会欺骗他——

    “喂,你也休息吧,起来走动走动,去喝杯水。”欧阳妅意在铺内客人剩没两三只时走出柜台,拍拍李梅秀松垮的肩头。她当过流当品,知道坐在软席上像只猴子让人观赏的辛苦。当时年纪小,还不懂何谓羞耻,换算成现在的李梅秀的年纪,她一定觉得很难熬。

    李梅秀吁口气,不是放松紧绷的精神,而是叹息。她双脚跪得好麻,一时之间没办法太快站起来,她改跪为坐,小腿肚一抽一抽的刺痛,比不上心头沉沉的闷疼。

    “很累呀?看来你今天又卖不出去了耶。”欧阳妅意很风凉。

    “我得在这里多久?如果我一直都卖不出去怎么办?”一辈子卖不出去,就得一辈子坐在流当品区,由小姑娘变成老姑娘吗?

    “这得看小当家的心情而定,我当初也是这里坐了好几年哩。”她从八个月大的婴娃时期就被放进木制小马车内,供客人询价,她的可爱讨喜,让想收养她的客人纷纷向当铺表达购买意愿,但最后都没有成交,理由她就不太清楚,听说是严家老爷舍不得。

    “每个流当品都得在这里坐吗?”

    “嗯,对呀。”流当品的目的就是要出清嘛。

    “那……公孙谦也在这里坐过?”

    “我是没有亲眼看过啦,但应该有,关哥啦、武哥拉、义哥拉都坐过,不过除了武哥之外,都没人卖掉。”欧阳妅意年纪比那些男人都小上许多,他们被贴上流当品标价的年代,她还没出生呢。

    “为什么卖不掉?公孙谦他……应该很抢手的吧?”以肤减的外貌相比,粗犷的夏候威武是不及公孙谦,再以内涵来比,夏候威武就是个浑身肌肉的武夫,公孙谦则是销逸文雅的文人,夏候威武都卖得掉,没道理公孙谦就卖不掉,至少她要是很有钱,她就可能掏钱买他——呀,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怪念头?她买他干吗?他那么讨厌她,买回来大眼瞪小眼吗?

    欧阳妅意耸耸肩,她哪知道呀,她又没能亲眼见到当年情景。

    “卖不掉的流当品。就会像你们一样,待在严家当铺工作,是不是?”李梅秀心里当然很希望自已不会被卖掉。谁喜欢被陌生人买走?她宁可一辈子流当,也不要将清白胡乱卖掉。她可以拿清白来骗人,却不代表她是个随随便便的豪放女。

    “你已经在考虑卖不掉的后路吗?”欧阳妅意笑她:“小当家是个不吃亏的人,你欠六十两,她一定会努力从你身上压榨回来,你在当铺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别看小当家一副柔弱娇娇女的假象,骗得老爷团团转,一直到咽气之前,仍在担心小当家会被外头险恶的人给欺负,结果,她不去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还怕别人欺负她?”后头在嚼严尽欢小话的句子,当然不能说得太大声,欧阳妅意压低嗓道。

    李梅秀当然知道她在当铺的日子不会好过,在这里,她没办法攒钱,接下来的生活会出问题;在这里,严尽欢会刁难她;在这里,公孙谦讨厌见到她……

    “我想,你了不起再坐一个月吧,一个月卖不掉的话,以后也卖不掉啦,到时自然会有处置你的办法。”欧阳妅意的安慰一点也无法教人宽心,不过李梅秀听见她说了不起再坐一个月。她的确比较安心些,像她这种姿色,要卖六十两,只买她一夜露水,相信这类凯客不多,一百年能出一个都有困难吧。熬过一个月,再让严尽欢酸损几句,她就不用再坐流当品区,至于严尽欢那时要杀要剐,就随便她了啦。

    “希望像你说的,我卖不掉。”李梅秀不禁双手合十,向天祈祷。

    “安啦,我和威武哥他们下了注,赌你卖不掉,目前只有小当家对你有信心而已。”拜托,开出六十两天价,只有谦哥那种脑袋被门扉给夹到的人,才会点头答应典当给她。

    成为众人的赌注,真教人开心不起来,李梅秀只能苦笑:“公孙谦……也下注了吗?”忍不住,她还是问起关于公孙谦的问题。

    “谦哥?他没赌。我们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及你的名字好不好,谁想为了你,去挨谦哥那个笑起来像冰一样的寒霜眼神呀?”欧阳妅意实话实说,虽然有点狠。

    “原来始此……”李梅秀的苦笑变成僵笑。公孙谦连听见她的名字都会鄱脸?唉……这辈子,她大概是没机会让公孙谦对她改观了吧?

    或许是李梅秀脸上的失望太明显,花颜上的眉眼呀唇角全部都垮下来,继续待在当铺里有碍观瞻,欧阳妅意快快赶她到后堂去休息,等一盏荼时间后再乖乖回来流当品区上工。

    第4章

    严尽欢眉开眼笑,差点要认赔的生意急转直下,拍板成交!

    一方面当初被李梅秀骗去花光的银两现赚回来,另一方面,她是唯一下注李梅秀能卖出去的人,赌盘大通杀,面子里子两者皆得,赚饱饱!

    哦呵呵呵呵……

    “喏,钱老爷的六十两我确实收下,当单可以还你,今夜一过,你就与严家当铺毫无瓜葛,谁也不欠谁,随便你想去哪啰。”严尽欢将折叠妥当的当单挪往李梅秀手边,李梅秀没动手去接,实际上她的十指全在发颤,慌乱和失措写在水粉妆点过的容颜上,明明扑上胭脂,仍旧掩盖不住苍白。

    她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卖出去,她一直认为根本不会有人想花六十两买她,她可以安心,她都已经开始习惯在严家当铺的生活,做好长期留在这里成为流当品的日子,她准备学欧阳红意,以工作来还债,如果严尽欢又拿那笔债来刁难公孙谦,命令他做牛做马,她也会像现在一样,全部悄悄揽下来做,抢在他前头把所有杂事都一肩扛下……

    没机会了……

    今天晚上,钱复多就会派轿来接她进府,然后……

    他梅秀咬紧下唇,不敢再往下想。

    公孙谦及秦开他们闻讯而来。帐房只差没敲锣打鼓宣告全当铺,李梅秀出售成功,不到半刻,当铺上下全知道这件大事。

    “恭喜恭喜,谦哥,你解脱啰,可以不用再扫落叶,李梅秀这一笔的利钱,当铺确确实实入帐。”严尽欢贺喜公孙谦,小手拉著他,不住摇呀晃,好心情全写在笑起来灿烂无比的小脸上,而她身后另一张脸蛋,却苦得好似灌下十斤黄连,有口难言,虽然强忍不哭,但眼眶中泪光闪闪,只消眨眼,它们便会倾巢而出,她忍住,双眼瞪得圆圆大大的。

    “买主是谁?”公孙谦很难在此时继续保持沉默,他皱眉看着李梅秀的衣着打扮,清凉、暴露、煽情,出自于白玉扁壶上春宫美人的扮相,她这副模样若还卖不出去,岂有天理?!

    “钱复多,钱老爷。”回话的人是当铺帐房。

    钱复多,钱财多多,拿六十两买一个活生生的春宫美人,他花得很大大方。

    “也只有那种有钱人有办法用六十两买一夜风流。”夏候武威不意外。

    “真糟糕,钱复多都快能当梅秀她爹……”欧阳红意平时虽然喜欢损李梅秀几句,但同为女性,她实在不乐见李梅秀沦为砧板上的一块肥肉,供人吃干抹净。女人,若在不情愿的情况下献身,身心所受的折磨,超乎想像。

    李梅秀鼻头发红,泪花转呀转,她想开口求饶,请严尽欢不要把她卖给钱复多,然而,想起公孙谦那句以笑容说出的话,再多脆弱的话也无法脱口——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对,这是她行骗在先,她若没有做坏事,又怎么会沦为当品,又怎能怨人对她的后果冷眼旁观呢?是她咎由自取……她不能也没有资格求谁来救她,更不会有谁会对一个骗子伸出援手。

    她努力抓紧膝上裙布,想叫自己不要抖。没、没关系,就、就一夜而已,她、她忍过去就好了,反、反正清白也不算什么,她、她不稀罕,也、也不会为此寻死觅活,她、她人生要做的事还很多,她还有、还有心愿没完成,这、这种小挫折她会挺过去,不过就、就是让一个老男人对她……对她……

    懦弱的眼帘,无法硬撑太久,出自于本能,她眨了眼,眼泪哗地两串滑下,再也无法止住,彷佛疏通的水道,澎湃汹涌。

    双手指节早已泛白,眼泪落在手背上,哽咽锁在喉间。

    她、她好怕……

    她真的好害怕……

    “将六十两退给钱老爷,这件交易,取消。”

    一句谈语,说出震憾全场的话。

    最令李梅秀震惊的是,它出自于公孙谦之口。

    “你说什么呀你?!”严尽欢瞪大眼问他:“到手的钱哪有再退出去的道理!滞销的流当品,能脱手是好事,你跳出来说啥取消?!”

    公孙谦面对严尽的逼问,不改温雅稳重,不疾不徐:“就算你这方不主动取消交易,人送去钱府,同样会被钱老爷退回来,而且,钱老爷还会向你索讨一大笔违约金,我建议你,选择前者,损失较少。”

    “这话什么意思?”严尽欢口气很呛。

    “李梅秀在铺子里典当是清白,我们摆在客人面前的,也是清白,钱老爷花钱买下的,还是清白,但是,这件商品并不存在,你拿不存在的东西想欺骗钱老爷,他若告上官府,赔钱事小,当铺商誉受损事大。”公孙谦一步一步走近李梅秀,他在她面前停下,她愣愣仰头看他,脑子仍只打转着他说要取消交易的话,至于他后头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痴呆的怔忡,只有两串晶莹的泪珠滴滴答答在淌,他抡起衣袖,揩去她的眼泪。

    “——不存在?!你是说她已经不是完璧之身,根本没啥鬼清白可以出售?!”严尽欢指向李梅秀高声嚷嚷:“你骗了我们!”

    李梅秀被咆哮声吓得回神,却不明白严尽欢气呼呼指着她的鼻头是为何故。

    “她没有骗,她确实带着清白前来,不过……我验过货。”公孙谦以平平的声调道。

    严尽欢柳眉一凛,不好的预感闪进脑里,嘴上仍问:“你怎么验?”

    “以你知道的那一个方法。”公孙谦回视严尽欢,毫不畏惧。

    一个男人,还能用什么方式验证女人的清白?

    “你——”指着李梅秀的指,呼地一声,改指公孙谦,食指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到达极致、理智即将断线的预兆。

    “身为鉴师,我不可能让不确定真假的货品进入当铺内。”公孙谦无视抵在鼻尖的纤指,缓道。

    言下之意,他允了李梅秀的典当交易,自然必须确认她的清白与否。

    谎话。

    他在说谎。

    这个恨极了谎言的公孙谦正面不改色在撒谎!

    李梅秀知道。

    欧阳妅意一脸吃惊,她也知道。

    秦开不动声色,他知道。

    夏候武威插不上嘴,他知道。

    尉迟仪浓眉挑得老高,他同样知道。

    关于清白这项商品,尉迟仪在公孙谦首日犯下典当银两给李梅秀之错时,他就问过了,当时公孙谦的回答可不是这样!

    独独严尽欢不知道。

    不是严尽欢迟钝、不是严尽欢愚笨、不是严尽欢好骗,而是严尽欢太习惯公孙谦绝不说谎的个性。这个男人哪天跑去杀人放火或沦为江洋大盗,她也不会惊讶,但说他会扯谎,她连想都无法想像!

    曾在十数年前,严家当铺有名老管事,脾气暴烈,眼高于顶,时常欺负公孙谦他们这群小流当品,每回责罚完他们,还带着无比恶意,逼他们亲口说出“管事教训得是,是我们不受教,该打该骂”的违心论,若不从,自然又是另一顿好打,那时的他们,几乎全是十岁上下的大孩子,却清楚如何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轻松平安些,只要顺从老管事的命令低头认错,就能少顿皮肉痛,偏偏公孙谦是所有孩子里最常被揍到皮开肉绽的一个。

    因为,他不说谎。

    违心之论,不会从他漂亮的双唇间溢出。

    就算谎言能讨好人、能为他换来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