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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英雄第21部分阅读

    敢在这种时候,到我办公室来行贿……”

    向阳生“扑通”跪下了,“章……章书记,不是啊,我……我是退赃……”

    章桂春挥着一万元厉声问,“赃款不是八千吗?这里怎么多了两千啊?”

    向阳生哭泣着说:“章书记,这……这是八年来……来的利……利息啊!”

    章桂春没话说了,厌恶地把一万元往向阳生面前一扔,“赶快爬起来,把赃款退到市纪委去!我警告你一下,不要再想这种歪门邪道了,这会罪加一等!”

    向阳生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拿上钱走了,说是直接去老刘办公室交赃。

    章桂春以为,这事到此就算结束了。八年前的八千块钱,向阳生又坦白交待了,就算立案也没啥了不得。他有不扩大办案面的明确指示,具体办案的同志那里再打个招呼,这位老部下也就安全着陆了。他今天能这么恶骂向阳生,正因为他是他的老部下,否则根本不会这么做,官腔谁不会打?他是爱之深恨之切嘛!

    万万没想到,这条狗竟然没领会到这一点,竟会一下子变成狼,竟利用立案双规前短短几天的功夫告起他的状来了。同时给包括赵安邦、裴一弘、于华北在内的六位省委常委一人来了一封举报信。举报他的所谓政治品质问题,还有什么金川硅钢项目的“真相”,连向阳生自己发明的四菜一汤廉政餐也算到了他头上。

    向阳生自己叛变了不说,还妄图把吕同仁拉下水。小吕到底是个好同志,经得起考验啊,不但没下水,反主动向他做了紧急汇报。遗憾的是晚了一步,虽说他当时就摸起电话命令老刘和市纪委立即对向阳生采取双规措施,老刘和纪委也老实执行了,可信还是让向阳生寄出去了。是几个小时前寄走的,还全是特快专递。赵安邦、裴一弘、于华北三巨头看了特快专递过来的举报颇为重视,没多久就派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下来搞调查,给他和银山市造成了很大的被动啊……

    不过,和向阳生谈话的那天,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向阳生走后,他就在办公厅马主任的陪同下,一起去迎宾馆参加外事活动了。满脑袋都是招商引资方面的大事,再没想过向阳生这个老牌兼新生的腐败分子。一路过去时还和马主任说,一定得把这帮假洋鬼子伺候好,争取让假洋鬼子勾结一些真洋鬼子到银山投资。

    马主任马上汇报起了另一个倒霉的投资商的事,“章书记,您不说投资我还想不起来呢!白原崴又把伟业国际的人派过来了,希望能向您做个汇报哩!”

    章桂春手直摆,“不见,不见,我哪有这时间啊,让他们直接找金川区!”

    马主任赔着小心建议说:“章书记,我觉得您最好能出面应付一下,伟业国际毕竟也是个大集团嘛,现在是有点麻烦,将来未必就不再和咱们合作了嘛!”

    章桂春没接受这个建议,“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就算为了将来,这六百亩地的地款也不能退给他们!有这笔小银子放在咱们银山,就不愁白原崴不上钩!”

    马主任又说:“对了,章书记,金川区的同志昨天还来请示过呢,是我接待的。他们问,这六百亩地怎么恢复原状?这笔钱是不是该让伟业国际集团出?”

    章桂春笑了笑,“这种事急什么啊?你们告诉金川区,让他们先拖着吧!”

    马主任咂了咂嘴,“怕是有些难哩,国土资源厅盯得紧啊!现在赵安邦省长、裴一弘书记都六亲不认,下面各部门就邪门了,你们看这阵子把文山收拾的!”

    章桂春心里有数得很,“方正刚这次怕是又要下台了!当年和我共事,摆不正位置净胡来,下台走人自己不总结,不找主观原因,还四处骂我排挤他。现在呢?石亚南没排挤他吧?不还是闯大祸了?事实证明这个人就是不能重用嘛!”

    马主任点头应着,“是,是,章书记!可恢复耕地的事国土厅还在催啊!”

    章桂春瞪了马主任一眼,“我说你们真是笨啊,不是蠢猪就是蠢驴!踢踢皮球嘛,这对我们银山和伟业国际集团都比较有利嘛!让区里一脚把球踢到伟业国际去,就说是他们的地,让国土资源厅找白原崴去理论。白原崴这j商肯定不认账,球又会踢给咱们区里,区里呢,再给它踢回去。几个回合下来,国土资源厅就得给踢晕了。就算还没晕,风头也过去了。没准这场踢球运动结束后,这地谁都不必恢复,项目又来了,我们又和伟业国际谈判进行一次历史性大合作了!”

    马主任口服心服,“章书记,您真富有智慧,真有经验,那咱就这么着吧!”

    章桂春一直认为马主任是个可造之才,便趁机予以造就,又掏心掏肺地教导说:“小马,这智慧、经验也是我在多年改革实践过程中渐渐摸索到的。你们都得长点心眼,趁年轻,又在我身边工作,要好好实践,及时总结,也积累些好经验!有些事一定要雷厉风行,比如前阵子特事特办,处理吕同仁和向阳生。有些事就得拖,该踢的皮球就得踢。当然,踢也好,拖也好,都得注意方式方法……”

    五十

    塔吊上那只白亮刺眼的水银灯把一号高炉的巨大阴影投射到杂草丛生的大地上,也把吴亚洲的身影压成了一个可怜的小黑点。和面前这巨人般高耸庞大的炼钢炉相比,吴亚洲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简直渺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然而,正是他这个看似渺小的男人,一手缔造了面前这个巨大的钢铁儿子。

    四月二十二日凌晨三点左右,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吴亚洲又独自一人来到了钢厂工地上,向钟爱的巨人儿子进行最后告别。是开着奔驰车从市内藏身处一路过来的,车停在了厂区外的经三路上。下车后,吴亚洲想到,自己此一去再也用不着阿伦和这台奔驰车了,就吩咐阿伦把车开回去。阿伦不知道这是诀别,以为老板还是像以往那样,在工地上看一看,走一走,像受了伤的狼一样舔一舔伤口,便不愿把车开走。吴亚洲不好把话说透,也就没再勉强,让阿伦在车里等着,自己神使鬼差地回头向市区方向看了一会儿,摇晃着去了钢厂工地。

    阿伦事后回忆起来才发现,这夜老板除了让他把车开回去,其他表现也都不是太正常。过去到工地上来,老板衣着随便得很,摸到什么衣服就穿,尤其是出事以后,就更顾不上注意仪表了,连胡子都懒得刮。那夜却怪,老板不但刮了胡子,穿了西装,还打了条漂亮领带。领带是他帮着打的。下车最后离去时也颇为异样。阿伦当时就注意到了,老板扶着半开的车门,向灯火辉煌的市区方向留恋地回望了好半天,也不知在想啥。他哪知道老板已走上了通向死亡不归路呢!

    其实,吴亚洲走向死亡的历程从四月二十一日白天就开始了。整整一天,直到开车到工地的最后一小时,他一直在写遗书。遗书一共写了四份,一份给老婆孩子,交待了一下家里的财产情况,要老婆和孩子正视已经来临的残酷现实,换一种活法,普通中国老百姓的活法。一份是给亚钢联高管层和下属各公司项目经理人的,要他们不要失去信心,坚信他率领他们创造的这个钢铁之梦。仍然断言钢铁工业和钢铁市场在可预见的将来前景一片辉煌。还有一份是写给有可能接盘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说是这七百万吨钢是他和亚钢联的一个梦想,现在他和亚钢联无法完成这个梦想了,希望具有战略眼光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能拿出胆略和魄力完成它。还言辞恳切地提出,要保住已建了一半的铁水项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封长信却是写给曾一手扶植过他的老领导赵安邦的。

    在这封信里,吴亚洲回顾了自己从一九六一年出生到今天踏上死亡之旅的四十三年的生命时光,和这七百万吨钢诞生的缘起。这一切的一切都和老领导赵安邦有关系。十七年前在文山的白山子县,十四年前在宁川,赵安邦在不同的领导岗位上支持、扶植过他。这次最早动员他到文山投资的也是赵安邦。当然,赵安邦当时说的是一个中外合资的电缆厂。可方正刚和文山新班子要工业立市,钢铁开道,钢铁市场又那么好,他为什么非上电缆呢?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文山政府的战略构想和种种优惠政策,好好搞一把钢铁呢?他和他的企业能做到今天这个规模,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不就是得益于各个地方、各个时期的政策吗?于是他和方正刚及文山新区管委会一拍即合,一个投资六千万的电缆项目就变成了一百六十多亿的规模钢铁。地方政府对gdp和政绩的追求,他和亚钢联对利润的渴望,构成了两部马力强劲的发动机,轰轰然不可逆转地发动起来。更糟的是,两台发动机相互刺激,层层加码,扩张梦越做越大,从最初计划的二百吨轧钢,铁水、炼钢、冷轧薄板,加上配套电厂、焦厂,六大项目全上来了,魔术般变成了七百万吨钢铁。现在回忆起来真不可思议,按正常情况连报批手续都办不完。

    方正刚和石亚南这个班子,包括工业新区管委会和下属各部门也真是想干事,能干事。尤其是新区管委会和下属招商局等部门,完全可以称得上文山市乃至汉江省内最清廉高效的政府。所有手续随到随办,甚至代办,一年里专为亚钢联开了五次项目工作推进会。许多违规主意也是经办部门出的,包括假合资、假注册。这么高效服务时,新区的干部没谁想过捞好处,从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到下面各部门,谁也没让他和各项目经理人请客送礼。尽管今天可怕的灾难已形成了,他即将走向人生的末路,但他不记恨新区管委会的同志们。这个恶果是他们共同酿造的,违规后果只能自负。龙达飞和涉嫌违规干部肯定要下台,甚至市委书记石亚南和市长方正刚也要受处分,或者下台,这结果他们自然也怪不了他。

    现在的关键是要保住项目,尤其是铁水项目。前几天和方正刚、石亚南谈了一次,昨天又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林小雅谈了一下午,他们意见态度比较一致:对已基本建成的二百万吨轧钢、二百三十万吨炼钢和电厂准备力保,而对搞到半截的二百五十万吨铁水,却都想放弃。这怎么成呢?经济损失不说,也少了一个重要配套环节。这也是他离世前非要给赵安邦写信的原因之一。他在信中希望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像在亚洲金融风暴时支持宁川外商企业一样,以汉江省政府的权威支持文山市和工业新区渡过难关,成就他这七百万吨钢铁的梦想。

    走上高高的塔吊时,吴亚洲的头脑十分清醒,心里很明白:其实这七百万吨钢的梦想已经不再属于他和亚钢联了。从利益角度讲,这些项目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上也好下也罢,赚也好赔也罢,都不是他的事了。他和他一手创立的亚钢联已经破产了。文山中行已为即将到期的五亿元贷款提出了法律保全,法院明天就要封门。他在此前十七年积累创造的财富已全部投入到了这七百万吨钢铁里,这堆沉重的钢铁压断了他的脊梁,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必将青烟般消失在历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这些项目,就像父母亲不惜以生命的代价保住自己的嫡亲儿子。他死了,只要儿子们还在,儿子们就将记住他和亚钢联怎样创造了他们。为他们日后能好好活下去,他这个钢铁之父又是怎样义无反顾地带着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当然,当然,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嚣时代的绝响,是他曾辉煌美丽活过的证明。

    也不知在塔吊上流连了多久。时间在生命尽头的这个夜昼交替的时刻已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像江河之水失去了流动。然而,时间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依旧存在,仍分分秒秒向前疾进。黑暗的夜色在时间的疾进中渐渐消弭,又一个黎明在世间的马蚤动不安中诞生了。吴亚洲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时间抛到了身后。

    远方,文山市区的灯火早已熄灭了。东方的天际变得一片朦胧的白亮。城市的轮廓变得明晰起来。可吴亚洲看到的却不是城区明晰的高楼大厦,而是一片陈旧模糊的灰暗。灰暗中鼓显着许多年前的一幕幕凄凉景象。那景象已深深印入了历史的记忆中,中国老百姓永远不会忘记。他自然也不会忘记,几天前他还在梦中看到过这份凄凉。梦中饥饿的他吸吮着母亲的血水,绝望的母亲默默流泪,泪不是泪,竟是鲜红的血啊!他一声声喊着妈妈。母亲不理他。母亲死了,血流干了。

    这是一场噩梦,也是他们吴家真实的历史。这份历史来自哥哥一次又一次惊悚的回忆:一九六一年,一个多么可怕的年头!革命的鼓噪制造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民族灾难,三千万中国老百姓非正常死亡。他们吴家庄生产队三百二十八户人家,二百三十九户饥饿浮肿全家死绝,非正常死亡人口达到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偏选择在这么多人死亡的悲惨时候出生了。母亲生他之前之后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更别说鸡蛋啥的了。在饥饿的折磨下母亲奄奄一息,哪还有奶喂他?可做母亲的又怎么能不喂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呢?何况又是个儿子?母亲一次次把干瘪的奶头放到他嘴里,他拼命吸吮,吸吮出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母亲体内的鲜血啊!哥哥每每说到这里,总是泪水如注。母亲不想活了,如果能用她的鲜血保住儿子幼小的生命,她老人家一定会马上和上帝做这笔交易。新生的他和他十岁的哥哥是吴家的香火,吴家的根啊!父母说了,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们兄弟俩。在后来更为艰难的日子里,先是大姐和二姐饿死了,后来父亲和母亲又饿死了。母亲死后,十岁的哥哥抱着四个多月的他,跑到一户户人家门口下跪哀求,东庄一口糊糊,西村一口奶水,竟奇迹般地从阎王爷那里给他夺回了这条小小生命。

    后来,他长大了,追随着一个父母做梦都不敢想的时代,一个改变了国家民族命运的改革时代,一步步走出了偏僻的吴家庄,走向了文山、宁川、省城,走向了北京、上海,走向了欧洲、美洲一座座历史名城,也走向了人生和事业的双重成功。成功之后,他没忘记回报那些在危难时帮助过他的父老乡亲们,为家乡修路建桥,建希望小学,他和他的企业一次次慷慨捐款。老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已经无法报答去世的父母了,便尽心尽力报答哥哥,把哥哥一家接到了宁川城里,给哥哥、嫂嫂买了四室两厅的房子,买了城里人的户口。哥哥、嫂嫂真骄傲啊,逢人就说,自己弟弟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大难不死的贵人……

    哥哥真幸运,去年初因癌症不治去世了。是看着他这个有出息的弟弟走到人生和事业顶点之时,带着欣慰、幸福和满足,含笑走的。哥哥没看到他今天的失败。在哥哥的眼里,他永远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永远是大难不死的贵人,永远是这个改革时代的弄潮骄子……

    泪水糊住了吴亚洲的双眼,哥哥离世前安详的笑脸飘荡在面前的空中。

    这时,塔吊下面出现了司机阿伦的身影,阿伦在惊慌不安地叫喊着什么。

    吴亚洲这才从恍惚中骤然惊醒,戛然中止了百感交集的回忆。哥哥的笑脸突然间不见了,像被高空中的风吹走了。塔吊真高,空中的风真大,吹乱了他前额的长发,撩打着他敞开的西装,使他变得像只正扑打着翅膀的鹰。是的,他就是鹰,一只不死的雄鹰。鹰有时会飞得比鸡低,但鸡永远不会成为逆风飞翔的鹰。

    那么,还等待什么?振翅飞翔吧!面对这广阔的蓝天,蓝天下这片由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庞大钢铁世界。看嘛,东方天际的那轮太阳又一次跃出了地平线,占地七千多亩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厂区已沐浴在新一天崭新的阳光中了。地球还在照常转动,太阳还在照样升起嘛!吴亚洲微笑着,向蓝天下他心爱的钢铁儿子们用力挥挥手,又向塔吊下的阿伦挥了挥手,而后近乎从容地纵身跳下了塔吊……

    阿伦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