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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围城第15部分阅读

    乱军中搏命。可是她既然有这般见识,怎么又会行事轻狂,周旋在易家兄弟之间?他这样思忖着,闵红玉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又讲得岔了,你只管说你的吧。”

    潘健迟想起自己与秦桑初识的时候,便觉得心口一阵温暖。举头看时,只见大道茫茫,一路平沙,只是向前延伸开去。而早春的太阳,这时候已经西斜了。远处依依雾霭,却是平林里掩着两三户人家,被这样薄薄的阳光一照,树林是淡淡地灰色,就像是西洋画里的铅笔素描,而那些白色的墙,灰黛色的瓦,却是西洋画里不会有的风景。耳边听得车声辘辘,在这样的下午,倒像是有一种格外的安静与妥帖似的。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倒是在学校的大会上。我比她还要高一个年级,所以那天是新生欢迎会,选举了我当代表,去欢迎新生,作一个演讲。”

    闵红玉忍不住问道:“你当初在学校里,十分出风头吧?”

    潘健迟点了点头,说道:“倒也不是出风头,不过跟同学老师都相处得来,所以老师挺器重似的,逢有演讲这样的事情,都叫我去。”

    闵红玉笑道:“我倒想起我们一起学戏的一位师兄,也是十分聪明,在一堆师兄弟里头最出色不过,所以师傅私心里十分爱他。想必你的老师也是这样爱你,做老师的人,都会有一个这样的得意弟子。”

    潘健迟淡淡地一笑,说道:“还有什么得意可谈呢,到如今,是两手空空,一事无成,报国无门。”

    闵红玉不禁地叹了口气:“看吧,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动不动就想着什么报国。要我说呢,这国何尝需要你去报,这么大的国家,那些政客,军阀都不急,你在急什么?”

    潘健迟淡淡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纵然我没什么本事,成不了什么大事,但是总是要为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的。”

    他这句话虽然说的声音并不甚大,也并没有加重语气,只是这样平淡道出,可是情真意切,仿佛理所当然一般。闵红玉一时为他的气势所夺,半晌竟然没有搭腔。只听大车的胶皮轮子碾过路上的碎石,哗哗地响声,而这样颠簸的车上,他不过粗衣科头,斜坐在陋车之上,可是那种镇定从容的样子,仍仿佛穿着笔挺的军装,面对千军万马一般。

    闵红玉没再说话,隔了一会儿,潘健迟说道:“其实她那时候年级小,而且出身富贵,并不知道这世间艰险。认识我以后,我们两个虽然很谈得来,却也只是将对方视作知己,并无任何越轨之处。所谓的私定终身,也只是她心里明白,我心里知道而已。念书的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几年,后来……家里遭了巨变……”

    闵红玉忍不住插嘴问:“是什么样的巨变?你能够上洋学堂,家里想必也有一定的财力吧。”

    潘健迟点点头,说:“只是一打起仗来,房子烧了,家里的人也都死了……所谓家,早就没了。”

    他这几话说得极平淡,闵红玉听在耳中,却有点不忍卒闻似的,于是笑了笑,问:“你和她既然这么好,怎么后来就分开了呢?”

    潘健迟道:“人各有志。”

    闵红玉轻轻叹了口气:“人各有志——这倒是真的。”

    潘健迟道:“你只说了小时候的事,却并没有讲过长大后的事情。用你的话说,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也讲一讲你的事,不然将来可也没人知道了。”

    闵红玉却轻轻地啐了一口,说道:“什么凶多吉少,你刚刚才说我旗开得胜,这会子怎么又青口白牙地来咒我?将来我的事,还长远着呢。我要嫁个好男人,生两三个孩子……”

    潘健迟问道:“然后架起油锅,天天卖炸油豆腐?”

    一句话未了,他和闵红玉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俩的笑声引得牵马的陈大都忍不住回头看,看他们在笑什么。潘健迟自从回国之后,却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大笑过,而闵红玉也笑得连眼泪都掉出来了,抽了手巾出来擦了擦眼角,说道:“你这个人,真是会逗人肠子。”

    潘健迟笑道:“你若是真的旗开得胜,大事得成,那这辈子可都不会卖油豆腐了。”

    闵红玉说道:“谁说的。也许我只是想跟易连慎做个买卖,把那样东西交给他,然后赚得金条十万,存在外国银行里头,我揣着存单,回到乡下去,嫁个老实人,然后开个豆腐坊,每天卖油豆腐为生。”

    潘健迟终于忍不住一笑:“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油豆腐!”

    闵红玉也是黯然一笑,从蒲包里头拈了块油豆腐出来吃了,含糊不清地念道:“万般皆下品,唯有油豆腐!”

    他们本来颇有芥蒂,现在这番交谈,倒似尽释前嫌。如此这般说说笑笑。到了向晚时分,果然到了县城。平江虽然只是一座县城,可是位于永江之畔,几百年前便是所谓的水陆要冲,现在又有铁路经过,十分繁华热闹。这时候天色已晚,那陈大急着回家,闵红玉便给了他十元钞票,让他在客栈里歇一晚再走。陈大万般的不肯,最后到底还是收了钱,却收拾车子,即刻起身赶回去。潘健迟原本说:“这一出城就天黑了。”无奈陈大执意要走,吭哧了半天,说路上有大车店,潘健迟回想路上,果然曾经见过有几间荒村野店。料想那陈大住惯了大车店,也不肯在客栈里住下的,所以也不强留,只替他买了些包子做干粮,放在他车上了。

    客栈里原可以代买火车票的,他和闵红玉在客栈里开了两间上房,歇了一晚上,到得第二天一早,茶房就送了两张二等车厢的车票来。他们两个便直接到了火车站,等候上车。

    虽然符远城里战火纷起,但是这条铁路上的火车却还没有停,二等车厢旅客更见稀少。潘健迟花钱买了份报纸,报纸上说符远已经炮火封城,内外隔绝,只有外国军舰能够载着侨民离开。城中的情形,报纸也并不清楚,只说双方较真呢甚是多疑,竟然肯将镇寒关交给易连慎驻扎,也算是一桩蹊跷事。

    汽车没走多大一会儿就驶进一所大院子,仍旧是那副官替他们打开车门,引他们走到一间屋子里,说道:“两位路上辛苦,夜深早些休息,明天一早,二公子再会见两位。”说完就转身退了出去,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潘健迟略作打量,这里是西北常见的房子,一明一暗,因为生了有火炕,倒不觉得冷。两间房间一东一西,都收拾得挺干净。他微一踌躇,闵红玉已经说道:“火车上没睡,也够乏的了,我可要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说。”说着向他摆一摆手,就进了东边的屋子里。潘健迟于是就进了西边屋子。这里的屋子虽然并不华丽,可是都装了有外国样式的浴室,所以他洗了个澡,很快就睡着了。

    他虽然睡着了,可是人却很警醒,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房里来,于是眯着眼睛装睡,手悄悄地探到枕下,握住那把手枪,等那人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手一伸便扭住了那人的胳膊,旋即将抢顶在了那人太阳|岤上。那人虽十分吃痛,却并没有叫唤出声,他也发现被自己扭住的人原来是闵红玉,于是收起抢,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闵红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噤声。虽然已经是清晨五六点光景,但是西北夜长,外头仍旧是黑漆漆的夜色,离天亮总还是有好几个钟头。潘健迟屏住呼吸,听到院子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或许是岗哨在走动,也或许是监视他们的人。

    闵红玉拉过被子,径直躺到了床上。潘健迟全身不由一僵,忍不住在她耳边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闵红玉凑在他耳边说:“易连慎肯定想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所以咱们得让他相信,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她声音既低且柔,呼吸喷在他耳廓上,微微带点痒意。他虽然防着她玩花样,可是抱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道理,再不多说什么,只是侧过身去平静而睡。这一觉竟然就睡着了,或许是他伤势未愈,连日又是舟车劳顿,在火车上更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现在到了这里,虽然是龙潭虎|岤,可是因为有张柔软舒适的床,所以竟然沉沉睡去。

    等醒的时候,正有人在外头敲门。潘健迟睁开眼睛,忽然见自己与闵红玉并头睡在枕上,不由得一惊,但是马上想起来。所以又渐渐地镇定下来。闵红玉也已经醒了,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她身上不知是什么香气,幽幽地直往潘健迟鼻端袭来,潘健迟不由得往后让了一让。闵红玉却狡黠一笑,凑得更近了几分,问:“我又不会咬你,你怕什么?”

    潘健迟此时已经有几分知道她的性子,知道自己如果越是腼腆,她反而越是会起劲。所以也就淡淡地道:“没什么,只不过不惯跟人同睡罢了。”

    这句话一说,闵红玉忍不住放声大笑,她的声音本就清脆,笑起来便如同银铃一般,这时候外头的人又在敲门了,试探似的问道:“闵小姐?”

    闵红玉这才提声问:“谁呀?”

    “二公子遣我来,看两位起来了没有。二公子备下了酒宴,要替闵小姐接风呢。”

    闵红玉便答:“知道了。”

    她似乎心情甚好,唱着小曲起床,趿着绣花拖鞋,就往自己房中去了。于是潘健迟也趁机起床盥洗,他收拾停当了,又在居中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才看见门帘一掀,闵红玉走了出来。

    闵红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了一件狐肷大衣,领子乃是寸许长的锋毛,隐约露出底下的织锦旗袍,头发更是梳得一丝不乱,绾了一个低低的如意髻。虽然没有戴任何珠宝,可是鬓旁簪了一朵玫瑰花,甜香馥郁。也不知道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她是上哪里找来这鲜花。她见潘健迟举目看她,便得意地一笑,按了按发鬓,又按了按领口上扣的那枚闪亮亮的钻石别针,才说道:“走吧。”

    外头有易连慎派来的副官,见他们开门出来,便作了一个引路的样子,于是他们两人就跟着那副官走。那座宅院颇有些年代了,屋宇精致,四处都有砖雕镂花。只是天寒地冻,放眼看去,远处的关楼,近处的土山,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穿庭过径,一直往后走。潘健迟一路上留意,心想这大约是逊清哪个富商的宅院,不然也不能有这样的气派。

    副官引他们到了一个花厅里,门帘一掀起来,便是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往人脸上拂来。花厅里设了一座酒席,紫檀八仙桌,上头铺着锦绣桌围,摆了数个碟子,并一壶酒。那副官报告了一声:“闵小姐到了。”就听到靴声橐橐,紧接着眼前一亮,正是易连慎走进来。

    易连慎看到他们两个,倒也并没有什么诧异之色,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坐吧。”

    闵红玉并不客气地坐下来,易连慎笑了笑,坐在主人位上,亲自执了酒壶在手里,又向潘健迟道:“潘副官也做嘛!古代有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现如今有你潘副官千里送佳人,也真是难得的义气。”

    潘健迟并不做声,只是坐下来。易连慎说:“看到两位不远千里而来,实在令我觉得十分高兴。”他一边说就一边抬起头,叫了一声,“来呀!”

    那副官便上前一步,“啪”行了军礼,问:“二公子有何吩咐?”

    “闵小姐远道而来,是位难得的稀客,你快去将我那三弟请来,替我来作个陪客。”

    那副官应声而去,易连慎亲自替闵、潘二人斟上了酒,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说道:“这镇寒关僻处西北,实在比不得物华天宝的符远,没什么好吃好喝的,所以我也就只命人略备了些酒菜,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潘健迟只不说话,只见易连慎端起杯子来,说道:“我先干为敬!”一仰头便将酒喝掉了。说话的工夫间,已经听见脚步声,正是那副官引了易连恺进来。

    潘健迟自从上次遇刺事件之后,再也没见过易连恺,一见了他,忍不住十分意外。只见易连恺虽然穿着一件军装大衣,可是露出的手腕、脖子之上,尽皆是累累的伤痕,连同额头之上,更有一道深深的血痕,不知道是用什么刑具创伤,长不过寸许,却极深极阔,翻起两边赤红的皮肉,虽然已经结了茄不再流血,但是那伤口简直叫人不忍心看。他自从伤后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瘦得形销骨立,更兼身上脸上全都是伤,所以看上去简直形同鬼魅一般。站在那里摇摇欲坠,远远身上就透出一股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腐气——必是身上有哪处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他走一步身形便是一顿,原来在脚上还箍着脚铐,中间垂着又粗又重得铁链,沉甸甸绊在双足之间。这是重囚方才带的脚铐,因为铁链实在太重,磨得他脚踝之上鲜血淋漓,每走一步趔趄似的往前一拖,哪复有当初半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潘健迟可忍不住了,站起来就叫了声:“公子爷!”

    易连慎却轻轻搁下象牙筷子,说道:“潘副官,难得你对你家公子爷,倒真是有情有义。”

    潘健迟一时僵立无语,倒是闵红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二公子,他到底是你同胞手足,你把他折磨城这个样子,又是何必。”

    易连慎一笑,拿起那锡壶来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大是傻子,被蒙在鼓里,打量我也是傻子不成。我知道那样东西被他藏起来了,他不交出来,我只好叫人去劝说他。他既然不肯说,那些去劝他的人,自然也忍不住想着法子让他说。只是难得我这三弟是个硬骨头,脾气也不好,我派去的人劝来劝去,无论如何说他就是不肯说。所以才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自家兄弟,他如果不为难我,我为什么要为难他呢?”

    闵红玉似乎丝毫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地拈了一筷子木耳吃了,说道:“你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在他身上。”

    “我知道。”易连慎说,“我的人一逮着他,就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还真没有。”

    “他是被大爷逐出符远的。”闵红玉淡淡地道,“东西自然是在大爷手里,你还指望他能带出来,再便宜了你?”

    易连慎抚掌笑道:“红玉,你果然是个秒人。不枉我那三弟疼你。你虽然没跟他对过口供,也没机会跟他通过讯息,可是你说的跟他一模一样,就是一口咬定,那东西是在我那大哥手里头。”

    闵红玉笑了笑,说道:“你不信就罢了,你当大爷是真傻子吗?他一个病人,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把你们俩都赶出符远城,逼到这边陲之地来,你说这东西不是他拿了,还能是谁拿了?”

    易连慎淡淡地道:“你这话哄别人倒罢了,咱们是一张床上睡过的人,你什么时候要翻身,什么时候要叹气我都知道,这点雕虫小技,少到我门前来班门弄斧。”

    闵红玉听了这话,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说道:“好没正经!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样的轻薄话。”

    易连慎却哈哈一笑,说道:“你倒是个正经人,不过这里除了我之外,这两个男人你也睡过了,你做得轻薄事,我却说不得轻薄话吗?”

    闵红玉神情微微一变,只听“哐啷”一声,却是易连恺将脚下的铁链一甩,径直在椅中坐下,拿起酒壶来,就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他手腕有伤,拿起酒壶就不停地抖着,那酒就从壶嘴里直洒出来,一杯倒有半杯洒了出来,潘健迟连忙接过壶去,替他满满倒上了一杯酒。易连恺面无表情,端起酒杯,却忽然朝潘健迟头上砸去。

    潘健迟不闪不避,可是易连恺伤后无力,那酒杯也只是磕在潘健迟头上,溅了他一脸的酒汁而已。易连恺这一下子却是用尽了全力,踉跄着就伏在桌子上大咳起来,咳不过声,便呕出血来,显然内脏受了伤,潘健迟也不去管自己脸上的那些酒,见桌上放着手巾,就拿起来替易连恺去擦,易连恺推来他的手,骂道:“姓潘的,不用你这样假惺惺,你背信弃义,不得好死。”

    潘健迟并没有答话,易连慎却笑道:“你少在这里挣命了,伤得这样重,再这么折腾,不得好死的就是你了。”

    易连恺只是连声咳嗽,说不出话来。闵红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