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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家里来了陌生人,她连眼皮都没抬。

    杨秀华看到一个姑娘半躺在炕稍的柜子旁,觉得很奇怪,好奇心促使她不停地往炕里看。

    吴小兰有好些天没出门儿,除去到房山头解手外,都是呆在家里。开始时,吴有金看着她,现在不用看着,她也不出门儿。王淑芬替闺女担心:“这孩子千万别留下什么毛病啊!”

    杨秀华想:“外面的阳光该多好!这个姑娘怎么不出屋呢?一定是感情上出了问题。”

    自从吴有金被刘强推倒在泥水里,吴小兰觉得一座山峰倒了,坍塌的碎石向她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她不想躲,希望永远地藏在下面。她在坍倒的山石下寻找刘强,想和刘强共同擎受。刘强奋力挣脱,推开压在身上的巨石,拽着她一起往外拱。吴小兰看见受伤的父亲坐在山石上呻咽,她退却了!

    杨秀华觉得倚在炕梢的姑娘很美,虽然没睁眼,但从她周正的脸颊上也能辨出她的眼睛很好看。姑娘身上盖一件旧棉袄,没能遮住她婀娜柔弱的身段儿。

    吴小兰常常白日做梦,在梦中,刘强陪伴他。好梦极短,刘强在瞬间消失。她在梦中寻找,找不到,只有哭!

    杨秀华看见炕上的姑娘合着眼流泪,断定她一定想到伤心事,不忍心再看。回转身,不小心碰到炕沿上。吴小兰睁开眼,打量这位陌生姑娘:姑娘衣着破旧,仍显露天生的丽质。

    吴小兰坐起身,杨秀华也转过头,四目相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本来是陌生,感觉似相识,天生两丽人,相知莫相逢。

    太阳西斜,月亮早早挂在天上,云块儿向东南飘去,秋末的风带来凄凉。吴有金院里的白菜还没来得及砍,上面落下一层被风吹落的残叶。刘奇推开他家的院门,被迎出的吴殿发让进屋里。

    吴有金答应收留杨家,住处成了问题。

    住生产队吧!不方便,队部里住着饲养员,还有几个老光棍儿经常到队里找宿,他们不是没地方住,而是图队里的炕热乎。

    吴有金打算让杨家人住马向前家。

    马向前家和吴有金家的房子一样,一头开门,是通炕。他家两条光棍儿,和杨家无法睡在一起。羊羔子愿意收留这一家人,可他家只有一铺土炕,光瞎爬子就占了半截,也无法住。孙二牛家宽绰一些,贾半仙又不肯收留。吴有金把村里的人家几乎数遍,也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刘奇提议:“依我看,让杨家住到刘强家。李淑芝为人随和,刘强又很直率,他家是东西三间屋,可以腾出一间。”

    刘奇打算让杨家住到刘强家,吴有金的目光落在杨秀华身上。他慢慢地摇着头,心里有种非常难受的滋味儿。

    他第一眼看到杨秀华,就相中了这个秀气的姑娘,不由得想到马向东,觉得让马向东娶上这样一个媳妇,王召弟在九泉之下也算有了安慰。马文有了儿媳妇,他还会收敛一些,安下心过日子,省得让村民们说闲话。想到杨家住到李淑芝家,吴有金在脑子里画着问号:“杨秀华看上刘强怎么办?这刘强也不知有啥绝招,一些女孩子总觉得他好。看表面,刘强不是那种下三烂的人,也不主动巴结女孩子,他哪来那么大的魅力?”吴有金看了看愁眉苦脸的吴小兰,他的心又一阵酸痛:“这小兰整天打不起精神,都是让刘强祸害的,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这样!如果让杨秀华住他家,又得让那小子看中,两人勾搭上,这一户就白落了!”

    要说在以前,吴有金对刘强有成见是因为家庭成份,觉得吴小兰嫁给他要遭罪,而且还要连累家人。他是为女儿,为整个家庭的安宁和幸福着想。而现在,吴有金从心里痛恨刘强。这种恨和马向勇的恨不一样,不是出于所谓的两个阶级矛盾,也不是利用仇恨争取自己的最大利益。吴有金的恨更是出于私人感情,他认为吴小兰到现在嫁不出去是刘强造成的,因此,他希望刘强找不到媳妇,让这个给他家带来不幸的人打一辈子光棍儿!

    吴有金极不情愿地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杨家住到李淑芝家里。叫马荣通知她,立刻把她家东屋收拾出来,就说小队借用。还要告诉她,别忘了过去的成份,一定要安分守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不许她家大人、小孩去东屋。”

    刘奇笑了笑:“你这当队长的管得太宽了,两家处得好,互相串门儿谁还管得了?先这样安排吧,别的心咱别操。”

    吴有金板着脸说:“该管的我还要管。咱先把丑话说在前,这杨家只是暂时住下,我得看看他家大丫头嫁给谁?嫁给贫下中农我没说的,如果嫁给其他人,到迁户口时,我这个当队长的可不给摁手印儿。”

    刘奇听明白吴有金说这话的用意,心里嘀咕:“你吴有金既然不乐意把闺女嫁给刘强,别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关你什么事?”刘奇说:“兰书记制定落户政策,可没规定这些。”

    吴有金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兰书记忙大队的事,根本没把咱村放在心上。出风头时找咱们,挨他批评也是咱们。对这种事,他虽然没有明确规定,我们可以明确执行。外来人落户是个大问题,也像兰正说得那样,上升到政治高度。好姑娘必须让咱贫下中农挑,剩下没人要的,再考虑中农以上那些人。”

    刘奇没想到,这个耿直的山东汉子这些年长了这么多花花心眼儿,他笑着问吴有金:“啥样是好的?啥样是不好的?你用什么标准挑?”

    吴有金被问得没了词儿,把目光落到杨秀华身上,示意刘奇:“这样的姑娘是好的。”

    刘奇说:“长相是一个方面,好看不等于就是好媳妇。要是我娶儿媳妇,不要这种细腰条的,找个敦实的姑娘,以后好过日子。”

    马荣通知李淑芝接纳杨家人,李淑芝不敢怠慢,赶紧把东屋收拾出来,又在常年不烧的东灶坑里点上火,把炕烧热,还送给杨家一盆高粱米。

    杨家住下后,杨敬祖立刻到队里出工,他家没口粮,吴有金从马料中拨出一些,然后让杨家的女人去要饭。杨敬祖的老婆显得娇气,要饭张不开口,出门儿总要带上杨秀华。李淑芝觉得大姑娘伸手要饭不好看,暗示她不要和她母亲一起去,并尽最大努力接济杨家。

    有一天,李淑芝看见杨秀华拆她家的草垛,把草捆中的芦苇投出来,用自己做的小木镩儿把芦苇劈开。李淑芝问她想干啥,这一问让杨秀华脸上发红,她觉得不该动用别人的东西。李淑芝向她解释:“孩子,不要羞,大娘没别的意思,这些草也是用来烧火,没有多大用处,你觉得有用尽管拿。”

    杨秀华悄声说:“我想试着编席子。”

    李淑芝非常支持她,帮她从草里往外投芦苇,还借来石滚子帮她压扁苇杆儿。几天以后,杨秀华编成一领苇席。苇席细密匀称,非常平整,四周还编出斜形花纹,连手巧的刘氏都赞不绝口。

    杨秀华把苇席送给刘强家,李淑芝用它为杨家换了粮食。

    杨敬祖用苇席换粮食,一家人吃的问题基本解决。李淑芝家草垛里的芦苇投净后,她又指点杨敬祖到南沿泡里去割。那地方芦苇被队里割了一遍,水深处都甩了。现在积水渗到地下,地面结了冰茬,芦苇好割,编席的材料非常充足。

    李淑芝帮杨家割芦苇,刘志也在星期天割过几次,刘强在病中,没有帮上忙。

    杨秀华的手艺在村里出了名,好多年轻人都喜欢到她家来玩儿,名义是看她编席子,实则看美女。杨秀华吃上饱饭,脸蛋也丰润起来,白中透着粉红,很招人喜见。特别是那双撩人的眼睛,经常流露出活泼和欢乐,年轻人都想多看上几眼。但是,杨秀华性格泼辣,气质高贵,村里的小青年儿只说她好,献不上殷勤,也没人敢和她开过火的玩笑。

    马文和马向勇找到吴有金家里,马文先埋怨:“当初就不该让姓杨的住到刘强家,这屁事儿整的,两家混得挺热乎,等着吧,杨秀华这朵鲜花,早晚要插在牛粪上。”马文心里不痛快,拍着炕沿看着吴有金,又说:“你也不想想,刘屯小伙子多,娶个媳妇不容易,咱向东也不小了,马向前成是大小伙子,哪个不着急?送上门儿一个,你转手给了刘强,好多贫雇农都捞不到,养活孩子喂了狼,让他白捡了!”

    吴有金也感觉让杨秀华住到刘家有些不妥,但事已如此,只能想补救的办法。他对马文说:“我和刘奇说好了,如果杨秀华不嫁给咱村的贫下中农,我就不给他家落户口,叫他们滚蛋!”

    马文不赞成吴有金的办法,气呼呼地说:“你这主意我不认同,咱刘屯的贫下中农又不是你我两家,光棍多得很,她嫁了别人,咱还是屁也捞不着。”

    吴有金让马文数落得没话说,便把目光投向马向勇。马向勇在地上晃着,脸上的赘肉开始放松,眼角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胸有成竹地说:“你们二位不用着急,要让杨秀华嫁到马家很容易,因为落户口的大权掌握在吴大叔手里。”马向勇又说:“可以明确地告诉杨家,他的闺女嫁了别人,别说落不上户口,就是落上了,以后也不能得好,在刘屯,我们马家说了算!现在要办的,就是找媒人给杨家过话。二姑娘和贾半仙都是说客,保媒拉纤都在行,只是二姑娘心太黑,不是伸手要钱就是开口要粮,不如贾半仙好说话。”

    马文把媒人的目标放在贾半仙身上,还准备给贾半仙送点儿礼。

    马向勇不停地摇晃,把屋里瞅个遍。吴小兰倚在炕稍装睡觉,马向勇没有放过她,大声说:“刘强这个地主崽子,好姑娘没人搭理他,就凭杨秀华这样的美丽女子,半个眼也不会夹他。不过,刘强是个下流货,倒是看上了人家,整天往东屋跑,围着杨秀华的屁股转。这个地主崽子,真不是好东西,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盆里。”

    吴小兰一阵颤抖,她没动身,心里的酸痛随着泪水流到枕头上。

    事情并不像马向勇说的那样。杨家住进来,刘强并没有太在意,或者说他根本顾不了这些。他生着病,勉强支持着到队里干活。

    刘强和吴小兰在雨里相抱,淋得不轻,抗洪时又两次跳进水里,已经感到体力不支。刘强没有对任何人说,硬挺着护住大堤。下堤后,坚持不住了,在家里躺了一天。从那以后,他的体质开始下降,胃痛越来越重,不长时间,变得骨瘦如柴,像一段干树杈。眼睛更显得大,露出挣扎的神色,羊羔子叫他“大眼儿灯”。

    李淑芝四处求医,三里五村的医生都看过了,谁也拿不出好办法。方梅告诉她:“刘强主要是心病,如果这样下去,恐怕要糟践。”

    为了给刘强治病,方梅把老父亲请到刘屯,为他诊了脉。

    方梅的父亲是这一带很有名的老中医,以接断骨最为拿手,他自己配制的七厘散,很有神效。由于年岁已高,他轻易不出诊,这次不是女儿强拉硬拽,他也不会来。

    老中医对李淑芝说:“这孩子的病不重,只是病灶太深,药力达不到,吃多少药也是白搭。我出一个偏方,你可试试:三两白醋泡三两姜片,加水一斤半,用铝盆在文火上熬成浆,分三次喝,喝时加热到温热不烫嘴最适宜。虽然难喝,能缓解病痛。但是,要解除病根,还是难上加难。根据这孩子的面色,脉象,我诊断他是情魔压心,又遇风寒,只是风寒可却,情魔难除,不除情魔,病不可愈。”

    李淑芝熬坏了三个铝盆,刘强的病不见好转。一场雨雪过后,刘强在队里抢运公粮,由于身体弱,被粮袋压倒在地,爬起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落汗后又着了凉,一病不起。

    看到儿子病情严重,李淑芝以泪洗面,再没有办法,只好把发黄的家谱供出来,跪在地上求先人保佑儿子。她虔诚祈告婆母:“您老人家在世时,小强最孝敬您,您可不要把他带走啊!您喜欢他,我更离不开他啊!明天我还用鸡蛋给您换烧纸,保佑孩子吧!”

    李淑芝哭着烧纸,贾半仙“哧哧”笑,见李淑芝满脸是泪,她赶忙说:“嫂子别见怪,我是笑你时来运转,刘强有救了。”李淑芝站起身,惊诧地盯住贾半仙。贾半仙说:“昨天有一位老仙儿告诉我,让我给你通个信儿,说刘强的病都是他自己闹腾的,并告知箴言。”贾半仙双手合在一起,瞑目念祷:“应求则求,不应求不求,该求不求,失去粮油,不求硬求,大难临头,大难小难,都在变换,如遇贵人,刘强孽满。”

    李淑芝听不懂贾半仙半阴半阳的话,急着说:“他孙婶儿,我是有病乱投医,你不来我还想找你,我这老婆子承受不住了!你别绕荡我,跟我说实话,这孩子的病是否能好?如果能好,你点点头,要是不能好,你啥也别说了!”

    贾半仙哈哈大笑:“看你说的,吓人巴拉。刘强从现在就开始好转,过不了一个月就身壮如初。”见李淑芝直发蒙,她大声说:“这样吧,我也不图你别的,如果刘强病好了,你承认我贾半仙不是装神弄鬼,有真本事就行了。”

    又连续吃了一个月方大夫的偏方,刘强的胃痛稍微见轻,仍然吃不下饭,更是睡不好觉,只要一挨枕头,满脑子都是扯不断的梦。他梦见儿时和吴小兰一起玩耍,梦见一起去平乱坟岗子,梦见青年林树木成材,梦见白叫天在空中飞旋,欢快地鸣唱。梦见饿狼向吴小兰扑来,他抓住狼的两条前腿,想把饿狼摔倒,身上没有力气,和狼相持,咬着牙,不松手。狼在退却中咬住了吴小兰,叼着跑,刘强追,两条腿用不上劲,大声喊,喊不出来,他用胳膊支撑着,猛地跃起,一觉惊醒,栽到炕下,又是一身凉汗。

    贾半仙被李淑芝请来,她在屋里转了三圈儿,又向东屋看了三眼,然后安慰刘强:“人的一生,不可和命争,得不到的,你就别想,该是你的,自然得到。遭灾闹病,命中注定。老仙儿告诉我,你家东面有灵。东方红,太阳升,东风压倒西风,你的病情见轻。”刘强虽然不相信贾半仙,也让贾半仙说得心里挺宽绰。他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和吴小兰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气候温暖,绿草如茵,低矮的山丘被森林覆盖,广袤的平原伸向大海。他俩在山前的平原上盖了房子,房子四周种着果菜,花香怡人,硕果累累。房前有小河,弯弯曲曲,河水清澈。刘强到河边挑水,听着吴小兰唱歌: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

    风起波连波,

    莲花含着笑,

    菱角也诉说,

    轻擦小船河中荡啊,

    垂柳柔情多。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

    风起波连波,

    鱼虾水中跃,

    飞鸟唱渔歌,

    少年嘻水鲤鱼抱啊,

    苇中露仙娥。

    我家门前有条小河,

    风起波连波,

    昨日放鸭忙,

    今朝他乡落,

    惜别父老隔千里啊,

    泪水盈眼窝。”

    刘强挑起水往家走,觉得渴,感到饿。他招呼吴小兰,吴小兰把热汤端给他,刘强接过来就喝,再看,吴小兰不见踪影。刘强着了急,扔掉碗呼喊:“小兰,小兰……”

    />    失去吴小兰的刘强从梦中急醒,杨秀华站在他的头前。杨秀华把姜丝热面汤放在炕上,然后看着刘强。两人的目光接触时,都感到一阵温热。杨秀华嫣然一笑,扭身走开。

    刘强吃了几口面汤,觉得味道和以前不一样,断定不是母亲做的。他梳理梦中的故事,觉得唱歌人好像现实中的杨秀华,又恍惚觉得在以前的什么时候见过她。由于脑子非常乱,刘强弄不清见她时是梦中还是现实。他把杨秀华和吴小兰、付亚辉连系在一起,这三人相似又各有特性。

    刘强的病情开始好转,饭量也在增加,不到一个月,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李淑芝去掉一块压在头上的阴云,脸上露出笑容,还到处夸赞贾半仙,说她有真本事,能知道人的过去和未来。

    过了小雪,西北风更加强劲,吹得雪片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黄昏时,李淑芝一家准备吃饭,刚把秫米粥盆放到炕上,贾孝忠把刘志背进屋,喘着粗气说:“刘志晕倒在课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