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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节

,拿不起来,她用两手搂,连土送进嘴里。

    马向前把饭桌搬上炕,躺下还想睡,可他满脑子都是刘辉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刘辉很可怕。

    父亲被害死后,马向前每时每刻都想报仇,他知道掐死刘辉很容易,但要搭进自己的性命。刘辉打着革命的大旗,虽死犹荣,造反派会打造牌位把他供起来。胡永泉会利用他大造舆论,而自己的家人都得背黑锅。马向前想:“刘志说得有道理,还是念过书的人心眼子多。可是,成立群众组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想到困难,马向前泄了气,翻个身,被破损的炕席划破肩。马向前用手抹下血,对自己说:“论挑土,我是铁肩膀,在水库出了名,刘辉那样的,我一个顶他八个。干革命也没啥了不起,打打闹闹的,谁都会,整不过刘辉,我就不是我爹的儿子,嘿、嘿也好,我就是软盖王八。”

    马向前没出工,他去问刘志:“我成立群众组织,你参加不?”

    “给工分儿我就参加。”

    “当然给,只能比刘辉那些人挣得多。嘿、嘿也好,给少了你跟我要。”

    刘志点点头:“你成立吧,我第一个参加。”

    马向前说:“那好,咱们的革命组织从现在成立,你是军师。”

    刘志想:“军师是哪百年的官职?这个老嘿用到现在。在革命队伍里,应该叫参谋。”

    马向前向他的军师下达第一道命令:“你今天必须把革命组织的名字起出来,要比刘辉的造反兵团响亮。”

    刘志胸有成竹,不加思索地说:“咱们的组织叫红卫兵战斗兵团。”

    马向前竖起大拇指:“好!起得好!不愧念过书,墨水没白喝。”

    刘志说:“现在有两件事必须做,一个是做旗帜,一个是招人,这两件事都具备了,你就揭竿而起。”

    “成立个战斗兵团净是麻烦事,接竿子干啥?打架也用不上。”

    “不是普通的杆子,是旗杆,唉,这个词不好讲明白。你这样做,把刘辉插在场院里的红旗偷来一些,做成大旗,上面的字我来写,等招够十几个人,我们就打出红卫兵战斗兵团的大旗,开誓师大会。你是战斗兵团总司令,左膀右臂护着你,刘辉不敢把你怎么样。等队伍扩大了,你就打击刘辉,给他安罪名,把他绑上台,以革命的名义打死他,报了仇,还可以捞到政治资本。”

    马向前的革命事业进展得非常顺利,两天功夫,一面队旗做成,招够了人马,打算让贾半仙掐算良辰吉日。

    马向前登门拜访,没有透漏真相,也被贾半仙猜出**。

    贾半仙天天和四类在一起挨批斗,又要陪绑,又要敲锣,敲不好就挨拳脚,弄得伤痕累累,对刘辉、满天红恨之入骨,非常支持马向前成立队伍和刘辉对着干。她告诉马向前:“不管你想干啥,必须马上去做,过了现在,就没有好日子。”

    马向前随即举起革命大旗,召开誓师大会,以马向前为首的红卫兵战斗兵团在刘屯诞生。

    马向前想把马向东拉过来,刘志不同意,他说:“马向东是刘辉的跟屁虫,用革命的话说叫铁杆汉奸,把他弄进战斗兵团,会影响兵团的战斗力。”马向前去找羊羔子,羊羔子愿意反戈一击,脱离刘辉的造反兵团。

    自从抓老黑那件事以后,羊羔子看出刘辉不会再重用他,也不再尊重他这位大名鼎鼎的刘永烈,产生一种失去前途的感觉。马向前让他反叛,羊羔子立刻响应,成了战斗兵团的抗旗手。

    战斗兵团的出现,让刘辉不知所措,又一次去公社求助。看到公社也闹派性,胡永泉焦头烂额,他没敢提这个事,偷偷溜回刘屯。到村里后,刘辉心里敞亮很多,觉得马向前当了战斗兵团总司令,让他有了借口,完不成抓马向前的任务,也不是他的责任。

    可是,造反兵团出现了羊羔子等一些叛徒,还有很多人持观望态度,这让刘辉极为恼火。

    恼火的还有吴有金,自打马向前成立战斗兵团后,好多劳动力干起了专职的革命工作,下地干活的社员越来越少。马上就要麦收,这样下去,即将到手的小麦就要泡汤。

    对于村里蓬勃的革命运动,吴有金不敢明确反对。刘辉让他给造反兵团的成员记整劳力的工分儿,他照办。马向前说他的战友比刘辉的成员革命热情高,素质过硬,每天多记一个工分儿,吴有金也答应。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肉烂在锅里。

    下地干活的人吃亏,但他们是一些地富反坏右和一些不积极革命的落后分子。然而,就是这些落后分子也被马向前收编,再不想办法,队里的生产就无法进行。吴有金在困难时刻想到了兰正,他认为大队书记能对刘辉和马向前的革命行为有所约束,让批斗和歌颂暂停几天,把小麦收进场。

    吴有金去了大队。

    书记办公室的太师椅里坐着孔家顺,他看一眼吴有金,然后稳稳地坐着,弄得吴有金非常尴尬。吴有金站一会儿,转身想走,被孔家顺叫住,孔家顺说:“是来汇报工作吧?你说吧。”

    吴有金没好气,大声说:“没啥可汇报的,我是找兰书记。”

    “啊!找兰正?哈,兰正已经不当书记了。这个老滑头,在阶级斗争的关键时刻打起了退堂鼓,把一大堆乱事推给我。革命工作,再困难也得挑。”

    吴有金听不惯这样话,觉得孔家顺的良心让狗吃了:“你是兰正一手提拔的,老滑头这几个字不应该你说。”吴有金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又不甘心白跑一趟,正在他思想斗争之际,孔家顺开了口:“吴队长同志,你们村的文化大革命搞得热火朝天,给大队树立了典型,树立了榜样。你这当队长的,应该把工作重点放在阶级斗争上,是不是?多抓坏人是政治工作,政治工作压倒一切啊!”

    吴有金听出孔家顺和刘辉一个腔调,不想和他说麦收的事,只说句“没事”,转身往外走,刚跨出门槛,就听后面大声喝喊:“你回来!”

    吴有金回过身,见孔家顺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沉着脸,极其严肃地问:“怎么的?只相信兰正?对新上任的书记就不信任了?吴队长同志,这是组织原则,你工作这么多年,是应该懂的,对不对?”

    吴有金心里别扭:“大老远来一趟大队,正事没敢说,又涉及到组织原则,无柴偏赶上连雨天,真是够倒霉的!”

    孔家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准有事。说吧,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只要高举**思想伟大红旗,以阶级斗争为武器,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吴有金只好把刘屯的派别纠纷和迫在眉睫的麦收都说给了孔家顺,并让这位新上任的书记拿个主意。

    孔家顺坐回太师椅,眯上眼睛。吴有金等得着了急,几次往烟袋锅里装蛤蟆烟,又几次倒回烟口袋里。

    孔家顺睁大眼,站起身,对吴有金下达指示:“革命不能停,四旧继续破,颂歌、赞歌继续唱,革命群众有热情,任何人也不能泼冷水。至于麦收工作,必须在搞好革命的基础上再去完成。”

    由于不信任这位新上任的领导,吴有金采取忍耐的态度,尽量少说话,听从指挥。可是,这位满嘴革命的父母官,对败坏粮食的行为置之不理。吴有金产生种种疑问“农民图什么?社员吃什么?你这位孔书记靠什么活着?拿什么交公粮?用什么支援国家建设?”他冒着对革命不忠的风险,非常诚恳地说:“孔书记,社员的口粮都吃得差不多了,麦子不进场,有很多人要挨饿。我是这样想,搞革命最重要,可是饿着肚皮干革命也不好受,斗争起来也没精神。”

    吴有金见孔家顺坐回椅子里,认为大队书记对他的话能理解,便从裤腰上取下烟袋,刚想装烟,孔家顺说了话:“吴队长同志,你的思想是错误的,也是危险的。”孔家顺的声音在变大:“国家给社员分了足够的口粮,还让种自留地,是不是?怎能说不够吃?你想一想,说我们的社员吃不饱,是不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腔调?当然,个别不够吃的人家也是有的,那是特殊现象,对不对?说不定这些人是故意糟蹋粮食。如果上升到政治高度,是给伟大的社会主义抹黑!还有,小麦是细粮,我们可以随便吃吗?我们正处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建设时期,国家需要细粮,人民需要细粮,抗击帝国主义和社会帝国主义需要细粮,支援亚非拉也需要细粮!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都是我们的阶级弟兄,他们忍饥挨饿,我们吃细粮,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和无产阶级对着干的表现!”孔家顺以命令的口气说:“还是那句话,革命利益和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一切工作让位于阶级斗争。收下麦子,立刻上称,留下种子后,全部上缴。”

    吴有金忘了吸烟,烟袋吊在胯上,悠荡着。烟口袋忘了扎口,蛤蟆烟碎叶从屁股上撒下来。他怀着一肚子怒气,牵着老瞎马往回走,刚进村,碰到刘奇。

    刘奇看他神色不好,问他咋回事,吴有金把去大队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刘奇显得很愤怒,他说:“刘辉那些人做得太过火,毁了土豆地咱没说什么,他们还要破坏麦收,真不像话!你不答应,我也不答应!这个事我出面,披上罪名我挺着,就是掉脑袋我也挺着!”

    清晨,阳光照耀刘屯,小队部门前挤满了社员,驻足观看门旁墙上的布告,白纸黑字,全部内容如下:

    红卫兵同志们,造反兵团和战斗兵团的战友们,你们为刘屯的革命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组织感谢你们,人民感谢你们,刘屯的社员群众感谢你们!

    麦收已到,时不等人,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发扬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全力投入到抢秋夺麦的战斗中去,不怕流汗,不怕牺牲,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坚决打胜麦收这个战役,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队里采纳广大贫下中农的意见,做出如下决定,从即日起,对拔麦子的社员提高工分儿待遇,每天记二十五分儿,不参加劳动的社员不计工分儿。特此公告,忘广大战友、同志们周知。

    ×年×月××日

    社员们有很多人不认字,刘奇让刘强念给大家听,大多数社员认为队里的做法正确。拔麦子太累,应该记两个半工。也有人不同意,说队里用生产压革命,为收几斤麦子,耽误村里的阶级斗争。还有政治觉悟较高的人,立刻想到这是阶级敌人的阴谋,借收麦子的机会逃避革命者的打击。羊羔子腿快,在第一时间报告了战斗兵团总司令马向前。

    战斗兵团成立后,一个大字不识的马向前没有办公地点,刘志给他出主意,让他把司令部设在学校里。马向前觉得这个主意好,却遭到付亚辉的强烈反对,她把马总司令拒之门外,并且说:“学校是清净的地方,放不得你们战斗兵团,我还没接到通知,小学不能停课,孩子们不能耽误。”受到抢白的马向前瞪大眼睛吼:“干革命比教书重要,我要用学校,你把学生给我领走!”见付亚辉不退让,他又说:“嘿、嘿也好,这事问问刘强,建学校是他的功劳,他说不同意,我再做参考。”

    马向前不敢正视付亚辉,却总想着她,原以为司令部建在学校里,每天可以见上面,遭到拒绝后,也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他搬出刘强,是多个心眼儿。他知道付亚辉信任刘强,也知道刘强肯定不会同意这样做,他是借机给自己下台阶,送个人情,还使得付亚辉不至于看不起他。

    学校不让进,兵团总部暂时设在马向前的家里。羊羔子跑来报告,马向前听后大发雷霆:“刘辉那些人不干活可以挣工分儿,战斗兵团也要挣工分儿,我去找吴有金,少一个工分儿也不行!”马向前跟着羊羔子急匆匆地去了小队,到门口,他的怒气消了一半。看到刘奇站在布告旁,他大声嘟囔着:“不知别人咋样,我不吃饭受不了,麦子成熟,就得收回来。嘿、嘿也好,那些麦子上沾着我们的汗水,谁想糟蹋,我们战斗兵团不答应!”

    马向前想通了,愿意投身到麦收当中去,刘辉则不然,他要求部下不要理会这张布告,声称吴有金不敢扣工分儿。还鼓动满天红把红卫兵拉过来,开展是革命重要还是生产重要的大辩论。

    满天红提出最时髦的口号,宁要无产阶级的草,不要资产阶级的苗。联系到刘屯的实际,就是为了革命事业,宁可饿着肚皮,也不吃资本主义的小麦。刘奇没文化,斗嘴不是这些人的对手,等到红卫兵把满腹经纶都吐完了,他大声吼:“打下的麦子是交给社会主义国家,不参加拔麦子,就不给记工分儿,这事我做主!”

    中午,刘强赶着装满麦捆的马车进了村子,在场院门口,遭到红卫兵和造反兵团的拦截,不让麦车进场院。

    场院里有很多人,一些是新面孔,有新来的红卫兵,也有外队的造反队员,他们有的忙着插红旗,有的忙着写标语,还有一些人忙着搭台子。不像要演戏,也不像排练忠字舞,从人们紧绷的脸色看,是要搞一次大的斗争。

    刘强把马车赶进小队部的院里,马文也赶车进院,后面是何荣普、老黑等,六挂马车都进了院子。

    场院不让进,马车卸不了,只得等吴有金、刘奇和刘辉、满天红交涉。王显富和柳红伟心疼牲口,抬了木头槽子放在马车前,加了豆饼,让驾辕的马就地吃料。

    四类分子刚从地里回村,没进家就被纠集在一起,让他们的家人送来各自的高帽,排成队等待发落。乔瞎子在南沿泡放牛,红卫兵让老逛把他换回来。老逛只放十头老母猪,没带崽,扔到南大坑丢不了。

    乔瞎子刚站到刘文胜身后,贾半仙也被“请”了来,她后面是肖艳华。和平常不同的是,肖艳华没挂破鞋。

    这些人在小队门前聚齐后,由刘晓明领队在村里游街,先由东头向西走,再从西头转回来,他们走得很慢,像是磨蹭时间,也是等待什么,这样的举动,仿佛是一个盛大活动的前奏曲。

    四类们弯着腰,还互相偷视,都想耍滑把身子挺起一些,又怕弯得比别人差而遭拳脚。实际上他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红卫兵和造反队员根本没监督他们,天气热,谁也不愿遭那份洋罪。贾半仙不用弯腰,但是,她要不停地敲锣。每敲一下,肖艳华就要念诵一声,四类重复,边敲边念:“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反动四类跑不了,一个也跑不了。刘晓明跑不了,王显才跑不了,杨敬祖跑不了,乔瞎子跑不了,刘文胜跑不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军也跑不了。”肖艳华领着四类念完这些,贾半仙连续敲锣,跟耍猴艺人叫场的锣声差不多。一阵热闹之后,又恢复刚才的敲法。肖艳华念诵:“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牛鬼蛇神跑不了,我也跑不了,肖艳华跑不了,贾半仙跑不了,还是一些没挖出的反动派也跑不了……”

    这套节目是满天红编排的,让四类分子和牛鬼蛇神自己表演,每天一次。如果有政治活动,这些人可以随意调过来。

    天气热,吹过来的风烤人,风里夹着潮气,人们喘气都觉得憋闷。场院里的人忙活一阵后,都跑到队院的大门洞子里乘凉。场院空荡荡,阳光照下来,坚实的场地就像一个摊煎饼的大平锅,人上去,会产生一种被烙干的感觉。

    吴有金和刘奇走到场院门口,被红卫兵和造反队员推搡出去。红卫兵怕麦车强行进场,每个车前派三名小将把守,社员们都被召集到小队部。小学也停了课,付亚辉把学生领出教室,连黄岭小学的谷长汉也把学生带过来,气氛格外紧张。

    刘屯的人们意识到,这是一次大的批斗会。一些人心里打起鼓,怕灾难降临头上。

    四类和牛鬼蛇神进了场院,主动站到台子后边,革命群众和被批斗的主要对象没进场,他们可以适当地抬起头,但必须站齐,门洞里的红卫兵可以看到他们的阵容。

    太阳稍稍西斜,天气更热,麦子成熟在地里,麦车进不了场,大队又来通知,让全体社员停工开会,吴有金和刘奇的心被蒸烤。

    入伏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一旦大雨降临,成熟的小麦就无法收回。而眼下,村里很多家庭已经断粮,两位队长都尝过挨饿的滋味儿,蒸烤的心在滴血!

    社员们集聚在小队里,等着往场里卸麦车。战斗兵团还打出横幅标语,写着《拔麦子也是搞革命》的字样,口号虽然这样喊,谁也不愿冒着挨斗的风险到地里遭日晒,包括总司令马向前,也知道在门洞里吹着凉风痛快。他说:“吴队长不下话,咱就在这呆着,嘿、嘿也好,同样挣工分儿,傻子才去干累活呢?”马向前怕刘辉报复他,已经做好准备,他不但手持锋利的镰刀,还让羊羔子不离左右,呆在门洞边上,身后留有退路。

    红卫兵好象着了急,时不时地派人到村口瞭望。远处传来铜铃声,两挂马车疾驶而至。马车上坐满红卫兵,红卫兵押着两名学生,学生被五花大绑,脸上满是血痕。

    马车驶进场院,稍作停留。等满天红、刘辉领人在场院排好队,车上的红卫兵把两名被押者推到地上。

    柳红伟奉命给拉车的牲口喂草,看到在地上挣扎的学生后,“唉呀!”一声,仰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