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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三章 刻字


    陈平安轻轻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我在仙簪城那边,还与白玉京陆掌教联手,做成另外一事,就是将那座瑶光福地给收入囊中了,事后陆掌教返回青冥天下之前,就会将‘瑶光福地’交给文庙,换取将来三次重返浩然的机会。”

    此外陈平安只是大致说了些过程,方便文庙那边找机会验证。

    被仙簪城开山祖师归灵湘命名为“瑶光福地”,其实才是仙簪城被蛮荒誉为“天下武库”的根源所在。

    没有了这座上等福地,以后的仙簪城,就等于彻底失去了兵器铸造的来源。

    陆掌教一下子就不心疼那些价值连城的三山符,奔月符,洗剑符了。

    都是小钱,一个修道之人,每天自称贫道贫道的,计较些许天材地宝神仙钱做什么。

    贺绶咳嗽一声,伸出一只手,搭在那个君子执笔的那条胳膊上,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隐官与陆掌教,此次精诚合作,获得‘瑶光福地’一事,功劳的主次之分,还是要实事求是,写上一写的。”

    那位君子立即心领神会,妙笔生花,写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陆沉对此也无所谓,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按照白玉京那边的情报,这位贺老夫子,是个出了名不通人情的老古板啊,就差没直接给个“腐儒”说法了。

    关于曳落河一役,陈平安说得极为简略,只说一场拔河,自己从旧王座绯妃手中,强行截取三成水运。

    陈平安问道:“贺老先生喝不喝酒?”

    贺绶笑问道:“隐官难道不知道此事?”

    陈平安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知道这种事做什么。

    贺绶哈哈大笑,伸出手,“老夫不喝酒多年了,但是今天可以破例一回。”

    这位老夫子酒能喝,但确实是不爱喝,属于当年连老秀才都劝不动的酒。

    真正让贺绶觉得舒心之事,是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对自己这些所谓吃冷猪头肉的陪祀圣贤,在鸡毛蒜皮小事上的半点不了解。

    这就意味着这个与文庙关系极为微妙、以至于让人完全不觉得他是文脉儒生之一的年轻隐官,看待文庙的态度,尤其是亚圣一脉,即便不算亲近,却也不至于心怀怨怼。不然就陈平安担任年轻隐官期间的行事风格,早就将文庙学宫书院、圣贤山长们的底细摸了个门儿清。

    陈平安跟着笑起来,为颇为老江湖的老夫子递去一壶酒,是自家酒铺的青神山酒水。

    陆沉心声问道:“那位前辈呢?”

    先前双方持符奔月途中,好像那把从天外而来的长剑,就消失不见了,连陆沉都不知所踪。

    陈平安以心声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之前不是说了,那份心神感应,已经被崔师兄斩断。”

    陆沉又问道:“另外那个你,在宝瓶洲到哪儿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在家乡了,刚到的骑龙巷,趁着境界还在,就去确定一下,陆掌教在石柔身上,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深藏不露的后手。”

    陆沉哀怨道:“贫道这个人,一向没有害人之心的。再说了,就你那个学生,在神魂一事上,手段多高明,你会不清楚?”

    陈平安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骑龙巷两座铺子,一座叫草头,一座叫压岁。

    草头,是一种陈平安家乡随处可见的野菜,又被称为金花菜,按照古书记载,二月苗繁生,入夏及秋开细黄花,叶如倒心形,作子匾如螺旋。

    至于压岁一词,就更寓意美好了,谐音压祟,天下太平,去殃除凶,保佑平安。

    这也是当年陈平安二话不说就买下两座铺子的原因之一,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跟花钱不多就能拥有两份产业有关。

    陆沉试探性说道:“接下来的托月山一役,不如让贫道来详细解说过程?你刚好可以缓一缓心神,跌境一事,需要早做准备了。”

    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陆沉自认口才不错的。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一粒心神,从莲花道场那边掠出,蹲在陈平安一旁,笑着与对面两人招手。

    贺绶笑着起身,该有的礼数不能缺,与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作揖行礼。

    那位儒家君子更是如临大敌,立即起身,跟随贺绶一同作揖。

    陆沉起身,与两人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陈平安与两人告辞,说自己去隔壁城头那边找人叙旧,很快就回。

    只留下一个陆沉,当起了说书先生。

    当贺绶听说陈平安仗剑开山三千余次,最终亲手剑斩一头飞升境巅峰大妖,正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

    那位君子好像已经麻木了,轮到贺老夫子目瞪口呆,久久无言,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水,老夫子擦了擦嘴角,转头望向城外。

    陈清都的最后一缕魂魄,一剑斩杀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

    不得不承认,人间其实已无剑气长城。

    但是犹有剑气长城的剑修。

    继陈清都出剑之后,犹有陈平安问剑托月山,剑斩飞升,而且听陆掌教的意思,那大妖元凶,还是一位剑修。

    陆沉蹲在那儿,学年轻隐官双手笼袖,嘿嘿笑道:“如果再加上离真,那么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跟关门弟子,好像都在陈平安剑下死过。”

    此外托月山一役,光是仙人境大妖,就有三头,玉璞境和地仙妖族修士自然更多。

    不过其中一头仙人妖族,被一个元婴境剑修换命了。

    陆沉将那幅光阴走马图截取片段,那些妖族修士的“音容相貌”,都被这位陆掌教做成了一幅幅挂像。

    不过陆沉知道陈平安的打算,所以将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战功,都分摊给齐廷济的龙象剑宗和宁姚的飞升城。

    这些一笔笔一桩桩堪称惊世骇俗的战功,中土文庙都会一五一十仔细录档。

    陈平安先去往马苦玄和余时务那拨人附近。

    余时务抱拳笑道:“见过陈山主。”

    除了余时务,也就没什么动静了。

    马苦玄的首徒和婢女,是不敢开口言语。

    至于那个马苦玄的关门弟子,是在确定眼前这位“道士”的身份。

    陈平安朝余时务抱拳还礼。

    就像马苦玄所说,陈平安对此人,在大渎祠庙那边第一次相逢,就心怀忌惮。

    一个腰悬柴刀的少年突然跨出一步,问道:“陈山主,你们落魄山还收不收弟子了?”

    结果被马苦玄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少年也不以为意,一掌轻拍地面,身形翻转飘然落地。

    陈平安笑道:“暂时不收弟子。”

    少年犹不死心,问道:“那能不能先帮我留个位置?”

    陈平安摇摇头。

    马苦玄伸手按住关门弟子的脑袋,笑嘻嘻道:“一个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不过反正被踩上一脚,也无所谓,山上人孑然一身,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好像猜不出这个马苦玄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就没有搭话,只是转头与余时务问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余时务笑道:“打算先去墨家钜子建造的那座高城看看。”

    随后陈平安来到了魏晋和曹峻身边。

    魏晋以心声说起了前辈宗垣一事。

    陈平安神色凝重,点头道:“幸好那几份剑意被你拿到手了,不然会很麻烦,很麻烦!”

    魏晋问道:“中途改变主意了,没有去那处战场?”

    陈平安嗯了一声,“一直在绕路,最后走了趟托月山。”

    魏晋指了指天上那轮大月,笑问道:“结果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陈平安一笑置之。

    曹峻冷不丁问道:“陈山主,你交个底,我如果早点来剑气长城,到底能不能进避暑行宫?”

    陈平安有些意外,不知道曹峻问这个做什么,想了想,还是以诚待人给出个答案,“性子太燥,进不去。”

    不是曹峻的才智不够,而是那些年避暑行宫主持战局,一切排兵布阵,唯一宗旨,是追求以最小战损换取最大战功,将战事拖得更久,尽可能拖延时日,能多拖一天是一天。如果换成一种势均力敌的战场,以曹峻那种剑走偏锋的性格,多半有所建树,但是相较于林君璧、玄参他们,曹峻肯定还是要逊色不少。

    陈平安在返乡后,专门通过魏羡,了解过将种子弟刘洵美、老乡曹峻的性情、以及带兵风格,因为魏羡和曹峻在大骊军中,都曾跟着刘洵美混饭吃,虽然两人都是顶着个随军修士的头衔,但事实上最后都曾各领一营骑军,也算是刘洵美用人不疑了,关于同僚曹峻,魏羡给了个擅长裙里脚的说法,大致意思,褒贬皆有,好听点,是用兵奇险,难听点,就是出招阴损,为了战功,不计代价,当然曹峻自己也会身先士卒。

    曹峻问道:“在托月山那边,有没有跟飞升境大妖干上?”

    陈平安没搭理曹峻的没话找话,只是取出两壶酒,给魏晋递过去一壶。

    曹峻伸出手,“陈山主可别厚此薄彼啊。”

    陈平安一手肘打掉曹峻的手掌,与魏晋问道:“听没听说红叶剑宗的那个妖族剑修蕙庭?”

    魏晋点头道:“当然,不过好像上次大战期间一直没露面,据说是在山门里边跌境养伤。”

    陈平安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笑道:“这次被我顺手宰掉了。”

    魏晋也没多说什么,举起酒壶,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

    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才知道那个妖族剑修是有多该死。

    魏晋笑问道:“这趟远游,又‘见好就收’了?”

    陈平安笑了笑,“还凑合,顺手牵羊,小有收获。”

    魏晋打趣道:“换成我是托月山大祖,肯定得后悔说过这么句话。”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的。”

    曹峻有些无奈,真心插不上嘴说不上话。什么红叶剑宗,听都没听过的。至于“见好就收”,又是什么典故?蛮荒大祖与陈平安聊这个做什么?

    在那云纹王朝的京城,陈平安从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手中,获得一套护城阵法中枢的剑阵,这套剑阵,十二把袖珍飞剑,如笔搁放在红珊瑚笔架之上。所以其实准确说来,是两件仙兵。

    当时叶瀑信心满满,觉得能够坑一把陈平安,只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那个头戴莲花冠穿青纱道袍、却假装自己是隐官的“陈道友”,不但真的是陈平安,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位白玉京三掌教,竟然能够拆解阵法,结果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先前听陆沉说,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琳琅楼楼主,家族子弟的名字当中,大多都带个“之”字后缀,如果陈平安愿意将这珊瑚笔架割爱,价格可以比真实价值翻一番。

    之字后缀。

    大泉王朝的边军姚家,姚近之,姚仙之,姚岭之,都带个“之”字。

    至于那位仙簪城老妪,道号琼瓯的飞升境鬼物大妖,她是玄圃的祖师,乌啼的师父,而她的真身竟然是一只蚊子。

    她当时被迫留下一把来历不明的麈尾,是当之无愧的上等仙兵品秩,以虫鸟篆铭刻二字,“拂尘”,再者敢这么取名字的,都不容小觑,比如桐叶洲的桐叶宗,蛮荒天下的大岳青山。

    一把拂尘,绯紫色长木柄,三千六百余根材质不明的雪白丝线,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

    此物被琼瓯得手两千年之久,竟然始终未能被大炼为本命物,且在那阴冥路途,不沾染半点阴煞污秽之气。

    再加上三成曳落河水运,以及那份来自明月皓彩的粹然月色。

    此行确实收获不小了。

    喝过了酒,陈平安起身道:“等下你们可能需要撤出城头片刻。”

    魏晋猛然抬头。

    陈平安说道:“可惜境界是借来的。”

    魏晋气笑道:“陆掌教怎么不借给我境界,就算借给魏晋又如何,说不定就要反过来被蛮荒刻字了吧。”

    陈平安对曹峻笑道:“瞧瞧,我们魏大剑仙就能进避暑行宫。”

    身形一闪而逝,重新回到陆沉和贺绶那边的城头。

    战功记录一事已经结束,贺绶在此等候已久。

    陈平安抱拳道:“劳烦贺老先生让所有人撤出那半座城头。”

    贺绶笑着答应下来,离去之前,犹豫了一下,老夫子竟然是与陈平安抱拳。

    好像在这城头,一个暂时不是什么儒家弟子,一个不是文庙陪祀圣贤,更像是一场江湖相逢。

    在贺绶与那位君子离去后。

    陈平安站在城头那边,仰头看了眼天上月。

    韩俏色通过归墟日坠处,重返浩然,谨遵师兄法旨,她真去白帝城读书、尤其是多翻几本兵书了。

    那头重返人间的远古大妖,在确定无人跟踪之后,大摇大摆御风远游,然后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下城头。

    陈平安站在大地之上,面对那堵高大城头,说道:“劳驾陆掌教现身片刻。”

    陆沉心中疑惑,嘴上玩笑道:“难道是刻字一事,需要贫道代劳?这就有点难为情了。”

    陈平安默然无声。

    陆沉就没有继续插科打诨,从莲花道场那边,散出一粒芥子心神,以白玉京三掌教的道人形姿,在陈平安一旁现身。

    陆沉猜不出陈平安的心思。

    此行,他跟随五位剑修一路奔波劳碌,最终陈平安成功剑斩蛮荒祖山。

    如果说托月山老祖,让剑气长城成为一篇老黄历,那么陈平安就让托月山,同样成为一页老黄历。

    此外,拖月之举也即将大功告成。

    要说分账,就是坐地分赃一事,轮不着他陆沉。不过一切折损,都可以忽略不计,为青冥天下增添一轮明月“皓彩”,大道收益,不可估量,陆沉已经打定主意,贫道此行功德圆满,返回白玉京后,就算是二师兄,也得硬生生给自己挤出个笑脸,竖大拇指,还是得两只手,不然这事没完。

    还好意思埋怨师弟在先前一百年内懈怠偷懒?不但补上了上个百年的,就连下一个百年的功德,都早早挣到手了。

    再说了,陆芝身上的那只剑盒,贫道是借又不是送。

    陈平安摘下那顶莲花冠,交还给陆沉,身上那件青纱道袍也自行消散,再收起了叠在腰间的两把狭刀。

    只以青衫背剑之姿,面对剑气长城。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董,陈。猛。

    两截城头之上,总计十八个字。

    一边分别刻有道法,浩然,西天。雷池重地。

    另外一边则是剑气长存。齐,董,陈,猛。

    老夫子贺绶开始赶人了。

    所有人,必须立即撤离城头。

    魏晋和曹峻早已自己离开。马苦玄,余时务一行人也已御风南下,其余百来号来此游历的外乡修士,都只能纷纷离开。

    陈平安开口说道:“此次蛮荒腹地之行,与隐官陈平安同行护道者,浩然陆沉。”

    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护道人分两种,一种是家族供奉、扈从出身的剑侍,类似晏家的大剑仙李退密,宁府的纳兰夜行,剑侍一说,并无半点侍者之贬义。

    另外一种是境界高的剑修,负责护卫境界低的剑修,使得后者不至于过早夭折在战事中,故名剑师。

    故而侍卫之侍,既大道同行,又护卫晚辈。师长之师,每次递剑,既救人又传道。

    陆沉破天荒露出肃穆神色,“浩然陆沉,有幸同行。”

    萍之草无根而浮,于水中飘零而不沉溺。

    万年刑徒剑修,如浮萍飘零天地间,死而无坟。

    唯有剑气长存。

    而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把本命飞剑,名为浮萍。

    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剑气长存的末代隐官。

    两两相望,默然对视。

    青衫剑修,手持长剑夜游,以凌厉剑气遥遥在半截城头最高处刻字。

    刻“萍”字者,剑客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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