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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第37部分阅读

    只鸟笼依然挂在秦孝公的灵柩前面,笼中仍是三只小鸟,但其中一只已跌下架子,倒卧于笼底。

    内臣走进,递上公孙贾的奏章。惠文公翻开,上面赫然写道:“经微臣查实,公孙鞅谋逆之罪成立,依律当处车裂之刑,奏请君上!”

    惠文公拿起朱笔,在上面缓缓写下“准奏”二字,掷笔于地。

    内臣看到笼中的死鸟,小心说道:“君上,小鸟死掉一只!”

    惠文公抬头看看鸟笼:“取出去吧。拿冰块镇上,为它做口棺椁!”

    内臣领旨,走到笼子边,小心翼翼地取出死鸟。

    渭水河滩的刑场上,北风呼啸,大雪飘飞。

    监刑台上,公孙贾、甘龙、杜挚等新法宿敌端坐于位,群情激奋。陈轸及列国使臣坐在第二排。

    一通鼓毕,行刑官公孙贾喝道:“带逆贼公孙鞅!”

    刽子手将公孙鞅带到受刑地点,将其四肢、头颅分别绑缚,接连在驰往不同方向的五辆战车上。公孙鞅双眼微闭,表情甚是平静。

    第二通鼓声响起,陈轸要来酒壶,倒满一爵酒,端起来,离开座位,缓缓走到公孙鞅跟前,朗声叫道:“公孙兄!”

    公孙鞅睁开眼睛,见是陈轸,淡淡说道:“陈兄!”

    陈轸端起酒爵,话中有话:“公孙兄,恐怕您不会想到,在下此番使秦,就是冲着您公孙兄来的!”

    公孙鞅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公孙鞅早料到了!”

    陈轸吃一惊道:“那——您是否想过,您之所以站在这儿,也是因为在下?”

    公孙鞅扑哧一笑:“原来陈兄总是这样高抬自己。”

    陈轸一怔:“此话怎解?”

    “公孙鞅站在这儿,是公孙鞅自己想站,与陈兄无关。陈兄此来,不过是凑趣而已。”

    陈轸爆出一笑:“这么说来,是公孙兄厌恶尘世,活得腻味了?”

    “不是活得腻味,而是活个趣味!陈兄可知伯牙、子期之事否?子期不在侧,伯牙不鼓琴。先君既没,公孙鞅若再苟活于世,岂非无趣?”

    陈轸微微点头:“公孙兄不惜殉死以报知遇之恩,陈轸敬服。不过,死有万种,以公孙兄之智,总不至于选择此种死法吧?”

    公孙鞅朗声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轰轰烈烈。试问陈兄,何种死法能有今日之盛?”

    陈轸递上酒爵:“公孙兄豪迈之情,陈轸敬服!请公孙兄满饮此爵,就算在下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鞅接过,尽数倾于地上。

    陈轸脸色微变:“公孙兄——”

    “人本泥土,复归于泥土。公孙鞅今日归家,权借陈兄这爵美酒,向泥土致谢了。”

    陈轸一怔,勉强挤出一笑,朝公孙鞅抱拳说道:“公孙兄,一路保重!”悻悻回到观刑台。

    第三通鼓响。

    杜挚催道:“公孙大人,鼓声已毕,该行刑了!”

    公孙贾正欲扔出令箭,上大夫景监一马飞至,高叫道:“慢!”

    公孙贾阴阴说道:“哦,上大夫也有闲情,来此观赏逆贼受刑吗?”

    景监冷冷说道:“公孙大人,景监奉君上之命,特来为商君饯行。”

    公孙贾一惊:“君上之命?”

    景监拿出金牌令箭和一壶御酒:“此为君上金牌令箭,此为君上亲赐御酒,请大人验看!”

    公孙贾验过,点头道:“好,就请上大夫送逆贼上路。”

    景监端酒,一步一步走到公孙鞅面前,伏拜于地,捧酒于头顶:“商君,下官奉君上之命,为大人饯行来了。”

    公孙鞅点头道:“景兄,请转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无法叩谢了。”

    “下官一定转奏。”

    公孙鞅接过御酒:“另外,你再转呈君上,就说罪臣公孙鞅送他一句: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景监泣拜:“商君——”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想我公孙鞅,一生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个四分五裂之身!老聃曰,‘功遂身退!’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你可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景监泣道:“下官听到了!”

    “景兄,鞅走之后,君上若要复查此案,你可推与太傅!”

    景监点头。

    公孙鞅双手捧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一摔,对景监微微抱拳:“在下先走一步,景兄保重!”

    景监连拜三拜,泣不成声:“商君,一路走好哇!”

    景监话音刚落,公孙鞅已是两眼一黑,一个踉跄,栽倒于地,嘴角流出污血。

    刽子手急走过来,见公孙鞅倒在地上,拭探鼻孔,已无气息,忙至公孙贾处:“禀报大人,酒中有剧毒,逆贼公孙鞅已经中毒身亡!”

    甘龙惊道:“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公孙贾气急败坏,匆匆扔出令箭,吼道:“快,行刑!”

    (第三部)

    第一章新君继位,惠文公的一石三鸟之计

    打更的梆子已敲二更。

    在安邑魏宫的后花园里,毗人领着公子卬沿着一条花径,左拐右转,急急走着。

    走了一时,公子卬放慢脚步,扯住毗人的衣襟,小声问道:“这个时辰了,父王召我进宫,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老奴不知,安国君,请!”

    公子卬一头雾水,跟毗人又走一时,来到魏惠王消夏的凉亭。亭中灯火通明。毗人顿住步子,小声吩咐:“公子留步,老奴这就禀报陛下!”撩腿走上台阶。

    不一会儿,毗人站在亭上朗声宣道:“陛下口谕,宣安国君觐见!”

    公子卬缓缓走上台阶,远远看到魏惠王端坐几前,几个宫人侍立于侧,对面几案上正襟端坐司徒朱威。

    一见朱威,公子卬心里咯噔一沉。河西之战后,公子卬最怕魏惠王提及此战,自然也最不愿看到三个人,第一个是龙贾,第二个是公孙衍,第三个是朱威。三人之中,龙贾赋闲在家,公孙衍无非一介落寞士子,让公子卬真正发憷的就是这个朱威。公子卬断定,朱威必知河西之战内幕,但他知而不言,不温不火,知进知退,却让他捉摸不透,更让他睡不安稳。早晚见到朱威,公子卬内心深处就起一种莫名的惊惧。

    公子卬正自踌躇,陡然瞥见几案上摆有美酒佳肴,远处还有几名乐师,这才长出一口气,趋前几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呵呵笑道:“卬儿免礼,坐吧!”

    公子卬谢过,起身坐到朱威旁边为他备下的几前,上面也摆了各色酒肴。

    见他落座,魏惠王眉飞色舞地对侍酒道:“给两位爱卿上酒。”

    侍酒倒过酒,退到一边。魏惠王端起酒爵,乐不可支道:“两位爱卿,寡人这么晚请你们来此饮酒,是想为一个人饯行。”

    公子卬不无惶惑地问:“谁?”

    “公孙鞅!”

    朱威也是一怔,小声问道:“陛下,微臣听说公孙鞅受诬陷,被关入大狱,难道——”

    “不错!”魏惠王点头道,“爱卿请看!”从几案上拿过一封书信。

    毗人接过,呈予朱威。

    魏惠王笑吟吟地望着朱威:“朱爱卿,你念出声来,让大家都听听!”

    朱威朗声念道:“启奏陛下,秦宫大戏总算演完一出,公孙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车裂于渭水河滩。微臣欲在咸阳多住几日,为陛下再演一出好戏,乞请恩准!陈轸叩首。”

    待朱威念完,魏惠王呵呵一笑,点头赞道:“这个陈爱卿,真还有一手,是个能臣呐!”

    听到是为公孙鞅送行,公子卬怒火中烧,“啪”地将酒爵置于几上,爵中酒全部溅出:“父王,若是为公孙鞅这厮饯行,恕儿臣不饮!”

    魏惠王笑道:“卬儿,你为何不喝?”

    “此贼出尔反尔,死有余辜,我们为何为他饯行?”

    魏惠王对侍酒道:“为安国君斟酒。”

    侍酒上前,将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满。

    “安国君,请端起来。”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见他已端起来,只好犹豫地端起酒爵。

    魏惠王缓缓说道:“公孙鞅赤心为秦,立下盖世奇功。秦人不加报答不说,反而以怨报德,使用极刑戕害忠臣。公孙鞅虽为大魏公敌,但就人才而论,确是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两位爱卿,来,满饮此爵,为公孙鞅冤魂饯行!”

    三人同饮。

    “唉,”朱威长叹一声,“公孙鞅若在九泉之下听到陛下有此公论,不知该作何想?”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他能想什么?必是在那儿追悔当年自己为何有眼无珠、弃明投暗哩!”

    见他说出此等肤浅之论,朱威不好再讲什么,呵呵一笑,别过脸去。

    魏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常言道,敌变我变。孝公暴毙,新君登基,旧党东山再起,公孙鞅无端被害,数月之间,秦宫连遭大变,你们说,寡人该当如何应对才是?”

    公子卬奏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儿臣奏请起兵伐秦,夺回河西,报仇雪耻!”

    魏惠王将头转向朱威:“朱爱卿以为如何?”

    “微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秦人眼下正举国丧,我若伐之,秦人反而同仇敌忾,于我不利。”

    “爱卿是说,我当静观其变,坐等其乱?”

    “陛下圣明!”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合寡人心意。秦孝公磨剑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要学一学他,再忍几时,看看这个毛头小子有何能耐。两位爱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选贤任能。当年寡人错失公孙鞅,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诛杀贤能,寡人则要反其道而行之,用贤任能。”

    朱威起身,重重叩道:“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复河西指日可待矣。”

    “呵呵呵,”魏惠王心里美极,抬手示意,“朱爱卿请起。”

    朱威再拜谢过,起身坐下。

    “二位爱卿,”魏惠王逐个看向二人,缓缓说道,“寡人反复思忖,相国之位不能长久虚空。你二人都是寡人亲近之人,寡人要你们细细访查,但得大贤之才,寡人即以此位举国相托。”

    “父王,”公子卬不失时机,拱手荐道,“儿臣眼下就有一个合适人选。”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他是何人?”

    “就是陛下方才所赞之能臣,上大夫陈轸。”

    “嗯,”魏惠王微微点头,“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

    秦宫,御书房里,景监伏首于地。

    惠文公拿袖子擦把泪水,缓缓问道:“景爱卿,国父他——走了?”

    景监泣不成声:“回——回禀君上,商君饮下御酒,就——就这么走了!”

    惠文公再次垂泪:“商君他——他可有交代?”

    “商君要微臣转奏君上,‘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你再讲一遍!”惠文公声音发颤。

    “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惠文公涕泪交流,喃声说道:“本即农,农即民,民即法,法即秦!听商君之言,哪里像是谋逆之人?”又擦几把泪水,抬头看向景监,“景爱卿!”

    “微臣在。”

    “不瞒你说,”惠文公声音微颤,“寡人心里一直嘀咕,商君谋逆之事有点蹊跷。方才听你讲述商君临终之言,寡人愈发不安了。照理说,商君若要谋逆,应当谋杀寡人才是,为何却去谋杀公叔?还有那个朱佗,寡人刚刚听说,他到商君身边不足半年,商君对他并不信任。此等大事,以商君为人,该当托付亲信才是,何能轻托呢?景爱卿,寡人问你,会不会有人栽赃于他?”

    景监心知肚明,却又不能讲明,跪地叩道:“君上圣明!是否有人栽赃,臣不敢臆测。不过,臣可禀明君上,凡谋逆者,必有私欲。商君是卫人,年已五旬,在秦并无嫡亲。臣素知商君,自入秦之后,十数年如一日,一心只为变法强秦,既未成家,也未立室,更无子嗣家庙。如果谋逆,他为何人而谋?”

    “嗯,此言甚是,”惠文公重重点头,“寡人有意重审此案。如果商君真的是受人陷害,寡人绝不轻饶!景爱卿,寡人想将此案交由爱卿核查,可有难处?”

    想到商君的临终之言,景监奏道:“谢君上器重!不过,此案涉及世族元老、权贵国戚,微臣身轻言微,恐难复命!”

    “那……依爱卿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太傅!”

    惠文公思忖良久,看向内臣:“传谕,宣太傅、公子华书房觐见!”

    内臣躬身应道:“臣遵旨!”

    太师府中,一片喜庆。

    偌大的客厅里,甘龙端坐几前,陈轸陪坐。旧党成员,各按职爵坐于两侧,每人面前的几案上摆满美酒佳肴。众嘉宾无不笑逐颜开,把爵畅饮。

    酒过三巡,甘龙扫视众人一圈,重重咳嗽一声。

    喧闹的大厅立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尽皆投向老太师。

    甘龙倒满一爵,递予陈轸,自己也倒一爵,举起来,缓缓说道:“今日我等去除逆贼公孙鞅,上大夫功不可没!诸位大人,老朽提议,先敬上大夫一爵!”

    众宾客纷纷举爵,异口同声道:“老秦人敬上大夫一爵!”

    陈轸举爵,环视众人:“公孙鞅倒行逆施,上天怒而罚之,陈轸不敢冒功!陈轸建议,我们谨以此爵敬祭上天,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众宾客齐声曰善,纷纷将爵中酒洒向空中。

    杜挚不无兴奋道:“上大夫此言说到下官心坎上了!想当年,公孙鞅在渭水河边处斩七百贤士、血流成河之时,恐怕不会想到他自己也有今日。这叫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上天终归是公平的。”

    “唉,”公孙贾捋一把胡须,轻叹一声,“可惜的是,五马分尸之时,下官未能听到公孙鞅的惨叫,终是憾事。老太师,下官真不明白,公孙鞅既然罪有应得,君上为何赐他毒酒呢?”

    “诸位大人,”甘龙捋一下飘然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老朽以为,这正是君上的圣明之处。君上跟先君不同。先君视民为仇寇,动辄施以酷刑,株连九族。君上则以仁爱为治国根本,此举足以昭示君上的宽厚之心,当是大秦福音啊!”

    “老太师所言极是。”杜挚叹服道,“现在想来,君上当年之所以率先反对变法,也是出于爱民之心。”

    “是以老朽以为,祸秦之首,不在公孙鞅,而在新法。”

    甘龙的话音刚落,陈轸随即点头应和:“老太师言及此处,陈轸也有一语,若是不妥,还望太师和诸位大人海涵。”

    甘龙微微拱手:“上大夫但说无妨。”

    “若是陈轸没有猜错的话,处死公孙鞅,并非君上远谋。”

    “听上大夫语气,”杜挚略一迟疑,“君上远谋,难道是废除新法?”

    “杜大人一语中的。”陈轸朝他竖起拇指,“不过,君上眼下也有难处,因为新法是先君孝公的既定国策,君上新立,不好擅自变更啊!”

    众人纷纷点头。

    “然而,”陈轸话锋一转,“在下以为,此事并非难办。如果诸位大人敢想君上所想,发动朝野臣民一齐上书,共同奏请废除新法,就可形成民意。若是形成民意,这——情势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个大胆的提议。众宾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师甘龙。

    “嗯,”甘龙捋须良久,微微点头,“上大夫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正可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

    “诸位大人,”杜挚忽地站起,抱拳一圈,“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行动起来,发动臣民,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众皆雀跃。

    泰和殿里,惠文公的几案上再次码起一堆堆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新法,恢复穆公祖制”等字样。

    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

    内臣走进:“太傅、国尉、上大夫、公子华求见。”

    “让他们进来。”

    嬴虔、车英、景监、公子华趋进,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众卿平身。”惠文公指指两边的几案,“请坐。”

    几人落座,彼此点下头,嬴虔拱手奏道:“启禀君上,微臣已经查明,公孙鞅谋逆一事不实,为甘龙、杜挚等人栽赃陷害所致。”

    “哦?”惠文公故作惊愕,“爱卿可有证据?”

    嬴虔朝公子华努一努嘴,公子华拿出朱佗的供词和画押:“此为天牢司刑在朱佗身上寻到的悔过书,上有朱佗画押。”

    这份悔过书是惠文公亲自审讯之后,公子华让朱佗画押的。惠文公早知端底,但仍旧装模作样地细细审过,拳头击于案上:“大胆j贼,竟趁寡人新立之际,结成朋党,欺骗寡人,陷害国家栋梁,图谋颠覆先君新法,实乃秦贼!车国尉!”

    车英跨前一步:“微臣在!”

    惠文公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