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
我跟着他，他走，或者说飘进了姑姑的房间。
搬家之后，我和姑姑住的面积骤然变大，我有一套很大的卧室，姑姑的卧室也很大，同样带一个洗手间。
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还有一些旧家具，她怎么也不舍得扔，比如那个有梅兰竹菊雕刻的古老梳妆台。
那只鬼就向那个梳妆台去了。
他上上下下仔细寻找。他的手一次次穿过梳妆台的抽屉，但是拉不开，他懊恼地抱住了头。
我很好奇，那里会有什么呢？小时候我就喜欢拉开抽屉，里面不过是些过时的化妆品和没用的东西，并没有藏着什么秘密，这件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看他那个样子，我十分不忍，过去拉开抽屉。
他像受了惊动一样，终于看到了我，在看到我的刹那，他脸上似乎闪过很多种表情，像是怜爱，像是不甘，又像是千言万语却都说不出来。
而终于，这一切都消失了，他忽然用手指了指那个抽屉，然后身形渐淡，终于淡出在空气中。
这个抽屉有什么秘密？
里面放了一些姑姑最近用的化妆品和香水，还有些棉纸。我把抽屉拉出来，把它们都倒在地上。
很奇怪，那个抽屉重得有些不寻常，那木头并非什么细密质地货色，不该那么沉。
我倒转抽屉，晃一晃。听到一些悉簌的声音。推一下那抽屉的底部，居然还有一个夹层。
哈，这种古老时代产物，还有这种机关，说不定是那个时代人们生活清贫，生怕一点钱财还被贼摸走了，所以设计夹层放些珍贵物件吧。
拉开夹层，一叠发黄的照片和信件掉了出来。
照片里，我看到了一张全家福，那鬼的面貌当时也还意气风发，和当时面若桃花的姑姑，另外一人，却是一个小男孩，才刚脱离婴儿时代，戴一顶虎头帽子，长相十分清秀。
背面，有字说明是结婚三周年照。
呵，姑姑的过去。
后来是什么分开了他们？而他是如何郁郁而终？
那个小男孩大约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堂兄了。
我继续看。那叠信件十分惊心，赫然是情书，但是并非姑姑和姑父之间的情书。
那是姑姑与她的情人。
我一封封看下去。他们的故事很简单，不过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哪个时代，都有女子婚后忽然发现，有一个人能令她们水里来火里去，飞蛾一样扑了上去。那人却并不是她丈夫。
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口口声声盟誓。最开始都是那样的端正好，初见就惊为天人，以至后来偷偷相会。
那时她是有家室的人。也许正由于这层阻隔，他们爱得格外热烈。
我从未曾想淡漠的姑姑，如远山如瓷器的姑姑，能写出那么暴烈的句子。
“黯淡灯花开又落，此夜云踪，知向谁边著？频弄玉钗思旧约，知君未忍浑抛却。
妾意苦专君苦博，君似朝阳，妾似倾阳藿。但与百花相斗作，君恩妾命原非薄。”
那是《人间词》的句子，她摘来自比。看来，那男人也是久惯花间游的主儿，她是他群芳中的一点红，醒目却不长久，他却是她的取次花丛懒回顾，她的生生世世。
她的生活由他而断裂，家庭破裂，她爱得什么都不顾了，抛夫弃子来跟他，甚至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最后一封信，她苦苦哀求他带她走。
而他抛弃她。或者由于怕了，累了，或者终于厌倦了。
那男人的字迹纤细柔软，看得出并非坚定之辈。
在最后一封信，他竟然说，我仍然爱你，但是，为了你的幸福，我要一个人走了，随信付上你我间所有通信。你请将它们付之一炬。
为了自己的利益临去之时，他仍然大义凛然，说那是为了你的幸福。
而失去他，她的生活不再有颜色。花间游戏一旦认了真，其后果也是翻天覆海。她却不后悔。
另外一封信，是她丈夫苦苦求她回到他和孩子身边。
其时她的心已无法挽回，她终于离开他们。
那叠信中还夹一张她的小照，长长丰茂黑发编一个麻花辫，唇红齿白，在泛黄的照片里笑着，从嘴角一点点笑开去，像一朵荷花，在风中摇摆。隔了如许多年，我都能从照片里感觉出那笑的真心诚意，死心塌地，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在姑姑面上出现过的笑。
照片背后欢天喜地写着，“以赠远辰，傅于心”。
傅于心是姑姑的名字。
可惜她没有找到对的人，托付她那颗心。也或者，她是心甘情愿。
虽然她再不那样从心底里笑了。虽然她会立在长窗，窗外长草萋萋，昔年看到路边少女的王孙也许已然变成枯骨，她有时却还一跤跌回满是蛛网的过去。
她把那段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那也许并不是多么美丽的感情，也许充满了欺骗和辜负，充满了虚张声势，要生要死的做张做致，但是，经过这么多时间的锤炼，它们终于成为她心里一处不可侵犯的地域，让她时时想起，神态会变得遥远而恍惚。也许午夜梦回，有小小声音会与她说，要错便错到底，爱也是错，便一错到底。她于是爱得理直气壮，怀念得恍恍惚惚。
人总会记得辜负自己的人，却不记得自己辜负的人。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做了鬼还要寻找他变心的妻子，寻找这一点他们曾在一起的微末的证据。而她，却只思念她终于没能得到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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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3章：33
那年的十月，我大学二年级的秋天。
我早上上课，从学工部买杯热咖啡，两个热腾腾包子上课。我虚构我们之间的对话：
——呀，早上闻到咖啡味道真好。
——是啊，可是你不是只喝茶的么？
中午我从理科教学楼出来，走在下课的人群中，我想再步，我就能看见他，我一定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
如果中午我去学四吃饭，他排在我前面，或者坐在我对面，在蒸汽和人声鼎沸的食堂，我们会说些什么？
“西红柿鸡蛋面还是如此美味。”又或者“吃完饭去园子里看看流浪猫可好？”
这些对话如此平凡，我几乎有些汗颜。
也许，下午去图书馆，我会在闷闷的自习室看到他。
——有人么？
——我同学大概不会来了，你就坐在这里吧。
于是我忐忑地在他身边坐下，拿出书本，偶尔偷偷侧目看他，却发现他已睡着。我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
又或者是晚上，在银杏叶慢慢变黄的路上，我抬头看到楼与楼之间的天空，向下是亮起一串串灯光的宿舍楼，也许某一扇窗下，他正在凝神眺望，于是看到路灯下的我。
在学校里，相遇的方法不过那么几样。只要想遇到，便可以遇到。
所以酝酿出那么多段感情纠葛。不比毕业之后，大家要青山白水，后会未必有期。
在整个暑假，我呆在家里百~万\小!说，空调嗡嗡声里，看一本又一本小说。
偶尔听音乐，有支曲子叫《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水滴一样的钢琴声来来回回。那是他会喜欢的曲子。
有段时间我想到他，后来又觉得他在离我远去。
偶尔我故意到学校里走走，那么热的天气，知了叫个不停，我在明亮的天空和树阴下，浑身热辣辣，似乎四处都是他的目光。
也许可以碰到他。我这样想。
奇怪的是，我一直没有再碰到他。那么久，从夏天到秋天，我一直想象他。
直到那一天。
秋末，一天实验做完，因为站的时间太久，还一直要拿洗耳球吹来吹去，还要控制分液漏斗，取沉淀什么的，空暇还要赶赶实验报告，种种让人神经紧张的事情做多了，我没有一点胃口。
之后是一整个大好夜晚，干什么呢？我去学工部买了一包爆米花，奶油口味，在小店的微波炉爆开来。味道香且暖。
且去图书馆地下的影音室看小电影。非常适合寒冷秋天的夜间活动。
我挑了个片子，是赫本的《蒂芬妮早餐》。刚开始看，旁边有人坐下，戴上耳机，隔壁的屏幕开始放片子。我分心看得一看，居然也是这部片子。
再一看，准备过多少遍，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应变的台词失效了。
紧张过度，我忽然笑了，也不顾自己戴着耳机，大声叫他名字。
他看向我，像是早就知道我在这里，像是约好了一样。
那以后的事情自然而然。他坐到我身边，我们看完那个片子。
我们一起看赫本穿着晚礼服在tiffany的店前想象一顿那里的早餐，她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戴着漂亮的帽子，惊艳的回头。还有她把头发挽起来，一双精灵的大眼，在窗口唱月亮河。她的声音那样特殊，以后我听了无数版本的月亮河，可哪个也比不上那次我听到的。
在屏幕的光暗变化中，两部机子同时在放一个电影，我偷偷看他，在光线明暗中，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在变幻，然后我碰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充满缠绵之意，我忽然有些胆怯，似乎事情发展得如此顺遂自然，我便要突地被闪电打到，作为惩罚。
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手，我从未感觉一只手能如此之热，让人心惊肉跳的热，但是又是愉悦的。这甚至不是一次约会。
后来，我把爆米花忘在放电影的地方，它们逐渐变凉，我甚至没有拆包。
我们走在银杏叶开始变黄的路上，身边是穿行的人与自行车，还有开亮了灯的宿舍楼，他并不在某扇窗后，他就在我身边。
我们像两个数月不曾说话的人，拼命交谈。
原来，他知道我喜欢穿素色衣服，把头发扎起，喜欢在早晨去图书馆时绕道学工部买一杯咖啡，喜欢在路中间莫名其妙地发呆，选修了某门奇特的课，还有，在图书馆的古籍特藏占一个位子自习。
他对我的一切几乎了如指掌，如同我对他。世界上如果有巧合，那必然也是人心所造。他有时看见我在下课的人群中，远远走着，因为高以及走路的样子奇特，很好认。那时我正在想，为何在人群中找不到他。
也有时他看见我漫不经心买咖啡，非常想上前说点什么，但是终于还是没有从货架后面走出。
他之遥望我如同我期待他，我们在互相期待的日子里，似乎已经过尽了寻常恋人无数个日夜。
而这一天他终于看到我走进图书馆地下，挑一个片子看。于是他也挑同样的片子，并坐在我旁边，期待我发现他。
我便真的发现他。
所有的巧合，都并不一定是巧合。
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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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4章：34
陷入回忆往往令人无法自拔。
甜蜜的回忆尤其如此，而之后的危险，逐步逼来的危险，却经常被忽略了。
那年冬天，我们过着最快乐的日子，连复习考试那样乏味的事情也充满美好的小细节。他会买来红薯，热热地焐暖双手，然后香甜地当作夜宵。
后来我很少一个人去买烤红薯，因为太温暖，太甜美，我怕我经受不住。
闲暇时我们去学校附近的温室，他告诉我各种植物的名称。
我们漫步走过苗圃和花盆，温室里湿度和温度，让人有种万物生长的感觉。我会牵住他的衣角，仰头听他说话，有时候迷迷糊糊已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他的脸，便十分满足。
我是那种会拿高锰酸钾或者硫酸铜溶液来给白玫瑰染色的人，纵然如此他也只是笑，当我小孩子，当我什么也不懂。我知道这种宠溺所需要的爱，于是便鼻酸。他是我唯一可以撒娇的人。
可是后来，后来我记住了那么多种植物的名字，我每走过有铭牌的树，必然会留意，耳边有江城的声音，他念拉丁文如此好听。
后来，我在自己住的阁楼养很多绿色植物，虽然我只会为它们定时浇浇水，居然也活了下来。那时他已不在我身边，我只好自己照料那些植物。
只为他说，没有植物的家怎么好算家。
那次我们在四教的屋顶，上完课他带我爬上去。
整个学校都在眼底，明亮的灯光，阴沉的湖，远处的公路，近处忙碌行走的学生。天空，寒夜的星星如此美丽，我几乎要屏息。
那夜晚，远处工地的嘈杂声响，雷鸣一样袭向我。总有些夜晚刻骨铭心。
冷，冷得要命。他把我拉到怀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那一刻，如果时间从此停下该有多好，我那样想。
江城对我讲很多事。比如，他小时候妈妈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桂花味道，他因此喝酒的时候总是放些桂花。我告诉他我怎么也想不起我父母的样子，从小与姑姑相依为命。
“我也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后来生活得很辛苦。”他说。
“没有父母的孩子心里有一道缺口，后来有多少人爱也无法弥补过来。”我这样说。
他因此将我抱得更紧，我被裹在他的大衣里，透过薄薄的毛衣和衬衫，我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他一说话，气息就在我耳边，痒痒的令我笑起来。
“将来我们会有一个家，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想要养只猫，毛线团一样，有点邋遢的猫。然后冬天在火炉边打毛衣，炉子上有一壶水，总是半开不开，还有烤橘子皮的香味。”
“你这描述的怎么跟老奶奶一样？”
“哈哈，我怀旧啊，所以都是这些古老的景象。”
“还要养很多花花草草，没有植物的家怎么能算家呢？”他说。
我总记得他这句话，后来，当我们再也不能组成一个家庭，我想到这点，泪水就忍不住落下。但是我还会有一个家，满是植物，满是我怀念中，你的样子。
而我仍然记得那许多事，就像雾气可以模糊玻璃窗，但是早晨阳光一来，它们又将散去。我假装模糊的记忆，最终总是被证明，它们如此清晰，历历在目。
一次在古籍特藏，我翻看一些古老的线装书，伸手去够最上面的书册，灰尘簌簌而下，他在我后面，稳住我的身形，帮我拿下那本书。
在深夜的小酒馆我们喝酒，有时就拿两个酒瓶子出去，半醉，坐在马路牙子上，我们碰瓶，什么也不说，只看夜间公路上飞驰的货车，时间一样飞驰而去。那风声何等凄厉。
我们吵架，因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我赌气红眼，而他愤怒地转身而去，过不多久却又回来，手里拿着一罐我爱喝的饮料。
有时我们叫上小青，一起去吃火锅，三人在雾气之中谈笑。小店的玻璃门蒙上一层雾气，我想那也许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某次我们通宵夜游，在小咖啡馆我在他身边昏昏睡着，感到他的手指抚摩我的头发，从我的发间穿过，如此爱怜。
在朦胧中我听见他念，那是书本上一些句子，他声音柔和低沉：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一生一梦里。我在他身边，想到这个梦里也有他，便再也不愿意醒来了。
彼时我并没曾想到，这吹吹唱唱，一秋又一秋，有一天会没了他的存在。
我们这样走下去，从冬到春，从春到夏，无数的日月，无数的纪念日，无数节日，无数特殊日子，无数值得记取。我曾以为那便是一生，时间过得快，转眼就一辈子过去。
一年老一年，在他身边未感到衰老，反倒离开他，人就如骤然老下去，一夜间白了头。这心情，如果让我描述我爱他的心情，如果让我描述我爱他却必须离开他的心情，如果让我描述我离开他却不能不思念他的日日夜夜，我会说什么呢？也许便是：
相思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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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有鬼 - 第35章：35
在事情急转直下前，总有大量时间让我们过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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