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闺秀出来亲手烹茶待客,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更何况,此地不是中原,对女子的偌般束令,比之大宋来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情景,真是令人奇哉!怪哉!
主客刚分别落座,裴永先生就伸手止住了蠢蠢欲动的老者,两眼一闭,竟是闭目养起神来。
良久良久,一抹馨香慢慢升起,令人不由自主的口舌生津,暗自吞咽。
“小姐不愧是耽罗茶道圣手,每次闻到小姐烹制的茶香,裴某都疑似不在人间了。”裴永终于睁开了双眼。
“先生过誉了。”小姐手奉一杯香茗,恭恭敬敬送到裴先生面前。
“好茶!好水!好茶道!”轻啜了一口,裴先生开口赞道。
“先生喜欢就好。”小姐还是一脸的沉静,丝毫没因赞誉而有什么变化。
“先生……”老者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再次开口唤道。
裴先生先往门外瞟了一眼,见到自己的护卫远远打出的几个手势,这才回道:“大人不必焦急,裴永此来就是有事相告。”
“那……那边怎么说?”老者声音微微发颤,脸色也紧张的不得了。不仅他这样,公子跟小姐也都不由摒住了呼吸。
“出兵已是定局了。”裴先生淡淡道。
“什么?”老者心神大震,脸色迅速变得一片灰败。
“高……高丽人,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公子也同样脸色大变,先前方自被惊得站起来,此刻又软泥似的瘫坐了下去。
“先生可探听得高丽出兵具体日期,兵力多少吗?”相比之下,还是那位小姐有点胆色,问题也问到了点子上。
“兵力一万,八千步卒,两千骑兵,算上粮草等一干准备,估计出兵时间当在两个月之后、三个月以内。”裴先生不含丝毫表情的说完这些,径自捧起茶盅细细品尝起来。
“他们……他们这是要把我高氏一族赶尽杀绝啊!”老者额上早已是冷汗一片,失魂落魄之下,喃喃自语道。
“是啊,自打归属高丽以来,星主先后亡了三个,高氏王族到今天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了,高丽人还是不肯放过我们。父亲,儿不想死,不想死啊!”公子更是不堪,竟失声痛哭起来。
“闭嘴!”一声娇叱响起,竟是小姐训斥起弟弟来:“枉你身为男儿之身,大敌当前,竟如此失态,不怕辱没了祖先吗?”
“祖先?祖先能保我们不死吗?要不是祖先糊涂,自解入高丽,我高氏一族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在死亡的阴影之下,世子说话再没半分顾忌,言语中对祖先没有丝毫敬意。
“啪!”
一声脆响,小姐甩手给了弟弟一个大嘴巴:“你给我滚下去闭门思过,什么时候能像个男儿一样,把腰挺起来了,什么时候才准出来。”
世子手捂着被姐姐掌掴的部位,眼神变换不定,一时凶狠,一时迷惘,最终却渐渐黯了下去,踉跄着出去了。
“叫先生见笑了。”小姐脸色又变回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裴先生像是没听见一般,自顾盯着手里的茶盅,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一片。
再看老者,依旧是脸色灰败,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
“父亲,不必忧虑,事情已然这般了,徒自惶急不是善策,该当图谋应对之策才是。”小姐又开始开导起其父来。
“对策?”老者惨笑:“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对策。”顿了一顿,又接道:“罢!罢!罢!天意亡我高氏一族,我等的性命交出去便是,只愿高丽人日后能善待我耽罗百姓。”说着,两眼一闭,流下两行热泪来。
“不然。”陡然间,一声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者与小姐俱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转脸望去,果然,裴先生站了起来。
“有对策。”裴先生一字一顿,说得非常清楚。
第一百二十章 耽罗旧事
“有对策。”
裴先生说话的声音不大,听在徒内大人和小姐耳里却不亚于晴天响起的霹雳。
两人的眼睛亮了……
“我姓裴。”裴先生忽然背手微仰下颌,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
老者与小姐二人俱是感觉莫名其妙,裴先生裴先生,可不就是姓裴吗?可又隐隐觉得不那么简单,竟是不敢出言询问。
“我今年三十有七了,现在固然姓裴,在十五岁以前也一直都姓裴。”裴先生仍自顾着说道。
老者父女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越发不敢轻易打断裴先生的发言。
“但自十五岁以后,有一段日子,我姓高!”裴先生的声音突然变得苦涩起来。
老者猛然站了起来。倒不是他明白了什么,纯粹是下意识的自然反应。小姐犹自不明所以,俏生生的睁着两只眼睛,一会儿看看裴先生,一会儿又瞅瞅自己父亲。
“看看这个,也许大人还认得。”裴先生伸手解开衣领,打胸前摘下一个物件来。
“这……这……这是……”老者哆哆嗦嗦的接过那物,语不成声,眼睛却焕发出别样的神采来。
“父亲大人,敢问此为何物?”小姐终究忍不住好奇,向父亲问道。
“这……这……”老者依然激动得不能自已,半晌过后才渐渐平复,摊开手掌,掌上托着一物,漆黑一片,却又隐现毫光。
“敢问先生,此物从何而来。”老者强自抑住激动,开口向裴先生问道,只是语气间不知为何,又加了几分恭敬。
“我姓高的时候,全名叫做高烈。”裴先生没有回头,依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声音越发显得萧索。
“殿……殿下!”老者纳头便拜。
“殿……殿下?”小姐惊诧万分,不由叫出声来,声音刚一出口,立时小手掩住朱唇,随着父亲盈盈拜将下去。
“大人请起,现时现刻,哪里还有什么殿下,你做徒内这些年,还看不透吗?”裴先生伸手拉起老者:“小姐也请起,裴某不敢当小姐大礼。”
“殿下……”老者心酸不已,挣扎着又要往下拜。
“我说了,我现在姓裴!”裴先生态度强硬起来:“裴永自然是化名,今日好叫你等知道,我的真名叫做裴宣。”
“父……父亲大人……”事情变得这般模样,一向不凡的小姐也举止失措,不知怎么回事,只能向父亲求助。
“孩子,先生就是我耽罗高轩星主时期的王子高烈殿下,而这,就是我耽罗传国之器:乌玉令。”老者拉着女儿重新向裴先生见礼。
“乌玉令,这就是乌玉令。”小姐不可置信的念叨着,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乌玉令是什么,小姐自然十分清楚。
乌者,其黑似墨,玉者,石之奇葩,乌黑的玉石,世所罕见,这块乌玉是当年大唐的一代女皇武则天在耽罗朝贡时所赐。一者,天朝所赐,二者,乌玉自身本是异宝,打它落户耽罗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它的不凡。耽罗时任星主以玉为令,诏令全国,并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它在耽罗的地位至高无上,可以这么说,乌玉令就是耽罗的传国玉玺。
二十年前,随着星主高轩不明不白的驾崩,乌玉令也没了踪迹,谁知今天它再次出现在了耽罗的国土上。
“今日殿下既已表明了身份,是否殿下已有了万全的准备?”小姐毕竟不凡,脑筋转得不是一般的快。
“正是!正是!殿下必是有了万全之策!我耽罗有救了!有救了!”老者随即反应过来,立马狂喜不已。
“万全之策?”裴先生眼光扫过这父女二人,良久良久才开声:“也许吧。”
声音并不大,但有这三个字就足够了!至少对于现在的高氏父女来说,就是这样。
“不好!”老者陡然变色,脸孔转向门外,眼睛里射出森寒的杀机。
“不必如此,是我的人,闲杂人等不得允许不能靠近。”裴先生当然知道他在忌惮什么。感情老头这时候才发现门未关,人未散,竟是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我道先生随从大是不凡,原来是殿下手下的虎贲。”小姐够机灵,旋即上来岔开话题。
“不错,他们的确是当世虎贲,甚至称之为神兵也不为过。”裴先生点点头,却又接到:“只有一点,他们不是我的手下,他们和我一样,都只听命于统领大哥。”
“统领?大哥?”老者父女不禁面面相觑。
“当日,星主预感到了不测,几番思索之下,唤我前去……”裴先生丝毫不觉奇怪,却没正面解释,反倒是落座说起往事来。
原来,这人正是梁山的寨主之一,铁面孔目裴宣。
都知道裴宣被称作铁面孔目,是因为他铁面无私,当小吏的时候如此,落草之后也是一般,因而得掌了梁山军纪大权。却没人知道,这位铁面孔目却是异邦流落到大宋的堂堂一位王子。
裴宣先祖本是唐将,唐太宗征伐高丽的时候,辗转流落到了百济,后来想从海路回国,不想,刚到了耽罗,就听闻大唐局势瞬变,堂堂庙堂被一女子所把持,几番思索之下,熄了回唐的念头,自此就在耽罗扎下了根。可能是基因的关系,裴家几代后人个顶个的一个赛过一个,没几代下来,竟在耽罗成了一个大族,到了裴宣他老爹那一代,更是在当时星主的座下当上了领兵大将。
只是,没等好日子过上几天,高丽的阴影逐渐弥漫到了耽罗的上空。朝鲜半岛原来是新罗的天下,自从高丽击败新罗吞并了半岛全境后,目光自然而然瞄上了新罗曾经的属国:耽罗。就力量而言,无论陆上还是海上,耽罗相对于高丽来说,都是孱弱无比的。无奈之下,耽罗星主只能俯首称臣,上表归附。
但谁也想不到,高丽的野心远不止如此,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吞并。
在臣属的第二年,老星主很突然的死了……
刚开始的时候,谁都没往别处想,老星主确实年纪不小了,以寿而言,犹算长生的了。高丽也重新隆重册封了新的星主,力图让耽罗安心。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首先,高丽册封的新任星主高轩本人就不敢相信。老星主有十多个儿子,凭什么不显山不露水的自己得了这个位子?再一琢磨,明白了,自己无后!但在表面上,新任星主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依足了礼仪向高丽上表谢恩。
那会儿的裴宣正是少年,作为高级将领的公子,不免接触了星主几次,没想到,星主竟是非常喜爱年幼的裴宣,更在某天突然意外的把裴宣认作了义子,赐姓王姓,改名叫作高烈。一个王者的义子可不是什么小事,尤其像高轩这样无后的王者,若是他一直没有烟火承后,义子也是有继位的资格的。
裴宣那时候还小,根本不懂得这些,仗着得宠,没事就喜欢东溜西蹿,星主的几位兄弟也都很喜欢这位灵动的小男孩。一天,晚宴的时候,年幼的裴宣见到桌上少了一人,张嘴就问:“怎么不见七叔父?”
星主一脸的黯然:“孩子,你七叔父不幸得了急症,吃完饭过去看看,他平日里可没少疼你。”
小裴宣立马不干了:“大伯父得了急症,三伯父得了急症,现在怎么七叔父也得了急症了。”说着哇哇痛哭起来。
他却没见到,星主听了他的话,先是微微一愣,接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裴宣嘴里的这些伯父叔父,都是星主的兄弟。现在老七是“急症”,再往后呢?经小裴宣一提醒,星主这才赫然发现,老大和老三都是莫名其妙的先后“急症”,之后没过几天就无声无息的去世了……
当天夜里,星主寝宫的火烛一直燃到天亮……
没几天,星主的七弟病重不治……
再过了一个多月,王子高烈忽然“夭折”了……
又过了不到半年,刚当了一年多星主的高轩也死了,接位的新任星主搜遍了整个王宫,都没找到耽罗的传国之器:乌玉令……
第一百二十一章 摊牌
随着裴宣的讲述,老者还好点,毕竟有些事情经历过,小姐却是听得心惊动魄,每每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小拳头。
“殿下,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小姐怯生生的问道。
“耽罗王子高烈‘夭折’了,大宋境内却多了一个裴姓少年……”裴宣幽幽一叹,随即又把这些年在大宋的经历又讲了一遍。
如何费尽心力辗转踏上了大宋的地界;又是怎么打通关节制造假身份;如何苦读参加科举当了一名小吏;又是因何一怒之下反上了山梁作了山大王……
裴宣一直隐藏得很好,五年前,最后一位知道内幕的护卫也去世后,大宋境内再没人知道他这一段隐秘。
裴宣上了梁山后,心里一直有所计较。相比别人来说,他很清楚,贼就是贼,根本不可能和国家机器角力,朝廷真要是下定决心平息匪患,什么山寨也挡不住正规军的践踏。招安吗?听起来似乎不错,事实上真是这样吗?大宋是一个猜忌横行的王朝,文臣惦记武将,君王猜疑大臣,昨日的至交说不定今天就成了对头,在这种环境下,谁会信任一个曾经的贼寇?一日为贼,终生受累,所谓的招安压根就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梁山声势越大,人马越多,裴宣的心里越是笃定。果然,宋江等招安派开始慢慢冒头,原来还算和谐的山寨隐约间划分为三大块。
第一块是以宋江为首的招安派,这一派明确的指出跟国家武力相抗衡是不智,趁着声势,想办法招安,好歹能混个前程。
第二块是以李逵、阮小七等人为一伙的造反派,坚决反对所谓的招安。这一派成员大多属于没脑子、脾气暴躁的一类,受不了什么约束,崇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开心了赌赌钱,恼了立马拔刀砍人,天生一帮无法无天的贼坯子。
最后一块是以林冲等人为首的中立派。这一派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朝廷的底细,对招安后的结果看的很清楚,但又不想一辈子背负贼寇的名声,两相衡量之下,谁也说不清该怎么办,因而都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走一步看一步。
裴宣冷眼看着山寨矛盾日显,心里另有一番计较。招安意味着猜忌、投闲散置,不招安又不是长远之计,等到矛盾总爆发的那一天,若是有人提议去海外打天下会怎么样?
裴宣几乎能肯定,这是一个三方都能接受的建议。招安派无非为的是前程,打天下打天下,打的就是前程,开国功勋的诱惑相信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造反派更别说了,一帮杀人狂,有仗打什么都好说;至于中立派,也许会犹豫,但远赴海外本身就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想来也不会受到什么阻碍。
原本一切都会这般波澜不惊的走下去,但是,打从石方横空出世以后,裴宣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首先,裴宣一向看重的梁山实力,扈家庄一仗打下来竟然损失了一多半。裴宣心里疼得直滴血,这是复国的希望啊!就这么没了?
裴宣怒,怒发冲冠!
裴宣恨,恨比天高!
当他质问为什么花荣不放冷箭结果了石方时,几乎所有出征的寨主都对他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裴宣蒙了,这都怎么了是?怎么都冲着我来了?最后,还是脸色不太好看的晁盖,以一番斩钉截铁的言论,终止了诡异的氛围。
“石方,真豪杰也!宵小行径,我等所不为!”
自此,裴宣记住了一个名字:石方。
后来,几番周折之下,石方上山了。通过逐渐的了解,裴宣也慢慢开始佩服起这位庄主爷来,别的不说,单人家那份对家人对手下不离不弃的情义,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这年头,一个个的都把义气两字挂在嘴边,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人家石方做到了!当初宰了梁山那么多人,可为了家人,为了手下,事到临头,仍旧那么施施然一声上山就上山了,什么艰难险阻的在人家眼里压根就不存在,这才是真情真义。
石方为了一大帮人义无反顾的步入虎|岤,反之,他那帮子手下也都死心塌地的惟他马首是瞻。什么叫上山?上山既是落草,就是落了黑户。人家不!上从庄主下到丁勇,一大票人硬是把梁山当成了消闲的场所。你打劫,他们不参与,你火并,人?br />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