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妖人》
第一章：进城
广西与云南交界的一条二级公路末梢，这一直是个驴迹罕至的地方，今天却有一支车队挟带着一股彪悍气焰碾过，说是车队，却也说不上，因为迎着尘土夹着噪音的几辆机器实在是很难跟“车”这个字眼带上关系。几辆在大城市里早就绝迹的老版拖拉机在空荡的公路上散发着肆无忌惮的意味，速度缓慢却又极其霸道的把崎岖的道路压在破旧不堪的轮子底下，嘈杂的噪音惊起了几只盘踞在路旁几棵树上的鸟儿，风尘仆仆的前进着。
车尾一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子眯着被夏天的闷风吹得生痛的眼皮，朝身边的人说道：“黑子，这次进城你得给我安分点，城里不比在自家，那些城里人可容不得你瞎闹腾，你娘千叮万嘱的把你交给我就是怕你小子又惹出什么大事，记住了，到了城里就得安安分分的做事。”
满脸胡渣的男人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青年，乍一看会给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印象，不过要是仔细一看的话就会发现魁梧青年的脸上有一种刚毅并且精细的味道。
“黄叔，你都跟我说多少回了，你放心吧，到了城里我保证听你的，不给你惹祸。”青年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微笑道。不知道报废期过了多少年的拖拉机后尾上蹲满了人，从这些人粗糙的双手和破旧的衣服上不难看出，这些人跟满脸胡渣的男人一样，都是进城打工的村民。其中不乏身材魁梧的壮汉，就算如此，挤在人堆里的青年也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只可惜他脸上的憨笑，破坏殆尽了他原本天生具备的威严和压迫感。
“你要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毕竟你是第一次进城，城里人不比咱们乡下人，身上随便穿的衣服都比咱们的命金贵，怕就怕你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满脸胡渣的男子明显就是身材魁梧青年嘴里的黄叔，从他对城里人略显有偏见的语气里不难听出，他有进城打工的经验。
果然，黄叔话音刚落，车尾就有人接过了他的话茬：“黄叔，这次咱们可都靠你了，眼看这都快9月份了，再不找点活儿干，可就赶不上办年货了。”
黄叔不搭话，朝拖拉机后尾外面吐了口唾沫，也不理会大部分的唾沫因为风吹的关系朝身旁的年轻人脸上飞去，伸手往口袋兜里摸索了一会才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上，享受的吐了口烟圈才说道：“活是有得干，大伙放心，都是一个村里的，大伙是相信我才跟着我出来，只要有我黄建军一口饭吃，就不会让大伙饿着，这次李老板给安排了个工地，忙活一天下来也有三十块钱，包吃住！钱虽然不多，不过干几个月下来也够大伙回家过个好年了。”
之所以有这么多人跟着黄叔出来打工，除了他是四塘村最见过世面的人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他那在村里人看来略带洋气的名字，黄建军，建军，一个很有中国特色的名字，放在城里这名字海了去了，但是放在他们那鸡不拉屎鸟不下蛋的四塘村就不一样了，这么有文化气息的名字可不多见，名字有文化气息而且人又混得有出息的就更不多见了。去年黄叔提着大包小包城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礼物回家之后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感慨不已，特别是村里那些小媳妇，见黄叔腰上别的手机就眼红得紧，手机这玩意倒也不稀奇，村长就有一个，但是哪有人家黄叔的拉风？触摸屏，有天线，能看电视，放个p3声音比村里的公鸡加起来叫唤的声音都响亮，那才叫威风。那些村里的小媳妇就想啊，为啥人家出去外面混个一年半载后能这么风光的回来？为啥自己的男人忙活了大半年就忙出几箩筐谷子？不说别的，单单是冲自己家男人的名字就跟人家没得比，不是黑狗就是三儿，哪一个不是土得掉渣？这不，听说城里招人，村里壮实的小伙子就都一股脑儿的全来了，都指望着自己有天也能像黄叔那样腰别个拉风的手机，手提着城里的年货风风光光回家过年，就连村里最出名的懒汉黄庄都被自家的小媳妇给撵了出来，还放出话来今年要是没能挣个百把千儿就不用回来了，就这样，村里大大小小二十多号人满怀着对大城市的向往浩浩荡荡的跟着黄叔出来了。
听到一天能有三十块钱的收入，被黄叔称为黑子的魁梧青年抹了抹刚才因为风吹而飘到脸上的唾沫，咧开嘴憨笑道：“黄叔，一天三十，一个月下来也有好几百了，不过工地上管的饭够吃不？”
黄叔听到他这话，一个不小心被吸进喉咙里的烟雾给呛到，急忙拍着胸口咳嗽几声，咽了咽口水才笑骂道：“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惦记着吃，村里的牲口加起来都没你难养，放心吧，保证够你吃。”
得到黄叔的保证后黑子这才笑道：“嘿嘿，那行，钱少点无所谓，重点得吃饱肚子，要不然哪来的力气干活。”
“黄叔，你压根就不该把黑子这小子带上，他这么能吃保准把咱们都给吃穷了。”黑子身旁一个蹲着都比他矮上半截的年轻人说道。
一听这话黑子不乐意了，转过壮硕的身躯，白了那人一眼：“癞子你小子耳朵没毛病吧？没听黄叔说工地是管吃的啊？又不用花钱，不撑死了吃才是傻子呢。”
比黑子矮上半截的年轻人叫李二，小时候因为脑袋长了癞子，从此后就再也没人叫他真名了，都管他叫癞子，在村里就数他跟黑子玩得最好，两人从小就穿一裤衩长大的，没少互损。
癞子嘿嘿一笑，嘴角的弧度就像村里用来挂玉米棒子的铁钩，挺傻，却又有些狡诈。
“黑子，城里的东西可不干净，乱吃可是会出人命的，上次村长到镇上开会，回来跟我说城里人吃的东西里有那什么····什么···好像叫三鸡··三鸡什么安的，反正就是吃了会死人的，你小子这么贪吃别一个不小心吃到那三鸡，万一吃到保准让你死翘翘。”癞子脸上的神情一本正经，不过熟悉他的人知道，他表情越是正经，其实越是不正经。
听到癞子这话旁边的黄叔又被喉咙里的烟雾给呛了一回，咳嗽了老半天后才抬手赏了癞子一板栗：“三鸡你个头啊三鸡，我还三鸭呢，那叫三聚氰胺，那玩意只有在奶粉里才有，工地上管吃的饭菜没这东西，知道不？不知道就不要乱说，要是被工地上负责伙食的伙计听到这话非得打断你个臭小子的狗腿。”
癞子摸了摸被黄叔敲得哐当作响的脑袋，嘶哑咧嘴的嘀咕道：“黄叔，你下次能不能别再这样敲我脑袋？指不定哪天真被你敲成了呆子。”
“敲死你活该，这小子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来，别到了城里尽给咱们丢脸。”黑子斜着眼睛调侃到。不管是什么时候，打击这位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一向都是他最喜欢干的事。
“你还说人家？癞子嘴巴是多了点，不过要说惹事哪比得上你小子？前几天村长的大黄狗是不是又是你小子给棍了？别不承认，我一看你们家后山那几根狗骨头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要不是你娘死赖着叫我把你来，打死我都不带上你这个惹祸精。”黄叔白了黑子一眼，脸上的表情仿佛像贫苦农工对待旧社会地主老财一般的愤慨。作为几乎是南方北端最偏僻的村落，四塘村里并不像别的村那样民风彪悍，相反则淳朴到近乎苍白，苍白到白天家中无人不关门的境界，不过再洁白的纸张始终都是有污垢，而四塘村最大的污垢无疑就是黄叔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黑子。四塘村唯一一个擅长并且热衷作j犯科的人就数他了，撇开魁梧壮实的身材不说，单单是那一天到晚挂在脸上人畜无害的憨笑就绝对符合一个憨厚农村小青年的形象，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憨厚”的小青年，四塘村百分之九十九的坏事基本上都是因为他才得以面世，当然，这些放在四塘村就成了坏事的事情严格上来说只是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照黄叔的话来说，黑子就是典型的刁民，大大的刁民。
见棍了村长那条大黄狗的事情败露后黑子倒也没觉得什么，谁叫村长那只畜生见了谁都像见了母狗一样吠个没完？把它棍了下锅完全是为了进一步加强四塘村宁静和谐的宗旨。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畜生的味道确实不错，现在想起来居然还有些回味。
黑子舔了舔嘴唇，随后抛开脑子里幻想的那锅冒着香气的狗肉，憨厚的笑道：“黄叔，那畜生大半夜的一只蚊子飞过他们家门口都叫个没完没了，棍了它完全是为了村里安静的环境着想，村长隔壁家的李老头这几天晚上睡的那叫一个香啊，要不是我棍了那畜生，他晚上能睡得这么安稳？”
黄叔听完这话隐约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开始搅拌了起来，这混蛋，偷鸡摸狗的事情到了他嘴里再加上那人畜无害的表情，偏偏让人提不起火气，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头疼，不光黄叔觉得如此，黑子家里的老娘更是觉得如此。
譬如偷了谁家白菜棍了谁家的土狗之类的坏事黑子这辈子没有上千也干了几百，每次人家找上门的时候黑子的老娘都会苦笑着摇了摇头，早年丧夫，身边就这么个儿子，正经事没干过几件，一天到晚尽瞎折腾，不过她知道，自己这儿子虽然喜欢胡闹，但绝对不会干出大的坏事来，最缺德的事也就数大半夜的偷偷跑去新婚人家屋外扮鬼，楞是把一对鸳鸯的新婚之夜弄得鸡飞狗跳，洞房花烛没过成不说，小媳妇还差点没被他吓晕。黑子娘虽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但在思想上却极其意外的开明，只要黑子不干过火的事，基本上都任由着他，儿子惹出来的祸黑子娘都是赔笑着跟人道歉，好在黑子娘人好，平日里跟村里人都处得都很好，再加上黑子惹出的事也都算不上什么伤天害理，所以找上门的人也都只能抱怨一番了事，绕是如此，黑子娘也没少头疼。
“我是拿你们两个混蛋没办法了，总之到了城里你就给我安分点，惹出事来我可不管你们，城里人养的那些狗儿随随便便一条都要好几千，好的能上万，你小子别他娘的像在家里见了狗儿就乱棍，要不然人家找上门来卖肾都赔不起。”黄叔拍了拍额头，有些痛苦的说道。
“上万？？我的娘啊，一条畜生能值这么多钱？？”癞子惊呼道，瞪大着眼睛就像两只电灯泡，直直的盯着黄叔。
“别以为我吓你，在城里畜生的命都比咱们金贵。”看到癞子的表情，黄叔有些想笑，想当年自己第一次进城的时候见工地工程部老总花了5万块钱买了条哈尔奇雪橇狗后自己的表情也是这样。
癞子翻着眼，嘴角有些抽搐的嘀咕道：“我的娘啊，一条畜生能值上万块钱，那得等于多少根油条多少个炸饼？？”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是他爹把家里的几头母猪给卖了的时候，三千块钱，楞是让癞子咧着嘴巴数了几个晚上的手指头，现在想想，几头母猪的钱还顶不过城里人养的狗儿一只狗爪子呢。
听到一条畜生能值这么多钱黑子却没有像癞子一样吃惊，而是仰着脑袋发起了呆来。老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道这上万块钱的畜生棍了下锅是啥味道？”
第二章：憨厚的恶毒男
邕江，好似一条盘旋的巨龙，环绕着绿城南宁市，这个古老并且赋有底蕴的城市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渐渐成为一座闻明中国的大都市，一座物欲之都。时尚，年轻，危险是这里的元素，有人就说这里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白天投在邕江怀抱里的南宁市是忙碌的，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如果说白天的南宁市是天堂的话，那么夜晚的南宁市则是天堂背后的地狱，糜烂的夜生活让这里有着“不夜城的美誉”。
在中国，不管是哪个城市，人流量最大的地方除了人才市场之外剩下的绝对是火车站，不管是旅游的，出差的，还是进城回家的，都少不了在这个地方留下自己的足迹，而此时的黑子一行人也不例外。
坐上破烂不堪的拖拉机到四十里外的小镇，再转车到一座小城市，然后还需要坐十几个钟头的火车才到南宁。
作为广西的首府，南宁在这几年的发展可以用“迅猛”这个词来形容，高耸的大厦，满目琳琅的商业区，川流不息的人群，无一不透露着大城市的气息，虽然比不上北京，上海等这些中国知名城市，但是对于从四塘村远道而来的一行人来说，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深深的震撼了。
南宁火车站，一群提着大包小包，穿着简朴甚至有些肮脏的人站在出站口处，不顾旁人眼神，不顾一路颠簸后的疲劳，相互惊呼了起来。
“我的娘的，这房子太吓人了，这么高怎么住人啊？每天爬上爬下还不得累死人啊？城里人吃饱了撑的啊？”村民甲使劲的仰着脑袋，不顾颈部传来的酸痛，对着前方一栋大厦喊道。却不知道城里人的房子里面有电梯这种东西。尽管从电视里就没少见过这类的摩天大厦，不过电视归电视，亲眼见到花花世界光怪陆离的场面强烈的视觉震撼还是猛烈的冲击着从四塘村里出来的每一个人，当然，除了黄叔。
“好多车！看那辆看那辆，比我上次去镇上卖山货的时候看见的还漂亮！”村民乙更是夸张的指着一辆飞驰而过的凯迪拉克惊呼道，他不知道，他上次看见拿来跟这辆凯迪拉克做比较的车是一辆桑塔纳，而且还是过了报废期的那种。
黄叔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些老乡一下火车后就有这个反应，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心酸，同样是人，为什么城里人可以活得这么滋润，而自己和自己的这些老乡却活得连只畜生都比不上？
摇了摇头，抛开这些想法，朝众人挥了挥手：“别看了，走吧，先带你们上工地登记去。”
黑子背着布囊，里面塞满了老娘帮他准备的东西，有腌肉有棉衣有刚缝制好的布鞋，还有一本老爹死后留下来的破书。
这本破书是当年一位路过村里的老汉送给黑子他爹的，原因只不过是黑子爹把这位无亲无故不知什么原因流浪到四塘村的可怜老汉留宿了一晚上。作为报答，老汉把这本书送给了黑子爹，说是一本极有价值的书。大字不认识几个的黑子爹并没有把这本破书放在心上，以为这本破书只不过是可怜老人唯一能拿来送人的东西。黑子爹死后这本破书便一直被黑子娘拿来垫桌脚，到黑子12岁那年无疑中发现了这本书之后才结束了它被垫桌脚的可怜命运。这次跟着黄叔进城听说城里人都很有文化，所以黑子就把家里唯一一本书给带上了，尽管他看不懂里面的内容。
黑子没见过世面，以前到过最大的地方就是读初中时的乡镇，两三万人口的规模，那个时候黑子仅仅是觉着四塘村真小，而现在等到他站在南宁市火车站出站口上，才知道那个乡镇的渺小。跟着黄叔上了公交车，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旅客逐渐从视野消失，黑子才恍然发现熟悉的四塘村已经离他远去，而这个陌生的城市，对黑子来说就是初中课本里那几段苍白的描述，经济，繁华，时尚，这些词汇都无比抽象，就好比黑子布囊里那本老爹留下来的破书。
“到了城里，别随地吐痰，要罚钱的。”黄叔随便叮嘱了众人几句，随后目光也飘向窗外的高楼大厦。
“黑子，你说咱们这次出来能挣到钱不？”癞子坐在黑子旁边，不理会前面一个穿着时尚的小妞跑来轻蔑的眼神说道。
城里人有很大一部分人永远都看不起乡下人，这一点在世界各国不管是哪个国家都普遍存在，要想别人看得起，除非你很有钱。
这句话黄叔经常挂在嘴边，不过黑子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那个打扮时尚的小妞看着癞子的眼神里的神色他很熟悉，因为在四塘村村民们看村里那个整天只会傻笑的傻子也是这种神色。
“能，黄叔说能。”黑子淡淡的说了句。
癞子又露出他那习惯的笑容：“我也觉得能，不指望能发财，回家过年能给小花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就行，上次在镇上小花喜欢上一件花格子衬衣，就是有大红花绣着的那种，但是太贵了，要好几十，这次挣了钱说什么都要给她买。”小花是癞子的亲妹，癞子对小花的溺爱时常被黑子调侃，说癞子有恋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