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日落紫禁城 > 日落紫禁城第42部分阅读

日落紫禁城第42部分阅读

    命?这条命捏在我手里,我大不了一死了之。你不让我死,我偏死给你看,就像珍主子,她死了,老佛爷非但没法再整治她,还偷偷跑到井口边给她烧香呢。

    茶水章在屋里来回走着,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这双手是他身上所有零配件中最好的一个。十指修长,掌心偏薄但富有弹性,皮肤细洁而白皙,这是一双充满智慧的巧手。因为这双手太优雅,令这张嘴更显得笨拙。他想跟吟儿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老佛爷的恩典,将他推到没有退路的悬崖上,这不,你不是替吟儿说情吗?你不是想帮荣庆的忙吗?那好,我饶了吟儿,让她嫁给你,看你还怎么说。这样一来,不仅吟儿会心生疑虑,荣庆知道了更了不得,以为他趁人之危,抢了他的吟儿,他知道自己个六根不全,纵然为了荣庆,他可以一死了之。问题是老佛爷指媒为婚,即便他死了,吟儿仍然不得和荣庆在一起啊。老佛爷存心做了个套子让他钻,让他成为吟儿和荣庆这一对情深意笃的恋人之间,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障碍。

    “吟姑娘!你先睡吧。”他终于开口了。

    “章叔,你也不掀掉我头盖?嫌我丑怪?”她问。

    “不是不是,我这就掀,算我替荣庆掀的……”他慌忙走到她身边,正要伸手去掀她头上的红绸,吟儿一把捉住他的手。

    “这是老佛爷赐的婚,你敢说瞎话儿?”

    “这……这你是误会了。”他缩回手,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她什么意思。

    “我心里比什么都明白。”她自己扯掉头上的头盖,平静地望着他。

    “吟姑娘,我……这是为了你好……”

    “这我知道。可你实在不该为了救我,反倒害了我。”

    “无论怎么说,活着总比死了好。要不荣庆那头……”

    “别提他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你,你怎么能这样想?”

    “你非逼我把话儿说白了?”

    “……”他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章叔!你想想,你这么一来,别说我活着没法跟他在一起,就是死了,也没法埋在他们家坟地里。你断了我所有的后路啊!”她越说越激动,两行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往下滚:“再说你担了这样的名份,他心里会怎么想?”

    他没想到这么做会深深伤害了她。他鼓荡着腮帮,两片厚厚的嘴唇上下张合着,像头离水的鱼儿,怎么也出不了声。当时慈禧说饶了吟儿,他就冲这给老佛爷磕头的。说到赐婚的事,他想得非常简单。他是个废人,名义上娶了她,别的全沾不上边,有一天荣庆回来了,一定会体谅他。万一他永远回不来,往后他和她搬到宫外,他再想办法替她找个好人家。他相信,吟儿会为此感激他的。

    “别哭别哭!怨我,都怨我不好。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先留下一条命,往后总有办法的。”他劝她别伤心,一边捶胸顿足骂自己不好。他告诉她等日后有机会,再求老佛爷替他俩去掉夫妻的名份。

    “说得容易,你没见她是存心整治你我,”见他不停埋怨自己,她心也软了。

    当时一心想着你不能死,别的没多想……总之是我不好。“

    “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坐在那儿,伴着炕几上那盏罩着红色绢绸的纱灯,低声聊起分手后这几年的情况。俩人从北京说到武昌,由昌平扯到西安,话题由荣庆说到皇上,由皇上说到珍主子,又从珍主子之死说起西行路上的情况,绕了一大圈,最后又落在荣庆头上。

    茶水章知道吟儿心里最放不下心的是荣庆,便将那天傍晚他与荣庆一块儿喝酒,最后由他外甥女婿将荣庆送到丰台车站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你放心,无六看他上了火车才离开的。要是个误点,天不亮就到天津了。”听他说了这些情况,她情绪显然比先前平静得多。不知不觉,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听见远处的梆子声,已经三更天了,他这才说已经夜深了,她也太累了,劝她上床休息。

    吟儿显然很累,但却硬撑着沉甸甸的眼皮,要跟他再聊一会儿。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即便与珍主子在一起,也没敢像这样敞开心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想,这是她进宫中当差以来头一回,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回了。她已经在心中想好了自己的归宿,所以恨不能将自己心里话统统倒出来。希望将来有一天,章叔与荣庆能再次见面,将他们今晚上的谈话转告荣庆,她这辈子是为他生的,更是为他活的,既然再没指望了,她再活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时间过得真快,窗外隐隐透出一丝灰白的天光。茶水章再次提出要去外屋睡觉。她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他站起,取了一件外套,向外间走去。吟儿瞅着他向外屋走去,跟着他走到门边,突然叫了一声“章叔!”他转身望着她脸上恍惚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重要话要跟他说。他站在那儿等着。过了老半天,她什么也没说,“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吧。”他慈祥地笑了笑,随手带上房门走出去,她靠在门板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伸手将门栓插上,然后走到屋子中间,爬上一只方凳,从怀里掏出她事先准备好的一截绳子,轻轻扔在房梁上,打了一个结。

    她站在方凳上,双手紧紧握着绳圈,心想只要将头伸进绳圈,两脚一蹬,一切都结束了。死,也许是世上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困难的。特别死之前的这一瞬间,生命对死亡本能的抗拒,以及她在这个世上留下了太多的恨太多的缺憾,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啊!不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太多的恨,她无法面对,也无法改变,特别这后一条,那她对生命还有什么可留恋?

    茶水章披着外套坐在墙角里,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瞅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心里犹如一团乱麻。他救了吟儿,反倒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她一点也不感激他,一开始甚至有些埋怨他。这是他不曾想到的,也许这就是老佛厉害之处。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以为他趁人之危,打着救荣庆媳妇的借口,将人家媳妇搞到手。别人不说,就是他外甥女婿元六怕也会这么想。

    他越想觉得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他上了老佛爷当,要是这会儿荣庆突然回来了,他怎么向他解释?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一走了之,将这位子腾出来让给荣庆。除此而外,再解释也多余。这里所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这可怕的字眼从他脑壳里蹦出的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刚才吟儿站在门边,她那双眼睛一瞬间所流露出的神色。一种本能的不样之感从他心里升起,他从墙角里爬起,冲到门边,一边拍着房门一边叫着吟儿。骗她说外屋风大天凉,让她递给他一床被子。

    当他发现门栓已经插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立即慌了神,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他趴在门缝里一看,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地下横躺着一只方凳。他急了,慌忙抱起门边地下那只残缺不全的磨盘石,狠狠向门上砸去。

    年久失修的木门本来就不结实,訇的一声与门框一块儿倒下。在一片飞扬的灰土中,他看见房梁上悬着吟儿的身子。他急忙扶起木凳,爬上去将吟儿从房梁上抱下……

    他将她平放在炕上,一边用手抹着她胸口,一边嘴对嘴巴向她嘴里吹气吸气。折腾了好一阵子,她渐渐有了气息,脸色也由青变白,白里渐渐有了些肉红。他心里松下一口气,用胳膊枕着她脑袋,慢慢向她半张的嘴巴里喂着温热的茶水。

    吟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床上,茶水章坐在床边那张方凳上,两眼可怜巴已地紧盯着她,双唇微微哆嗦,似乎想跟她说什么。

    “你不该救我。”她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脑壳里首先冒出了这个念头。这声音如此之微弱,连她自己部听不真切,但茶水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你不该这样。”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我真不想活了……”她摸着脖子,觉得被绳子勒过的部位紧紧的,说不出的憋气。

    “其实,想死容易,撒手闭眼就齐了,要活,才是难事儿。”他放下茶碗,深为痛惜地说,“荣庆就白等你了?”你就狠心丢下他一个人?“

    “你别哄我,不会有这一天了。”她绝望地摇摇头。

    “听你章叔一句,百日阴还有一日晴呢,你俩不都好好的,不定哪天他说回来就回来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回不回来另说了,反正老佛爷绝不会放过我,这回我伤透了她的心!”

    “不是还有皇上吗?你就等着雨过天晴吧!”

    “皇上不是老佛爷对手啊!”

    他笑笑,说也不见得。当初皇上变法那会儿,老佛爷由颐和园杀回紫禁城,那是什么劲头。杀了谭嗣同,关了珍主子,皇上也软禁了。这还不说,立了端王儿子为大阿哥,眼看就要废了皇上。结果呢?大阿哥废了,随端王一块儿充军到边疆。皇上不但没废掉,老佛爷反倒在西安下诏,在全国实行变法。到头来老佛爷也认了当初皇上那一套啊,这就叫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自西安回来以后,老佛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定哪天撒手走了,坐江山还是皇上。他说起这三年多的事,尽管悦得很委婉,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耐心等着,会有雨过天晴的日子。

    她瞪大眼睛,仔细品味着他话中的意思。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笨,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当初她怀上荣庆的孩子,皇上都说有办法保她,她只要能熬到皇上上台就有救了。如果茶水章没能及时救她,她真要死了也就死了,她将再也见不到荣庆了。想到这儿她心尖上掠过一丝震颤,个知为什么,当她越过死神的门槛,重新回到人世间,突然觉得死亡的可怕。如果再让她站在凳子上,她绝没有勇气将头伸进那小小的绳圈里。也许他说得对,有时候活比处要难得多。但有一条,只要她活着,哪怕再难,也许还能等到那一天,相反,如果死了,这一天就永远地失去了荣庆跑到日本前后已经三年了,小格格突然追来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康有为一名保皇党手下来这儿找他,要他参加保皇党,致力于建立以光绪皇上为首的君主立宪国家。虽说他曾是皇上的卫侍,但对政治毫无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吟儿,再就是家里人。父亲去年死在牢中,母亲搬到乡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到他害了一大家子,包括他二舅,心里说不出地内疚。一天他去神户郊外一座寺庙里烧香求签,那位白眉长须的老主持说他心魔缠身,要是他不能幡然回头,最后必将死在自己心魔的纠缠中。

    他仔细想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高僧的神算,他按高僧的的指点,成天在这座典型的日本本屋建筑里念经打坐,竭力忘掉过去的恶梦。但他始终忘不了过去,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吟儿在向他微笑。不过他并不灰心,为了修身养性,仍然坚持每天下午打坐。

    送走了康有为派来的人,他拉上书房的木头门,吩咐伺候他的日本下女,无论什么人来找他,都说他不在。正当他闭目养神,气沉丹田之际,突然门外传来一片争吵声。好像有人吵着要进来找他,而且是个女人。下女不让她进,于是来人便吵开了。这位日本下女一向说话客气,声音不大,因此只听见那位来客的声音,却不见她进来。

    他心里正在疑虑,这儿几乎没有什么相识的女客,就算有那么一两位朋友的夫人或女朋友,下女都认识,他气恼地睁开眼,刚要拉开书房的门,突然愣在那儿。这不是小格格的声音吗?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刚从门上缩回手,门突然从外面拉开,小格格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口。下女惊慌地站在小格格身后,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想躲也躲不过,只挥挥手让下女去泡茶,硬着头皮将小格格带进客厅。

    “哼!这个小妖精敢拦着我不让进来。”小格格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指着那穿和服的年轻下女,得意地对荣庆说,“我早就算准了你躲在里面,这不,一拿一个准儿。——怎么,你又躲我哪?我是老虎?是不是叫这个小妖精给迷住了?”她看一眼荣庆,见他不说话,扯着嗓门又叫起来。

    “没那回事。你不是才来吗,来之前又没通知……”他无奈地笑笑。

    “你别来这一套,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连个回音也没有?”她质问他。

    “不是怕连累瑞王吗?”他歉意地说。

    “好了,我别的也不多说了。从头一次定亲到现在,你耽误我五,六年了。你到武昌我追到武昌,你跑到天津我赶到天津,现在我又追到日本来了,这会儿我再也不走了。”她气呼呼地说完,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下女从门厅拎着两只大皮箱走进,荣庆这才发现她带了许多行李。她说火车站还有托运的慢件,看来她真的不打算走了。他望着小格格,面对她近乎疯狂的追求,他既有些害怕,又非常感动。

    见到她,他本能地又想打听吟儿的情况。想到瑞王罢了军机处,这几年专在国外当公使,她一直随着瑞王在国外跑,对宫里情况也不甚了解,话到嘴边又忍住。三年多来,他一直没吟儿消息。他曾给家里人写信问过她情况,家里人只字不提。自父亲进了大牢,母亲认定吟儿是他们家灾星,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他。

    “我这来没别的,就是来跟你结婚,来这儿伺候你。你把那个小妖精赶走,赶明儿我替你做饭。”小格格抿了一口日本的清茶,两眼盯着他,那神情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你真的愿意跟我过苦日子?”

    “什么真的假的,按理我俩早就是夫妻了。”她委屈地说,一边从皮箱里取出当年光绪亲笔写的喜字,仔细摊在地下,用手抹平上面的折皱,一边走到他身边,动情地搂着他肩膀说,“你说,咱俩是不是该操办一下?”

    “这儿不比国内,规矩不一样。”他被她真情所打动,伸手捉住她凉凉的小手,将她搂在怀里,“下女就不必赶走了,你是格格身分,没人伺候行吗?你放心,你想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叫什么话儿?不结婚怎么住一起呀?”她不高兴地嘟着小嘴。

    “跟你说了,这儿是国外,规矩不一样,这儿兴同居。同居跟结婚意思差不多,等有一天回国了,你我再补办婚事!”

    “庆哥,你不哄我?”她抬起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眼窝里湿湿的。

    他用那喘着粗气的大嘴紧紧压在她嘴上,不让她说下去。他紧紧接着她娇小的身体。他感到她单薄的衣服下,那像猫儿一样柔软的身子透着温馨的气息,在他怀里微微哆嗦。一股血气从他夹紧的大腿间往上涌着,脑袋顿时感到一种像醉酒的晕眩和快感。他突然粗鲁地将她一把抱起,激动地穿过客厅,登上楼梯,向二楼睡房走去……

    第三十一章 日落紫禁城

    吟儿与茶水章。青春的枯死和早已枯死的青春。临终前的慈禧与吟儿的对话。吟儿奉命前往赢台看望病中的光绪。当她离开时,一轮红日冉冉西沉。这天深夜,光绪含恨而死。第二天,慈禧病亡。

    吟儿与茶水章所谓的“结婚”已经整整七年,加上她先前在储秀宫和景仁宫当差的日子,她在宫中足足呆了十二年。尽管外面的世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革命党越闹越凶,各省的总督也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但对她来说一切都是老样子。她和茶水章仍然住在北三所,李莲英仍然是内廷总管,老佛爷仍然掌着权,皇上照旧住在瀛台,荣庆更是杳无音信。当年茶水章所说“雨过天晴”一直没有出现。

    作为一个年轻的少妇,当她与荣庆经历了那一夜惊心动魄的情爱,从此她那被唤醒了的对爱的渴求,像梦魔般地紧紧缠着她。特别生下的孩子死后,她在茶水章的劝慰下渐渐安下心来,在北三所的平房里过起平平淡淡的生活,这种渴求变得更为强烈。真夫妻也好,假的也好,不论怎么说,对方总算长着个男人的外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人常在一起,虽说晚上不